第24章 角逐

江琅醒的时候,谢致早就离开了,只有素珠跪在她床前。

她手中还攥着银票和簪子,身上的被子已经不是昨晚入睡前的那床。

“殿下。”素珠倔强地忍着眼泪,“奴婢知错了。”

江琅从冷宫出来后,几乎没有睡过整觉,不管她多么疲惫,都会在夜半时分惊醒。

可这次她都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依稀听到谢致说到临川,再睁眼的时候谢致早就离开了。

“谢致呢?”

“谢大人昨夜就离开了。”

江琅怅然若失地点点头:“你起来吧。”

素珠却给江琅叩首:“殿下曾说过许多次,云琴姑姑是皇上埋在殿下身边的眼线,可奴婢险些酿成大祸。”

她哽咽,“昨夜若不是殿下随机应变,奴婢就是万死也难赎罪......”

江琅趿着鞋,她搀扶起素珠:“既然记住教训,往后不要再犯。”

素珠点头如捣蒜,她哽咽道:“奴婢的命是殿下救的,为了殿下死也愿意,求殿下别赶我走......”

江琅帮她揩去眼泪:“你走了,偌大的公主府,我还能相信谁呢?别一口一个奴婢,你知道我不爱听这个。”

素珠含泪望着江琅。

“我病还没好全,别人照顾让儿我不放心,你若是再哭,让儿看到,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素珠破涕为笑:“淮王殿下不会这么想殿下的。”

江琅握着素珠的手:“你我一荣俱荣,时局艰难,务必要万事小心。云琴平日不管府上的事情,可一旦让她抓到把柄,告到父皇那里,再难收场。”

“我记住了。”素珠擦干净眼泪,“咱们把云琴姑姑供得像尊菩萨,只要我们自己不露怯,云琴姑姑就是想找麻烦,也找不到机会。”

江琅握住她的手:“裴府差人去过了吗?”

素珠忙点头:“今日一早,我就让人从后门去了,裴大人这两日不会来给淮王殿下讲学了。”

“吏部考察开始了,他忙着升官,又忙着经营自己的势力,自然也顾不上让儿。”

裴玉顺水推舟,不干涉江琅推程长宴上位,可这不代表他不会有别的动作。

就江琅知道的,他出任户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裴玉原先就在户部给事中的位置待了四年,又在礼部任上做了两年,这次调任户部一定会大有作为。

程长宴在户部的那些日子,重新和从前那些追随淮王的人联络起来,这些人在淮王离世后,大都被打压着,和程长宴一样的郁郁不得志,官位都不算高。

总归不是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的,不知道底细性情。

江琅想。

她身边还是缺少能信任、可堪重用的人才。

她和许知谦推敲许久,才拟定闲鹤斋四月的征文题为:浮生小雅。

刚开张第一个月,闲鹤斋不能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朝政党政是万万不能议论的,倒不如择这样一个雅俗共赏的文题,先把名声打出去。

但江琅也有另一番思量,这样平常的文题,往往却最能考量一个人的品性文心。

浮生小雅重在一个雅字,文章如何,关键是看这人对“雅”字是如何定论的了。

再过几日,许知谦在四月征文中挑选出的贤才就会抵达京城。

祥和的四月如无风无雨的平静湖面,那般的波澜不惊,可隐匿在深水之下的暗流涌动却从未停歇。

裴家的势力比程长宴强出百倍,程长宴费尽心思才在户部、工部留下两个官职低微、不一定派得上用场的眼线。

而裴玉早在江放盯着区区一个吏部郎中的位置的时候,就已经着手把裴家的势力一点点渗入户部。

户部尚书是个不管事的佛爷,如今裴家能在户部一手遮天。

这人太难对付。

二十七岁做上正四品大员,侯门嫡孙,又有个做王妃的妹妹。

他坐观江琅和江放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而裴家把裴语念嫁给江放,让裴玉辅佐江逐,不管以后谁即位,裴家都是这场赌局的赢家。

江琅手执白子,在远离黑子围堵的地方落子。

可裴家算漏了一步。

江琅。

她绝不会再让自己和江让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上。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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瑄京公主府的书信连夜发往青州闲鹤斋。

十五日后,青州突然来了一位沧州义士。

这义士名叫谭净,家族在沧州兴盛百年,到谭净这一代,正碰上沧州军打了败仗,赤勒兵占据樊塔后,谭家就杳无音讯了。

坊间传闻谭家家主死于战乱,谭家大公子谭净怕祖宗基业被赤勒兵抢掠,就变卖田地铺子,带着母亲兄弟隐匿四方。

后来李奕率领沧州军重新夺回樊塔,谭家也再没有在沧州出现过。

这次谭净突然出现在青州,是因为他母亲兄弟都在战乱流离中死去,他孤身一人,早就把钱财视作身外之物。

谭净不忍看故土烽烟四起,愿意以三倍之价收购各地粮食,送往沧州,为沧州将士略尽绵薄之力。

是夜,前任户部侍郎兼仓场总督扣响沈家大门。

五月十八,琼州仓廪半数的余粮悄无声息地送往青州谭净的居所。

五月二十,沧州总兵李奕八百里传邮,叩请启成帝拨银招募兵将,调拨军饷。

五月二十三,新任户部郎中裴玉上书,参劾次辅沈令同前任户部侍郎倒卖军粮,贪污受贿,琼州仓廪内的粮食已经不足以拨付沧州军饷。

一时间,满朝惊骇。

内阁首辅陈林运勃然大怒,率领六科十三道上书弹劾。

言官们情绪激昂,痛批次辅沈令知法犯法,罪不容诛,从陈词据理到破口大骂,瑄京学子砸烂沈府大门,御前奏章一时堆叠如山。

启成帝强撑病躯,龙颜大怒,次辅沈令被革职查办,沈贵妃禁足宫闱,永王长跪御书房外,启成帝避而不见。

谢致点燃蜡烛,靠坐在许宅的石榴树下,戏谑道:“殿下好魄力啊,三倍的价钱收粮食,闲鹤斋账面该亏空了吧?这下许掌柜要抱着账本哭了。”

“谢大人可别张口胡来。这是沧州谭净出的钱,同我可没关系。”

“哦?”谢致佯装诧异,“那这谭公子和裴侍郎一定是旧相识了。”

“这话怎么说?”

谢致一只手搭在桌沿:“不然谭公子怎么能和裴大人配合得这样好,裴大人前脚想查账,他后脚就砸钱引诱沈令。这下沈令算是把天捅了个窟窿,沧州总部李奕上书,请皇上务必严办沈令,沈令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江琅厌恶地说:“那也是沈令和江放贪得无厌,沧州军情紧急,他们还敢见钱眼开。就是谭净想和裴玉里应外合,他们也得给谭净这个机会。”

“谭净和裴玉关系如何,我不知道。”谢致瞥向江琅,“我看殿下和裴玉挺熟的。”

江琅装傻:“不熟啊,没见过几次,我似乎和谢大人更熟一些。”

“可惜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谢致撑着下颌,仰头看着江琅,“闲鹤斋在临川的生意比青州的还好,殿下该还钱了吧?”

“还什么钱?”江琅说,“你不是说送给我了?”

谢致伸出手:“我只说簪子送给殿下了,钱是借的。既然这谭净跟闲鹤斋没关系,殿下还是把我们之间的账先清了,我也是找旁人借的钱,身上都背了几万两银子的债了。”

江琅把他手推开:“这就没意思了。”

谢致叹息说:“银子也不还,琉璃熏炉也不给,殿下倒跟我赖起账了。”

“你来这里,没人看见?”江琅白他一眼,回归正题。

“永王在芳心阁烂醉如泥,谁有空管我?”

“他想让你给他出主意?”江琅扬眉。

“这个自然。”谢致笑着摆手,“可又不是我让沈令倒卖军粮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江琅偏头:“江放气急败坏,你要是想不要出个办法,他可不会放过你。”

“所以我在想啊。”谢致说得从容,“想想怎么好好送沈次辅上路。”

“你不觉得奇怪吗?”江琅若有所思,“这个关头,沈令就是再财迷心窍,也不敢把半数的军粮都卖出去吧?”

“这就要问裴大人了,账目是他核查的,粮食少了一半,沈令没拿这么多,剩下的还能在哪呢?”

江琅目光一转,她盘膝坐下,望着谢致认真地说:“前任户部侍郎不堪受刑,吐出不少别的腌臜事儿,锦衣卫指挥使严陵,前日下了诏狱,北镇抚司使昨日也畏罪自杀。”

谢致回望着她,顿了顿:“殿下想要锦衣卫。”

“我父皇是个仁君,却不算明君。他在位这二十五年,满朝稗政、官吏腐败、人才不济、民生凋敝,莫说一个锦衣卫,放眼朝堂,可用之人也寥寥无几。”

现在的锦衣卫早就不能和三十年前相提并论,可沈令一案关系重大,锦衣卫势必要同三司会审。

江琅坚定地说:“锦衣卫内无人可用,高重出身永王府,自当避嫌。父皇病体沉重,锦衣卫是皇权象征,他不会放心把锦衣卫交到别人手上。”

谢致缓缓说:“皇上若想让人暂时代管锦衣卫,当下渝王是第一选择。”

“裴玉今日让人转告我,渝王感染风寒,已经向父皇告假,托病不出了。”

江琅目光闪烁着光亮,“谢致,一个程长宴,几个六部无名的官吏远远不够,锦衣卫是把生锈的利刃,可我能让它在我手里重露锋芒。”

谢致眉心攒动:“渝王托病不出,必有蹊跷。”

“可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月光透过疏影,和着烛光落在江琅眼中,她眸里像是燃烧着明亮的火苗。

她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江放元气大伤,江逐蠢蠢欲动,瑄京必有巨变。如果我能代管锦衣卫,我就能走出闺阁,才真正有资格参与这场角逐。”

江琅唇角轻轻颤动:“谢致,我没得选。我忍了十七年,这次裴玉设局,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我的时间不多了。”

谢致注视着江琅如星的双眼,她多年隐忍蛰伏,受过的冷落欺辱在这一刻化成坚不可摧的信念,江琅双手颤抖:“既然裴玉出手,就不能给沈令喘息的机会,我倾尽财力去买粮食,就是要一击毙命。”

谢致垂首,他万千心绪堆积心头,月光下两道孤影落在他身旁:“殿下,你不能出面,锦衣卫象征皇权,皇上缠绵病榻,但历来君王多疑。谁敢在这个时候惦记锦衣卫,皇上一定会杀了他。”

“我在赌。”江琅目光炽热,“赌着朝堂上还屹立一位耿直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