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已过,春雨连绵。
入春之后,启成帝的身体没有好转,咳疾反而加重。
太医们从去年秋天就开始治,治到现在也没什么结果,江放一怒之下把太医院的人统统打了板子,启成帝气急了,揪着江放就是一顿骂。
可骂归骂,江放到底是出于一片孝心,启成帝也没真把江放怎么样。
江琅来了几次,都见着江放在启成帝跟前,亲尝汤药、端水侍奉。
或许是因为江放成日在启成帝眼前晃悠,也或许是因为启成帝心中早有了长远的打算。
政务繁多,阁老年迈,启成帝觉得力不从心时,竟然开始把一些政事放手给江放去做。
江琅和江放最多只能做到相看两厌,沉默无言。
江放总在御前,做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江琅也就不自讨没趣,偏要往人家父子跟前凑。
自从永王府外一别,谢致再没见过江琅了。
黄昏时分,谢致交了班,走在回屋的路上,屋檐处几只鸟雀惊起,谢致驻足。
程长宴已经在吏部上任有一段日子了,沧州军情紧急,时机就在眼前,他要找个机会和江琅见上一面。
“谢大人。”
谢致回首,来者正是沈贵妃身边的太监。
“贵妃娘娘有旨。”
谢致掀袍跪下,垂首听旨。
那太监咳嗽两声,捏着嗓子,有模有样地学着贵妃的样子传口谕。
“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你们就是这么服侍永王殿下的?都是娶妻的人了还成日花天酒地,眠花宿柳!本宫叫他,他都敢不来了,都是你们这些奴才撺掇的,由着他胡来!”
“去王府寻高重,若高重不在就找那个叫谢致的,今晚务必把永王带回王府,若是明日本宫还听说王妃在府中垂泪,本宫就剁了你们的手脚去喂狗!”
太监把一番话传完,自己都没忍住笑出声,但他旋即把笑意收回去,上前扶起谢致,好生说道:“谢大人,这是娘娘的旨意,咱们也不好不传的。天色不早了,大人还是快去找王爷吧,若误了时辰,娘娘是要怪罪的。”
五月里,夜风夹杂着细雨,扑在人身上仍旧凉飕飕的。
谢致没有伞,他淋着细雨,天际泛着青,街道两边的摊贩正在收摊,谢致不经意往路边一瞥,脚步稍有停顿,那摊贩就眼尖地叫住他。
“公子,给家中娘子买一只簪子回去吧,就剩最后一个了,我娘子手艺好,做的姑娘们都喜欢。”
谢致停在那小摊前,那摊贩递给他一只青翠碧绿的簪子。
并不是什么贵重的首饰,玉也算不上好,谢致接过那簪子:“你娘子做的?”
“是啊。”那摊贩嘿嘿笑道,“我娘子手艺好,平日也给高门大户的小姐们做首饰。有时府里送来的玉啊什么的剩下些没用完,我娘子也做成钗环,我拿出来换些银钱。”
谢致拿着簪子翻来覆去地看,那摊贩又说:“公子还没娶妻吧?怪我方才眼拙,实不相瞒,这玉是边角料,是差了些,可样式新啊。我看公子也喜欢,这送东西重在心意,公子冒雨买簪子,这情意,心上人若是知道了一定欢喜的。”
谢致把簪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须臾,他微微笑起来:“我有个故友,也做过一样的簪子。”
摊贩心思灵泛:“这便是缘分了,公子若喜欢,我这也要收摊了,便宜些卖给公子。”
谢致从怀中掏出碎银,又把簪子收好:“不必,生意兴隆。”
那摊贩收了钱,欢天喜地收摊回家。
街上锦衣卫逐渐变多,催促着街上行人归家,动作慢的都被揪着挨个盘问。
谢致在锦衣卫注意到他之前,迈进了芳心阁的大门。
高重靠在门口打瞌睡,谢致刚想伸手推门,高重敏捷地一把抓住他,匕首架在谢致颈侧。
“是你啊。”高重收回手,打着哈欠,“我当刺客呢。”
谢致往里看去,只有江放一个人仰面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他极轻地关上门:“王爷睡下多久了?”
高重打着哈欠:“才睡下,方才在楼下吃酒呢,最近一直在皇上跟前服侍着,好不容易松泛松泛。你怎么来了?”
谢致叹气:“贵妃让我来带王爷回府。”
那高重睨他:“贵妃找你?”
谢致说:“原是找高兄的,高兄不在府上,这才寻了我来。”
高重抱臂笑道:“你看看,王爷醉成这样,怎么可能回得去,外面还下着雨呢,万一受了风寒又是咱们的不是。”
谢致像是为难:“我若不能送王爷回府,回去贵妃也饶不了我。”
“你这话说的。咱们是做奴才的,能管得了主子去哪吗?”高重用手肘捣捣他,“贵妃在宫里,哪知道王爷今晚睡哪?”
“可我怎么回话呢?”谢致愁眉不展。
高重笑道:“王妃心地好,一直都体恤咱们,王妃要是替你说两句好话,你不就没事了吗?大不了等明日,王爷酒醒了,再慢慢劝着呗。”
谢致恍然大悟,他从腰间摸出钱袋,塞给高重:“我都糊涂了,多谢高兄指点迷津。”
高重眉开眼笑:“客气什么,都是给王爷办差的。”
谢致想了想,又说:“可明日还要上朝,王爷总不能穿着这身去面圣吧?”
“这......”高重原先没想到这一层,若是江放真睡到明早,顶着这身行头去上朝,贵妃非扒了他和谢致的皮不可。
“不如这样,我到府上把王爷的官服取来,再去见王妃一面,向王妃陈明缘由,那贵妃那里我也好回话了。”
高重正愁明日怎么去见永王妃,这下有谢致替他去挨骂,他自然满口答应。
谁料,谢致见他点头,朝他伸出手。
高重捂住钱袋子,不高兴地说:“怎么,送出去的钱还要回去?刚才不是还说我帮了你大忙吗?”
谢致霍然笑道:“高兄哪里话?”
“那你这是要什么?”
“腰牌。”
高重脸色一沉:“你要腰牌做什么?”
谢致望向外面:“赤勒兵攻打樊塔,陛下有旨让锦衣卫加强巡视,我来的时候天还没黑透,锦衣卫已经在街上轰人了。”
高重指着他:“锦衣卫的弟兄们还会为难你不成?”
“我在锦衣卫算个什么东西,他们哪把我放在眼里?”谢致又说,“若碰上几个难缠的,难免一番盘问,有王爷的腰牌,我寻个由头就糊弄过去了,不然锦衣卫报到皇上那,王爷顶多挨骂,受罚的还是咱们。”
高重犹豫地看着谢致。
谢致却笑道:“若是高兄走这一趟,他们是必不敢阻拦的。不过外头下着雨,天色又暗,不好行走。我快去快回,咱们把事情办妥了,明早王爷醒了也高兴,这都是高兄心思细腻,想得周全。”
高重听谢致这话,明白他没记着自己见死不救的仇,仍旧有心把功劳都让给自己,踌躇片刻,摸着身上的钱袋子,又朝着谢致笑笑:“哪能啊?”
他解下身上的腰牌:“你快去快回,凡事小心,别多生事端。”
一队锦衣卫在街角巡视,天空中飘着雨,冷清的大街上寒风刺骨。
锦衣卫搓着手,鞋子都被雨水浸湿了,双脚冻得没知觉。
一人跺着脚:“都五月了,这风刮在身上直往骨头里钻。”
“快交班了。”锦衣卫档头魏海抹去脸上的雨水,“樊塔又打仗了,不然也不用半夜三更在这夜巡。”
魏海四下环顾,他手按在腰间刀上:“找个地方,歇会儿。”
有一人犹豫地开口:“头儿......指挥使不是说要严查吗?万一咱们去歇了,漏掉什么人怎么交代?”
魏海剜那说话的人一眼:“指挥使说严查?他怎么不自己上街来查?这么冷的天让兄弟们在这受冻,就是在这守一晚上能守出个什么,还能查出个赤勒细作来?”
魏海一脚跺在水洼里,悻悻道:“就是真查到了,那功劳也是他和北镇抚平分!横竖跟咱们没关系,你不走我们走!”
方才说话那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耷眉丧气地跟在队伍后头,突然,他眼底一亮,手扶住腰间的刀,朝街角呵斥:“谁在那!”
魏海闻言回头,一行人疾步上前,把谢致团团围在中间。
“干什么的?”魏海横眉冷喝。
谢致将腰牌递出去:“替永王办差。”
“办什么差?非要大晚上出门?”魏海手拿着腰牌,态度倒没刚才那么蛮横。
“咱们给王爷办事,哪敢多嘴什么白天晚上的呢?王爷既然吩咐了,照做就是。”
魏海上下打量他:“好像见过你?”
谢致微微笑道:“都是锦衣卫的弟兄,我刚来不久,近日又养病没当值,兄台不大认得我。”
“病了?病了还办差吗?”魏海又问。
谢致从容地说:“是贵妃娘娘的意思,来给王爷传话。”
魏海手里掂着腰牌,他看看谢致,笑着把腰牌上的雨水擦干净,递还回去:“敢问贵人姓名?跟在王爷身边侍奉的不是高千户吗?”
“兄台客气,我哪算得上贵人呢?在下谢致,现任锦衣卫百户,因高千户不在府上,贵妃娘娘这才找了我来传话。”
魏海虽然没见过谢致,但却听说过他的名字。
前些日子谢致可谓是春风得意,不知怎么,突然触怒王爷,这些天王爷对他冷淡下来,他连锦衣卫都不大来了。
不过如今看来,像是王爷回心转意,重新用起了谢致。
方才说话的那人还想说什么,魏海冷眼扫过去,他一挥手,围着的锦衣卫便让出一条路:“给娘娘和王爷办差的,自然是比我们体面。既然是奉贵妃娘娘和王爷的旨意,贵人自便,放行!”
谢致朝魏海颔首一笑,从容离去。
那人看着谢致走远,忙说:“头儿,这......”
“今日的事儿谁都不许多嘴。”魏海把在场的锦衣卫一个个看过去,“记住,咱们锦衣卫只效命于皇上,可要想长久,就把目光放长远些。”
魏海看着谢致远去的背影:“若是为芝麻大点的事情,把永王得罪了,等过几年,还有咱们的好日子过吗?今日谁都没见过他,若我在外面听到半个字,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锦衣卫威风凛凛地阔步离开,谢致在小巷子里绕了几圈,叩响了公主府的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