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九年,仲夏。
蝉声阵阵,暑气蒸腾,几个小丫鬟躲在檐下纳凉,一边打着蒲扇儿,一边七嘴八舌的说着闲话。
“听说小姐昨日又欺负霍公子了?”
“可不是嘛,这霍公子真是命苦,偏偏得罪了小姐,往后可真是有他受的了。”
“小姐性子这般骄纵,谁能受得了,怪不得及笈了还未说亲,霍公子真是命苦啊,性子和善,就连对我们这些下人都是彬彬有礼,小姐怎么忍心磋磨这么一个神仙般的人物!”
“是啊,前些日子,我的脚扭伤了,霍公子知晓后,还派下人送药膏给我呢!”
“上次我不小心把茶水洒到霍公子身上,他也没生气呢!”
假山后,绿树掩映处,两个女子停在那里,将丫鬟们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
为首的女子,身着一袭镂金丝海棠缠枝月华裙,云髻峨峨,肤如凝脂,姿容妍丽,恍若明珠美玉,明艳不可方物。
此人正是丫鬟口中骄纵的小姐,季鸾,她乃是永安侯府独女,自小万千宠爱集于一身。
她身后跟着的宝珠是个护主的丫鬟,听到这番话后,当即便欲冲上前去,“岂有此理,这些丫鬟躲在这里偷懒便罢了,如今竟还在背后嚼主子舌根,我这就去教训她们,小姐莫要生气!”
季鸾拦住宝珠,“教训她们有什么用,罪魁祸首是霍铖,真是没想到此人如此工于心计,不仅爹爹向着他,如今就连府中的下人都被他收买了,实在可恶!”
“小姐,那我们还去不去向霍铖道歉啊?”宝珠问道。
季鸾咬牙切齿,“去,当然要去,否则岂不是又给了他向爹爹告状的机会?”
昨日季鸾在后花园偶遇霍铖作画,周围还有一众丫鬟下人们捧场,她实在看不惯他的装模作样,便故意将他画的画通通都撕碎了,然而,不知是哪个多嘴的下人,竟然将此事告知了父亲,父亲狠狠的训斥了她一番,并且要求她今日必须向霍铖道歉,季鸾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过来了。
没成想,此番居然无意间听到了府中丫鬟们的心声。
实在可恶!
明明她才是爹爹唯一的女儿,是永安侯府尊贵的小姐,然而这一切,自打霍铖进府的那一天起就变了!
季鸾十四岁那年,爹爹将霍铖从府外带了回来,还将他收作义子,从那以后,父亲就不再只宠爱她一个人,甚至还总拿她和霍铖比较,道霍铖聪明能干,文采斐然,性情温和,处事周到,而她则娇蛮任性,时常舞刀弄枪,不够端庄贤淑。
光是想起此人,季鸾便恨的咬牙切齿,她发誓,她此生都与霍铖势不两立!
霍铖住在永安侯府的东苑,他喜静,父亲便专门给他安排了一处清净的住处,让他能够专心读书。
季鸾还是头一次踏足此处,她虽然一直看霍铖不顺眼,却也不至于专门跑到他的住处欺凌他。
院外粉墙环护,院内芳草萋萋,假山高耸,怪石嶙峋,树木葱茏,碎石铺径,荷塘中长满了粉白色的荷花,偶尔一阵清风拂过,绿波荡漾,芳香袭人。
主仆两人越往前走,便愈发安静,连一个下人都看不到。
宝珠道:“这个霍铖住的地方还挺雅致。”
季鸾轻嗤一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同他这个人一样。”
说完后,她目光倏地凝住。
只见侧前方八角凉亭中,一个少年郎君正端坐在石椅上看书,他容仪如玉,眉目清俊,身姿清雅,远远望去,恍若仙人误入凡尘。
季鸾瞧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就是靠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才欺骗了众人,哄的爹爹对他千依百顺,不过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罢了,装什么清高?
霍铖望见她,放下手中书卷,上前行礼,“大小姐。”
“何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季鸾冷笑,“本小姐可不买你的账。”
像是没听出她的针锋相对,霍铖依然神态自若,嗓音温和,“不知大小姐此番来找我所为何事?”
“是爹爹让我来向你道歉的,昨日我撕碎了你的画。”季鸾一脸倨傲,似笑非笑的睨着他,“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
眼前的少年生的眉目清隽,面上含着谦和温润的笑容,然而季鸾知道,这些不过是表象罢了。
他刚来季府没多久,季鸾就曾经无意间撞见过他面无表情杀人的模样,霍铖此人外表纯良无害,其实内心阴险毒辣,就像是一只蛰伏的狼,时刻等待着时机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季鸾瞪着他,“我警告你,最好不要在本小姐眼皮子底下耍什么心眼,否则,我一定要你好看!”
霍铖亦在打量季鸾。
从小被众星捧月长大的闺阁小姐,娇矜明艳,像是枝头雍容华贵的牡丹,美的张扬而又明媚。
他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笑问,“我不明白大小姐的意思。”
“装什么傻!”季鸾语气讥诮,“真是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滚出季家?本小姐看到你就觉得厌烦!”
她眉目凌厉生动,双眸圆润润的,踩着尾巴的猫儿一般。
似是觉得季鸾怒气冲冲的模样分外有趣,霍铖唇角轻勾,他倏地上前一步,微微俯下身子,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够听到的音调低声说,“大小姐不必担心,义父已经在为大小姐说亲了,相信大小姐很快就不用再看到我了。”
两人距离靠的极近,少年欣长的身影笼罩着季鸾,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扑洒在季鸾耳廓,她的双颊瞬间染上一层绯红。
季鸾又羞又怒,她气愤的退后半步,恶狠狠的瞪着霍铖,“你想等我嫁出去,你休想!”
霍铖微微扬唇,“难不成大小姐为了我,一辈子都不嫁人了?”
这个无赖!
看着他眸中的笑意,季鸾怒火瞬间被点燃,她红着脸憋了半天,最后只是恶声恶气的抛下一句,“你等着瞧!”便气冲冲的带着宝珠离开了。
季鸾离开东苑后,便直奔父亲季行的书房而去。
季行正坐在案前翻看画像,瞧见她风风火火的跑进来,面上露出笑容,“鸾儿来的正好,父亲请了媒人把京城所有身世清白的年轻公子画像都给寻来了,你来看看可有喜欢的?”
季鸾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她双眸圆睁,清亮的嗓音中满是不可置信,“爹,你真要将女儿嫁出去?”她原本还以为,霍铖定然是故意吓唬她的。
季行道:“你已经及笄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你生母去世的早,此事自然该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来张罗。”
季鸾拉长音调,“爹,女儿不要嫁人!”
“胡说什么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姑娘家一辈子不嫁人的!”
“爹。”季鸾快步上前,挽着季行的胳膊撒娇卖乖,“女儿真的不想嫁人,女儿想要一辈子留在爹爹身边。”
季行却并未像从前那样惯着她,他面色一沉,“胡闹!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由不得你做主!”
季鸾何曾见过季行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当即眼圈便红了,她委屈的控诉,“爹,你以前不会这样凶我的,自从霍铖来了以后你就变了,你现在心里只有他,根本没有我这个女儿!”
话毕,季鸾哭着转身跑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正好撞上了来寻季行的霍铖。
她的额头撞上他坚硬的胸膛,季鸾伸手捂着额头,疼的眼泪直流。
霍铖扶住她,嗓音温和,“大小姐当心些。”
丢脸的模样被最讨厌的人瞧见了,季鸾心里更委屈了,她双眸盈泪,恶狠狠的踩了霍铖一脚,紧接着,推开他往前跑了。
霍铖并不在意,径直走进屋。
季行看到他,面色缓和了几分,“铖儿来了,快过来,你帮我挑挑,看看这些郎君如何?”
霍铖走上前,目光落在桌案上摆放着的京城世家子弟们的画像。
他低声开口,“义父,我刚才瞧着,义妹她似乎并不想这么早嫁人,况且义妹年纪还小,父亲何必这样逼她呢?”
闻言,季行面色复杂的叹了口气,“鸾儿是我的掌上明珠,我何尝舍得将她嫁出去,只是前些日子,宫中传来消息,说是三皇子他想要娶鸾儿为皇子妃,鸾儿她这样的性子,我实在是不放心她嫁进皇家,倒不如找个身世清白的普通郎君嫁了。”
“三皇子?”霍铖诧异,旋即声音平缓的点评道:“三皇子此人性情阴鹜,野心勃勃,实非良配。”
“是啊,正因如此,我这个当父亲的,才不能看着鸾儿跳入火坑。”季行面露愁容,忧心忡忡。
话毕,他又抬头望向霍铖,“铖儿,我知道鸾儿这个孩子是任性了些,近日又时常刁难于你,你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包容她多几分,我唯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她娘又死的早……”
霍铖神色温和,轻声打断,“义父,你这是什么话,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况且,鸾儿是我的妹妹,我关心照顾她还来不及,又岂会同她计较。”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若是鸾儿也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他望着对面的霍铖出神,这个孩子生的分外俊美,身着一袭素白锦袍,宛如芝兰玉树,雪后松竹,独有一份矜贵清雅的气质。
只是可惜了,却是个苦命的孩子。
季行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