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何夫人说罢话,盛怀宁看了一眼一旁的沙漏。
“时候不早了,若再待下去只怕我阿娘和父亲要担心。”
经她提醒,何夫人也连连点头。
“盛小姐快些回去吧。”
二人一同从书房走出去,路上静悄悄的,也没有巡夜的侍卫。
走过游廊,前面漆黑的树木后猛地晃动了一下,踩出些动静。
何夫人哆嗦了一下,吓的停住了步子,盛怀宁警惕得很,当下眯着眼看向前面,袖中的匕首已快拔出来。
树后的动静越来越大,就在盛怀宁打算往前出手时,一个身影如鬼魅一般闪了出来,声音俏丽却又有些讥笑。
“盛小姐这是做什么。”
这一句话一出,何夫人猛地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喊。
“欢儿。”
那女子的声音稍缓和,从后面走了出来,清丽的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语气埋怨。
“阿娘。”
何夫人转头介绍起来。
“让盛小姐见笑了,这是我女儿,若欢。”
盛怀宁自然是知道何若欢的,当下稍稍福身,与何若欢各行了半礼。
起身,盛怀宁刚要往前走,何若欢忽然冷不丁说。
“那些空无虚妄的纸张,扳不倒盛家反倒会把整个何府和盛家搭进去,阿娘你倒是真敢给,盛小姐也是真敢接。”
何夫人当即皱眉,轻声斥她。
“欢儿,不准胡说。”
“这算得上胡说吗?”
何若欢并不畏惧,反倒语气更讥诮了些。
“就算搜罗了魏家反叛的证据呈上去,皇帝敢打杀了魏家定罪?”
魏家的宦臣手里掌半边兵权,狗皇帝还要忌讳着。
她一针见血地点到了这,扬起下巴刚要说话。
“皇上不敢定魏家的罪无非是因为兵权,可若魏家没了兵权,证据摆在面前,民心趋向之下,皇上又岂敢姑息?”
盛怀宁看过她,一双眼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清冽冷然。
她说的是“岂敢”,而不是岂会。
何若欢抬头认真看了她一眼。
“盛小姐这话说的虽有理,却也空谈,魏家根基已久,非一时一日之力。”
“一时一日不行,那便月月年年,若一直畏惧污秽与强权,那待在强权之下,便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盛怀宁打断她的话,说道。
“这与蚍蜉撼大树有何区别……”
何若欢扯了扯嘴角,似有嘲讽。
“去年边境军营粮草被烧,引南明败北于北齐的时候,也没有人能想到,是一只火折子引起的。”
盛怀宁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对上何若欢的目光。
“何小姐自幼长于宅院,也该知道,木头用久了也是会腐朽的。”
腐朽的木头要来无用,那要如何办?
自然是换了。
何若欢被她眼中的神色看的恍惚了片刻,一时竟有些语塞。
“长在安乐之中并非长久之计,这温水的根基就是脏污的,呆的久了,只怕再难走出来不说,脏污的水还容易……致死。”
她微微勾起唇,但眼中锋利的神色只一瞬,又很快回归平静。
院中的风越凉,何若欢眯着眼看了她片刻,忽然敛了身上的刺,见她要走,倚着身后的树桩子说。
“盛小姐其人,不像是长在南明这荒唐地方能养出来的。”
盛怀宁稍稍止住步子回头看她。
何若欢便接着又说。
“像前朝风骨。
像前朝邬离朝,那的风骨,才像是能养出盛小姐这样的人。”
可惜生错了时候,她这一番铿锵的话未必能砸的出水花,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搭进去盛府满门。
何若欢嘴角勾起些讽刺的笑,似乎可惜了一瞬,但她很快又觉得。
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一听她提起邬离朝,何夫人眼中神色变了又变,忽然走上前捂住她的嘴,声音冷了几分。
“欢儿。”
前朝的事都过去十多年,何家如今在风尖刀口,是如今万万不能提的话。
何若欢也不见恼,朝何夫人笑眯眯地点头,仿佛刚才的针锋相对都不曾有过一样,她抚了抚衣袖,转身离开。
这一场闹剧发生在暗色里的廊下,并不引人注意,何夫人送她出去,在门口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开口。
“欢儿平日被我宠惯了,盛小姐莫要在意她说的话。”
盛怀宁摇摇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她。
“我记得何小姐……是先夫人的女儿?”
何夫人并不避讳这些话题,跟着点头。
“是我长姐的女儿。”
她是在长姐故去后,才入了府养何若欢。
“先夫人……是前朝人?”
不然如何解释何若欢方才那奇怪的态度,话没说了几句就提起前朝。
何夫人脸色变了变,勉强笑着岔开话题。
“时候不早了,盛小姐快回吧。”
见她不愿提及这避讳的话题,盛怀宁也未多问,低头钻进马车里离开。
回了盛府,盛夫人早带了晚膳在屋内等着她,见她好端端地回来,才松了一口气,上前拉着她坐下。
“怎的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盛家虽是世家,但规矩并不严格,盛夫人对这个女儿更是娇宠,从小不曾束缚她在闺阁。
往常她出去玩乐到晚间也是常有的事,但如今日这么晚的,倒还是头一次。
盛怀宁隐去姚束和何府的事,三两句岔开了话题,盛夫人也没再多问,从食盒里端了几个盘子出来。
“这都是你爱吃的,阿娘方才为你下厨做的,别等着待会凉了,你快吃些。”
盛怀宁嘴角这才带了些笑,和盛夫人一边说话一边用过了晚膳。
晚膳后,送走了盛夫人,她也无心睡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转头就推开了门。
盛相正在屋内坐着,见她进来似有两分意外。
“宁儿坐吧。”
盛怀宁走过去,将手中的两封书信递出去,将何夫人与她说过的话一一说给了盛相。
这些事一说完,盛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既震怒于魏府干的龌龊事,又心痛于何太尉的死。
盛相眼中浮起几分怒意,手中捏着文书,冷哼了一声。
“魏家狗贼狼子野心,于朝中是大患事。”
“岂止于朝中?
魏家这两年没少往下面安排自己的人,地方各城层层剥削,私自收缴重税只是其一,去年赈灾款二十万两雪花银拨下去,到了地方却只见八千,魏家办事荒唐的厉害,底下百姓民不聊生,将好端端的地方都祸害的不成样子。”
盛怀宁眉眼微沉,冷声说道。
“这一朝才建朝十余年,这沉疴又肮脏的根基却像是待了几百年一样,又如何对得起……”
她话说到一半顿住,眼中神色挣扎了一瞬,又沉默下去。
盛相抬头看了一眼她。
“宁儿……”
“不说这些了。”
盛怀宁摇摇头,岔开了话。
“此番何太尉的死是魏家做的,但如今我们短时间内抓不着证据,还不能轻举妄动。”
盛相沉声提醒。
“父亲放心。
我今日在外面抓到了姚束,他已经同意上堂翻供,如今仍需做的,便是想办法证明父亲当日的确不曾见过何太尉,还有……”
盛怀宁话音顿了顿,目光落在身后的暗格。
“还有污蔑盛家反叛,留下的那些信封。”
那信封曾被盛相趁乱收了起来藏在暗格里,就是想可否从中寻得到一些端倪,此时听盛怀宁这样说,他从身后摁开了暗格,将那些信拿了出来。
但这些信这两日已经被他翻看过无数次,奈何魏家的确狡猾,他没发现半点端倪。
盛怀宁接过去,虽然这信上的东西已经看了千百次了,她仍不死心细细地看下去。
这信才是洗脱盛家反叛罪名最重要的东西。
信上的内容正常得很,是“盛相”和北齐将军的书信来往。
前后十几封,是半年来断断续续的落款。
她捏着看了又看,微弱昏黄的灯光映着她如玉的侧颜,又平添几分温和和认真。
盛相看着,似恍惚了一下,眼中神色有些复杂。
这十几封信看过来约摸用了近两刻钟,可依旧一无所获。
盛相见她眼神黯淡,也不忍她太难过,安慰道。
“不急着一时,宁儿可莫有太大压力。”
他这两日亦在为着此事奔波,抱着一点微弱的侥幸想那日凉亭外会不会有真正的人证,两日下来也没有好好歇着,但这个女儿比他更尽心,他自然看得到眼里。
“宁儿是如何在外面抓到了姚束?”
盛怀宁将手中的书信放下,和他说道。
“姚束上了勾,和魏家有了联络,我从姚束家中抓了他妻儿过去,威逼利诱一番,他便同意了。”
这法子太大胆,所以行事前她并没有同盛相说过,她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说过去,盛相忍不住担忧地蹙眉。
“可如此,魏家……”
“魏家若有心救何束,早把人送的远远的了。”
魏家无心救他,也知道此番盛府必能被保,只想干净地把自己摘出去。
如今姚束落到她手里,城西别院她早就安排了暗卫守着,不会给魏家出手的机会,等魏家办完了魏槐的丧事有心找姚束的时候,早就晚了。
她将一些算计的正好,早有准备自然不怕魏家再出手。
盛怀宁去年才从江南回来,对朝堂和家中的事并不十分清楚,好不容易弄了明白,转眼盛家就在魏司马手里栽了这么个大跟头。
如今她上了心,就断断不会容许魏家再钻空子来害盛家。
她话说的周全,考虑的也到位,盛相愣了愣,嘴角浮起温和的笑。
“宁儿做事越来越妥当了。”
也越来越让他放心。
假以时日历练之后,未必不能在日后的乱世中,为自己争一席安宁。
但这话盛相并未说明,与她又说了几句,盛怀宁看了一眼沙漏,站起身要回去。
刚站起来,她目光触及盛相桌案上的那台墨,忽然一愣,袖中的手不自觉抓紧。
“父亲用的……是月前江南进贡过来的烟墨吗?”
盛相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点头。
“正是,怎么了?”
盛怀宁听他肯定,目光猛地一颤,她呼吸急促了几分,上前两步抓起桌上的书信,几乎是迫切地又看了一遍。
一张张浏览过,纸页都被她翻得起了声音,在安静的屋内听得明显。
而明黄的灯盏下,她眼中的光亮越来越大,直到死死攥着手中的信,喜极而泣。
她知道了。
她知道这些书信的破绽在哪,知道如何翻盘洗掉这层罪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