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角信》
文/许寻音
2023年2月24日（修）
一五年高考刚结束，商平市燥热的暑天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本该在高考当天到达的“雨神”，也被家长和学生们的诚心所感，硬生生推迟了几天。
教室内热得暑气难当，头顶上方的吊扇卖力吆喝，吱呀的声响很快便被热烈的讨论声掩盖，走廊奔跑的身影和嬉笑声与前段时间的肃静反差不要太明显。
“什么鬼、这题答案居然是这个？”
几人围坐在一张课桌前，桌子正中央摆放着一部手机，结合刚才女生说的话，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体不难猜出是官方公布的试卷答案。
邢郑端着水杯站在教室门前踮脚往里瞧了瞧，乌泱泱一群人围在一起，确定没看见要找的人便就近找了个学生，问：“看见陆放和喻宁了吗？”
被问话的男生回头在班里看了一圈摇头。
邢郑是二中六班的班主任，个头不大嗓门大，小小的身躯蕴含了太多潜在力量，总在合适时机爆发，譬如——
“都给我静静！”
话音落下的刹那间，喧嚣热闹的教室顷刻无声。
邢郑很满意眼前乖巧安静的学生们，在众人疑惑目光中清了清喉咙，咧嘴声音降了八个度：“哪位同学看见陆放和喻宁了？”
喻宁此刻站在树下重重打了个喷嚏，她皮肤白，站在茂密的树荫下也尤为明显，心灵感应似的回头瞥了眼教室方向。
“你说什么？”她扭头继续刚才话题。
男生暗黄的脸微僵，平复好情绪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急色了许多：“这次估分我觉得自己一本大概是不成问题的，你有理想大学吗？”
陆放几乎是不带停顿说完了一句话，往日他给喻宁的印象就是乖学生，除了话少连行动也是少之又少，多数时候都是笔直坐在课桌前低头奋笔疾书。况且她和陆放同班三年彼此说过的话没超过五句。
喻宁愣了愣，面对好学生的询问，回答时深思熟虑了一番：“我等分数出来。”
陆放推了推鼻梁上不听话滑落的黑色眼镜，沉默了几秒，“你填志愿的时候可以和我说一声吗？”
喻宁舒展的眉头不经意拢起，反应再迟钝这会儿也听出了一丝不对劲，单刀直入把话题挑明了说：“陆放，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倒不是喻宁自恋，只是两人目前的对话隐隐朝着不受控制的话题延展，她这人遇事喜欢说清楚。
陆放微微低下头思索片刻，抬头望向喻宁时整个五官都透出认真坚定，“我是喜欢你，可能对你而言那天帮忙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是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关心，等高考成绩出来……”
两人站的位置算不上隐秘，放在平时一定是没什么人过来，今天是高三毕业生们回校，各班乱哄哄的，隔着老远时不时也能听到动静，不过刚才打断的声音显然与高三楼无关。
男生没有被发现偷听的歉意，尴尬地从另一处拐角走出来，边往外走边挠了挠脖子，试图恢复他们谈话的内容：“等高考成绩出来继续说，我就是刚好经过这里。”
“刚好经过，刚好听见，刚好发出声音打断别人说话，”喻宁歪着脑袋视线从陆放肩膀越过定格在不超过十步路的男生身上，“根据概率学你的解释并不靠谱。”
陆垚懊恼闭眼，往日里他说不过别人时就会扯东扯西不说重点，这个方法屡试不爽从无败绩，“同学你有点不讲道理啊，二中又不是你家开的，我在这儿不奇怪吧，倒是你们不找个隐秘点的地方跑来这儿告白多少不合适。”
陆放听到“隐秘点的地方告白”时，下意识环顾了眼周围。这里是学校比较安静的地方，高中部除了今天回校的高三学生其余人都放假回家了，半路出来个人捣乱不说万一回去把看到的事告诉旁人，他在老师还有同学面前一直以来的好印象也会受损。
喻宁余光瞥见人影微动，是陆放往右侧走了走，站定后左右各打量了眼，似局外人为自己辩解。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只是同学，”陆放迟疑了一会儿，“我也不是告白。”
蝉鸣声此起彼伏，三足鼎立的诡异氛围在这一声声中拉开了序幕。
陆放的行为和解释让喻宁除了不理解还有点想笑，明明被叫出来的人是她，被人误会的也是她，目前看来“干干净净”倒成了陆放。
“你刚才不是说喜欢我？”
喻宁直白果决道出事实真相，杀得陆放措手不及，暗黄的脸僵了几秒，战术性推了推丝毫未动的眼镜，“同、同学之间的喜欢，不是你想的那样。”
喻宁细长的眼角微微挑起一抹弧度，原以为陆放除了话少做人不会太差劲，眼前这副敢说不敢认的姿态和刚才告白不含糊的样子有够可笑。
“是你误会我了，你也知道二中追我的人不在少数，要是告白和正常表达同学情都分不清，该担心高考语文分数了。”
陆垚没忍住乐出声来，声音并不大，落在另外两人耳中多少掺杂了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放在脖子后的手力证清白朝他们挥了挥，“你们聊，我就先走了。”
“况且——”
陆垚转身离开的背影随着身后人话音顿下不由脚步放缓。人类的本质对未知和八卦总是充满着相等的好奇，不分男女。
喻宁留意到男生越走越慢的脚步，夸张到蹲下假装系鞋带的地步，是个人物。快要赶上何贝贝了。
“其实有的人看似路过实则是有意而来，你应该知道美术班有个男生一直暗恋我，虽然我本人对他没什么感觉，但是架不住人家盛情，最近更是频繁跟踪我，我身边出现的异性都被他警告了。”喻宁说这话时眼神意有所指瞟了眼离开的背影。
陆放听出了意思，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同一个方向的背影，心里的疑惑无限放大。男生出现的时机和地点未免太过巧妙。今天是星期六，按理来说学校不会有这么多人，偏偏就这么巧地出现在这儿。说明一个情况，男生就是喻宁口中所指的追求者，居然丧心病狂跟踪到这儿。
陆垚皱眉回头看了眼，两道视线齐刷刷落在身上，肩膀不禁抖了抖。可能是空调房待久了现在浑身不舒服。没多想便消失离开了是非之地。
陆垚走在校外公寓的路上回想刚才女生说的话听起来不太对又说不上来哪儿怪，山丘眉一直到了公寓四楼才平顺。还没抬手敲门，里面的人先一步打开房门留出一尺的缝隙，拖鞋趿拉的声响由近及远离开。
“我说周述白，你给人开门留条缝什么意思，我侧着进？”
周述白站在冰箱前，右手扣在箱门上，左手撑在冰箱顶上弯着腰思考喝什么，对陆垚的抱怨置若罔闻，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可乐，用手肘驾轻就熟关上了冰箱门。
陆垚坐在沙发上白他一眼，大爷似的准备接过周述白递过来的可乐，低头瞥了眼，“哥哥走累了手上没劲，你给哥打开……靠！”可乐不偏不倚砸在了陆垚最敏感部位，“好兄弟就是要对方断子绝孙？”
周述白懒洋洋靠在斜对面沙发上，随手捞过桌上未喝完的半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任凭陆垚炸毛。
陆垚自知理亏，约好的时间无缘无故迟到了半小时。他这好兄弟时间观念强得可怕，少一分准备好提头来见。
“我路上有事耽搁了，”陆垚顺手打开可乐罐，“难得遇到念自己写的情书还紧张到磕巴的兄弟，一时好奇就多待了会。”
“女主角是你同学？”周述白瞌上眼眸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上星期三相同的理由，陆垚，成熟点，下回说是你前女友或许我会更相信。”
“你大爷！”陆垚急了，空闲的左手用力搓了搓大腿，“这回儿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周述白轻哼，长腿微曲找个舒服的姿势坐好，眼睛依旧闭着。两相对比下，陆垚则不淡定得多，昂头猛喝了一口可乐，把路上看见和听见的事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末了又喝一口可乐作为结束。
“所以说啊现在的女生比男生会多了，她道行一看就不浅。”
周述白耷拉着脑袋，清冷的嗓音毫不客气拆台，“行啊陆垚，现在都这么懂了？”
“我说正经的，那女生长得不错，一眼看就很正，皮肤是真的白，跟反光板似的！”陆垚戏谑地啧了一声，“说别人暗恋她的时候一脸高傲，看来没少被人追，估计都挑花眼了。”
周述白收回腿，精瘦的背脱离了沙发靠垫，双肘撑在膝上，百无赖聊打开了电视机。
陆垚见他不爱搭理的模样没话找话，“我说你这儿统共就三台有必要打开吗？”
“以前觉得你真傻，现在看确实傻。”周述白下巴朝陆垚一抬，“遥控器。”
陆垚转身摸索了半天从沙发抱枕下面找到，知道周述白洁癖严重递过去时煞有其事吹了两下，“周少爷展开说说。”
周述白接过遥控器，趁着陆垚手没伸回去利落拍了一下，“啪”的一声打得陆垚直愣愣盯他，慢半拍喊疼。
“她说的艺术生就是你。”
“我？开什么玩笑，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扯犊子暗恋！”陆垚放下可乐往茶几里面推了推，“而且她怎么知道我是艺术生？”
周述白把电视调到旅游频道，正在播放商平市即将迎来暑期旅游高峰，老生常谈的旅游景点以及安全问题。这几年商平市发展势头呈直线增长，旅游方面也日趋完善，最近趁着高考结束电视台特意加大宣传力度，早中晚都会插播一段本市的景点介绍。
“你裤子上的颜料剪下来能贴一幅画。”周述白不咸不淡说。
陆垚低头左右看了看，灰色工装裤上全是没来得及收拾的颜料。周述白真说对了，剪下来能贴一幅抽象画。
“我就说她是女海王吧，这姐们可太会了，说话时候那小劲儿拿捏得恰到好处。”
周述白余光从他脸上掠过，浮皮潦草做最后陈述总结：“所以说了那么多，你是想说对方是你菜？还是想说和某人像？”
陆垚瞪大了眼，可乐含在嘴里差点呛到，“别搞，我就是和你解释下迟到的原因。”
“看来当初的白月光对你影响挺大，”周述白往前伸手拿过茶几上的薄荷味口香糖撕开，“宛宛类卿？”
“我说你一个男的还看甄嬛传？”陆垚双臂撑开懒散地靠在沙发上，摇头晃脑活动脖颈，“你想好志愿填哪了吗？”
周述白调小电视音量，微抿的唇缓缓嚼动口香糖。话题莫名其妙延展到自己身上。
“不是还没出分数？”
陆垚白他一眼，他这好兄弟有时候低调得让人想揍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过分低调就是骄傲，周述白这狗东西想真低调，实力不允许。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实力过高，锋芒难掩。
“你还用等分数出来？像我们这种是不是直接复读了？”
周述白嚼动的侧脸蓦地停下，欠了吧唧冲陆垚挑了下眉，稀松平常的语气，“别人不知道，你差不多是要复读的。”
“……”
陆垚就知道这狗东西没一句好话。
“初中那些同学你还有联系吗？”
周述白嘴角调侃的笑意稍减。身为陆垚最好的朋友，很多话不用明说彼此都懂。
两人初中时在同一所学校，后来陆垚成绩一落千丈险些普高都成了困难。周述白不屑把问题归在女生头上，更多的时候会说陆垚自控力差。
“你都没联系了我可能吗？”周述白轻轻叩响茶几，声音不重却有威慑，“别玩渣男那套喜欢收集周边，不是所有女生都像秦露。”
“……真没。”
谈话声戛然而止，电视机的音量渐渐放大，女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实播声环绕在室内。窗外的雨线斜斜地打在窗户上，干净透亮的玻璃渐渐被雨水晕染。这雨来得毫无预兆，依稀还能听见急速奔跑躲雨的跑步声。
“班里都在估分，想必你们两个心里有谱了，和老师说说有没有信心？”邢郑拧开杯盖，故作放松地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末，噘着嘴浅抿了一口，“喻宁你先说。”
喻宁原以为依旧是陆放先回答，站在一旁脑袋放空，点到自己时眨了眨眼，对上邢郑百年难遇的笑脸险些没反应过来，“我这次考得不怎么样。”
不止邢郑也惹得陆放侧目而视。
“开什么玩笑！”邢郑察觉失态，尖锐的嗓音收敛几分，神色比刚才难看不少，“高考分数可不是开玩笑，老师也是关心你们才来问问情况，正经回答别和我嬉皮笑脸。”
喻宁沉默了，有些事说出来除了匪夷所思还会引人遐想。她总不能说高考当天她妈为了让她能发挥更好特意熬了鸡汤，结果拉肚子拉到快要虚脱，语文和数学这两门算是都考砸了。听起来喜剧说出来悲剧。
“邢老师我没开玩笑，语文和数学我没发挥好。”喻宁直面邢郑受到暴击的脸。
林女士在鸡汤里放了不少大补的好料，第二天醒来喻宁就觉得肚子不太对劲，起初以为单纯肚子难受，直到进入考场半小时后身体开始罢工，时不时传来的痛意根本没法集中注意答卷。
好不容易挨到考试结束，林女士火速带她去医院，医生开的药还算管用，下午考试时精神状态好了不少，奈何天不遂人愿，最后一小时的时候似乎没了药效，断断续续的疼痛感接踵而来硬撑着写完了试卷。
从考场出来没多久网上公布了试卷答案，喻宁大致浏览了一遍心中有数，除非她理综这次超神否则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救。
“喻宁，高考紧张人之常情，发挥得不如平时在校模拟考也是常事，但这两科你都没发挥好到底怎么回事？”邢郑放低语速，尽量让自己以温柔长者的态度关心而不是平日里严肃的班主任。
“邢老师，那天我身体不舒服影响了发挥……”
“邢老师！”
一位身穿黑白碎花裙的中年女人行色匆匆走来，高跟鞋“哒哒”的声响引得六班的学生纷纷侧目。
喻宁认识她。陆放的母亲——夏女士。高考前一个月找过她，说了些有的没的难听话，凭借一张照片臆想出她和陆放关系匪浅，准确来说认为他们早恋。
“妈？”陆放下意识看了眼身旁，“你怎么来了？”
夏琴把手臂上的包包往上提了提，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口前，笑意浅浅看着陆放和邢郑，视线从喻宁身上掠过，“我怎么不能来，正好今天想来问问邢老师对志愿填写有没有意见，你可别以为高考结束就轻松了，大学一样重要。”
邢郑点头附和笑了笑：“陆放你妈妈说的不无道理，有许多人以为考上了一所好大学高枕无忧了，殊不知大学才是真正的角斗场。”
“听见没？”夏琴佯装生气伸手拍了拍陆放，“邢老师为人实诚说的话都是真心为学生好，我经常在家里和他爸爸说运气好留在了六班。”
几句奉承话夸得邢郑笑眯了眼，玻璃杯随手夹进左手臂弯里，时不时点点头应下，“陆放妈妈客气了，这都是我们老师该做的，再说陆放这孩子成绩一直不错。”
“邢老师，”喻宁打断奉承不断的话，“我先回班里了。”
邢郑正要开口，身旁的女人熟稔插话，“喻同学吧？常听陆放在家里提起有一位女同学成绩和他不相上下，之后打算报考哪所大学？”
都说离开高中校园约等于半只脚踏入了社会。喻宁当下亲身体会到什么叫做社会险恶。居然能在儿子面前坦然和绯闻女友打招呼，这道行是林女士比不了的。
“阿姨真是好眼力，听陆放在家里提起过就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陆同学的智商看来是遗传了阿姨，”喻宁叹口气，“我没陆同学厉害高考考砸了，刚才还在问陆同学打算报考哪所大学，到时候老同学也有帮衬。”
夏琴努力维持的笑脸慢慢沉下，“陆放还没定下。”
“高考成绩还没出来呢，我等陆同学成绩出来了再问也不迟。”喻宁转脸温柔地看向陆放，“上次你给的同学录我写了，上面有我联系方式。”
陆放正纳闷哪来的同学录，身旁的母亲已经站不住了，当着老师的面对喻宁厉声呵斥，“你这女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知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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