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听到这开门见山的一句话,沈清鹂有些无措,本以为皇后宫里的人会为小公主的身份做各种掩饰,不曾想却这样诚实。现在问题被抛回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只听小殿下又问:“沈美人觉得,妙仪当你的女儿过得好,还是当皇后的女儿过得好?”

这下她彻底不知所措。

女儿非皇帝亲生,身份敏感,即使“早夭”也只配被草草下葬。她本人如今不得皇帝宠爱,女儿就算留在身边自己也给不了女儿上等的物质条件。

“自然是当皇后的女儿过得好。”

“既如此,沈美人还要为一己私欲,而将女儿推进万丈深渊吗?”

沈清鹂愣在原地,莫大的悲伤突然如洪水般涌来,她被裹挟进潮流中,不得上岸。

贵族和平民有何区别?把那身衣裳一脱,不过是赤条条的皮肤和丑陋的器官。可是的当那一件件华丽的衣裳穿在身上,贵族的身份就变得和平民不一样了。

那些衣裳背后的关系筑基成高台,贵族们站在塑造威严的高台之上,仿佛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样他们便可以随意强迫底下的人做不愿做的事。正如皇帝的花鸟使看她长相艳丽,就可以将她从夫君身边夺去,再谄媚地贡献给皇帝。

其实他们争权夺利的样子,跟贱民为了几片烂菜叶打架的模样一般恶心。

纵使拼尽全力又如何?她抢不过的。只会被人说是生了死胎,精神疯癫。倒不如听话些。

她的女儿不该是麻雀,蛋生在凤凰的窝里再插上一身凤凰的羽毛,那就是凤凰。

看看妙仪如今的生活,脖子上是纯金造的长命锁,衣裳是精致丝绸,上面的纹样要累瞎三个绣娘的眼睛才绣得出来,连睡的屋子都比别的地方暖和,还燃着好闻又昂贵的香薰。这些东西,她给得起吗?至于那虚无缥缈的母爱,皇后娘娘也能给啊。

浑身仿佛脱力,沈清鹂缓缓倒地,虔诚地跪拜道:“妾愿太子殿下,妙仪公主,平安喜乐,岁岁无忧,前程似锦。”

谢檀弈孩子的面容展颜一笑,“沈美人的祝福,孤和公主都收到了。”

摇篮里刚安静下来的小公主又哼唧起来,软乎乎的声音惹得沈美人泪眼婆娑。

嘴唇颤抖,内心怀着仅剩的希冀问:“小殿下,妾能否再抱抱公主?”

“如今身份有别,沈美人自重。”小殿下笑意散尽,声音冷得像冰。

“妾晓得了。”

沈清鹂这时才明白,小殿下不是什么孩子,而且身份远高于她的太子。所谓位高一层压死人,就是这么个道理。她内心很恶意地想,尊贵如太子,若是遇到阶层更高之人的压迫又该如何自保?

大概只能不停往上爬,站在山顶,才能将万事走向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吧。

沈美人走后,小公主还在闹,谢檀弈站在摇篮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哄。之前他让高妈妈把宫人和皇后都引到别处去了。

“不准哭。”他冷冰冰地命令道,“从今日起,你就是孤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了。孤的妹妹不可以成天哭哭啼啼。”

还不到三个月大的婴儿哪里听得懂人话,感受到身边人冷酷的情绪反而闹得更厉害,哭得惊天地泣鬼神。胖胖的小手挥舞在半空胡乱抓,迫切地想要抓住一件用来抚慰的东西。

好吵好吵好吵!

头痛欲裂,谢檀弈想控制住她不要乱动,谁知手刚一伸过去,便被那两只胖胖的小手死死捏住。娃娃虽小,劲儿却很大。小妙仪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儿,抓住皇兄的手便当做奶嘴往嘴里塞。

湿滑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小谢檀弈浑身止不住冒鸡皮疙瘩,一时间僵在原地。

小婴儿把手指吮吸得滋溜滋溜响,呆呆地望着他,似乎在思考眼前站着的哥哥是谁。

惹咦——全是口水!他觉得有点恶心,眉头皱得简直能夹死一只苍蝇。

想收回手,可又怕控制不住力气,把这脆弱的奶娃娃弄伤。算了,只要这小家伙不哭,他牺牲点也没什么。

小妙仪刚抱过来的时候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一点都不好看。让皇后和高妈妈养育两个多月便长得又白又胖,活像年画里抱着鱼儿的奶娃娃。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像是认人般,松开他的手指,“啊”地大叫一声,然后冲他笑。

“笑什么,知不知道你很讨厌?”谢檀弈趁机把手收回来,取出绢帕把被口水泡皱的手指擦了又擦。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和小妙仪相处,前两个月皇后一直霸占着小妙仪,起夜喂养通通亲力亲为,连高妈妈都不让插手,直到最近护犊子的情况才好转,肯让别人抱婴儿了。

皇后如此便在无意间冷落了大儿子。谢檀弈一度认为,这个刚出生的妹妹抢了自己的母亲。

但后来发现母亲的身体状态因为妹妹的到来正在一点点好转,苍白的脸颊渐渐充满血色,他才明白妹妹不是抢夺了母亲,而是治愈了母亲。这也是他当初冒险暗度陈仓的初衷。

小婴儿对外界的环境总是十分敏感,察觉到皇兄对自己的不满,委屈得不行,小嘴一瘪,随又哇哇大哭起来。

尖锐的哭声愁得小谢檀弈焦头烂额,只得不停摇摇篮,“好了好了,小妙仪不讨厌,不讨厌还不成吗?”

然而轻言细语的安慰此时并不起作用,小妙仪还是哭,胖胖的小手一直向外伸。

小谢檀弈叹了口气,懂了,这是要人抱啊。他只好把小妙仪从摇篮里抱出来哄。

于是周皇后进来看到的场景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娃娃在手忙脚乱地抱另一个更小的娃娃。包裹着婴儿的绸布滑落下来,显得有些滑稽,周皇后忍不住笑出声。

高妈妈赶紧走上前接过婴儿,“小殿下,还是让奴婢来罢。”

那年春天是个很温暖的季节,升温得比前些年都早,即使倒春寒也不冷。百花争春斗艳,齐相绽放。立政殿的月季开得尤为茂盛。

周皇后摇着拨浪鼓逗小妙仪玩,“我们给妙仪起个什么样的小名好?”

这话是对谢檀弈说的,意思是让他起一个。太子课业向来繁重,仅仅六岁他便在太子少师那里学了不少诗词歌赋。

和煦的春光透过窗棂照在小公主的脸上,白玉一般剔透。

谢檀弈随吟道:“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就叫瑛瑛罢。”

听到“瑛瑛”两个字,小公主冲皇兄欢喜地叫了一声,挥舞着小手想去抓他。

虽有些不情愿,但谢檀弈还是把手伸了过去。根据上回的经验,这回他直接把这胖胖的小拳头握在手心里,让小家伙再也吃不到他的手指。

小公主又不满地叫了声,谢檀弈轻轻挑了挑眉,才不理人。反正想握他手,就得按他的规矩来。

小公主看向周皇后求助,但很遗憾,周皇后并没有看出女儿因为没吃到手指而产生的失落情绪,只是将拨浪鼓摇得更欢快,一遍又一遍喊她的乳名,“瑛瑛,小瑛瑛……”

立政殿的温暖并没有感染整个皇宫,掖庭依旧冷得犹如数九寒窟。自从沈美人诞下的女儿夭折后,皇帝便下令让她搬到掖庭的偏殿住。

沈清鹂将自己的衣裳剪成布条,连接成一条长长的绫布。足尖稍稍用力,垫高的凳子便被轻易踢开。失去支撑,整个人的重量挂在悬在房梁的绫布上,浑身抽搐几下后,很快就断了气。

她要将自己的痕迹全部抹去,这样妙仪才能无忧无虑地当周皇后的女儿,当大周受宠的小公主。

——妙仪啊,你定要像凤凰般飞往高高的枝头,不要像阿娘一样软弱,任人宰割。

沈美人的尸体直到入夏后因升温而发臭才被人发现。宫中类似这样的事情很多,本来不足为奇,只因沈清鹂容貌实在出众,才在宫里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皇帝惋惜美人容颜腐败,经皇后劝谏后下旨厚葬。

凭心而论,沈美人长得比王昭仪好看许多,但目前的情况是沈美人失宠而王昭仪盛宠。

后宫妃子皆道,狗皇帝重利而轻美人。宠王昭仪有利,沈清鹂只有一幅好看的皮囊和平淡如水的性格,玩物而已,作不得真。

把美人当物件来收集,玩儿腻了就放一边去,积灰了才拿出来擦一擦,有时候忘记了,好长时间都不去看,被闯进来的野猫一碰就碎一地。得到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了又意难平,一个字,贱!

是以,后宫妃子人人自危,只盼着周皇后先别倒台,好歹还能照抚她们一二。

小谢檀弈得知沈美人死讯后第一反应是惊讶,紧接着是失望。

只不过是暂时让搬到掖庭住,并没有被逼上绝路,怎么就上吊自尽了呢?心性未免也太过脆弱。

他既然设计调包她的女儿又留了她一命,便已经做好接受她最强烈反击的准备。即便是布衣之怒,也会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令天下缟素。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一想到有人可能会竭尽全力来报复他,就忍不住兴奋。

沈清鹂若想报复他,唯一的机会就是重新接近皇帝,这样势必会令王昭仪的地位受到影响。她的报复,必然会对他和皇后提供利益帮助。

可是,他的算盘落空了,沈清鹂竟然就这么窝囊地吊死在掖庭偏殿里,这令他无比失望。

还有几个月满周岁,小妙仪开始认人后十分粘他,但凡一刻钟不见就开始哭。

他嘴上说着烦人,却没狠下心甩开这个妹妹,就连看书写字时也带着。小妙仪也乖,看着哥哥写字不哭不闹,只是抓着只毛笔自己玩。

高妈妈告知沈美人的死讯后就退到门外,等小妙仪闹起来后再进来哄。

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翻书的声音。谢檀弈看向小妙仪,女孩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瞧着倒是浑身傲气。

他用手指刮了刮小妙仪的鼻梁,语重心长道:“以后长大了可不许学你那个吊死的沈阿娘。”

小妙仪当然听不懂,只是挥舞着手里攥着的笔,中气十足地喊了声“妈妈”。

小谢檀弈:“……我不是妈妈,是哥哥,哥——哥——”

小妙仪:“妈妈!”

“……”

小谢檀弈再也不理她了,想继续看太子少师布置下来的功课却有些心不在焉,开始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列举出一长串对皇妹的教学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注:

“追琢其章,金玉其相。”——《棫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