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乾六年,季夏末,太液池的荷花已谢尽,只剩下几株干枯的莲蓬。
立政殿的情况更糟糕,本该在春夏秋盛放的月季也奄奄一息,无论怎么浇水施肥,甚至还埋了块羊肉进去,蔫巴的月季都不见好转。粉红的花瓣一片片凋零,恰如这立政殿的主人一般。
“母后情况如何?”
“娘娘情况一切都好。”
“高妈妈,你瞒不住的。我迟早会知道,你提前说,我才能提前想办法。”
这年谢檀弈五岁,分明是连狗都嫌的年纪,却显得比许多成年人还要沉稳。
高妈妈有些迟疑。
她知晓太子早慧,两岁识字,三岁便能作诗,但也没曾想过,太子竟然这般不像个孩子。那眼神,那神情,已经跟龙座上的帝王亳无差别。
见她久久不答,谢檀弈也不追问,只是淡淡道:“不说算了。要是母后生产出事,我就说是高妈妈在母后喝的安胎药里放了别的东西。五岁的孩子在父皇母后眼里不会撒谎,而且他们失掉新生儿,正好需要一个出气筒。”
“小殿下,你……哎。”高妈妈瞬间吓得满脸惨白,看小太子神色认真,不似玩笑,这才长长叹息道:“之前不告诉小殿下,是怕你年纪太小承受不住。”
“高妈妈还是担心下自己罢。”谢檀弈目光冰冷,似是耐心已到极限。
高妈妈再也不敢把他当孩子看,如实道:“郭太医说皇后腹中胎儿气息不稳,大概率会难产,即使生下来,婴儿可能也活不了多久。即使用最好的安胎药,也不能保证婴儿百分百存活,郭太医让皇后做好心理准备。”
“嗯,孤知道了。”
见谢檀弈脸上表情没怎么变,高妈妈心里莫名发慌,只好又试探性地问:“那小殿下还会不会……”
这时谢檀弈却忽然冲她笑了,“高妈妈这么听话,孤自然是舍不得你受罚。”
母后身体欠佳,若生出的孩子再夭折恐怕会受不小刺激。届时病情加重,他可能在失去一个弟弟或妹妹后又会失去母亲。这是年仅五岁的太子所畏惧的东西。
那日阳光很好,谢檀弈在御花园里碰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
宫里已经快四年没有孩子出生了,近来宫里怀孕的女人只有两个,所以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女人是谁。
“你就是父皇新封的沈美人吗?”
来者身着华服,分明是粉雕玉琢的娃娃脸,眉目却生得龙章凤姿。年纪加装扮,方才又称呼皇帝为父皇,身份显露无疑。
沈清鹂很快站起身行礼道:“是的,太子殿下。”
“我能不能摸摸它?”小殿下的目光落在沈清鹂隆起的肚子上。
沈清鹂有些惊喜,宫中人皆知她位份低微,加上这腹中孩子身份敏感,几乎没人会主动来与她交好。
小太子虽看着像个小大人,但到底是个五岁的孩子,单纯善良。
她当即欢喜地捉住太子的小手,按在自己的肚皮上,然后紧张地观察小殿下的神情。
小殿下最开始还是沉默平静的,但很快,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中忽然闪现出一丝光亮,像是被某种东西震撼而露出的惊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粉色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提在胸口的气终于放松,沈清鹂笑道:“它刚才是踢你了么?”
谢檀弈颔首,收回按在沈美人肚子上的手,只是静静地看,眸中霎时多出几分对生命的敬畏。
一来二去,沈清鹂瞬间喜欢上这个安静懂事的孩子,一时高兴得忘乎所以,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腹中胎儿的事。
“已经六个多月了,算下来跟皇后娘娘是同一产期。”她抚摸着自己的孕肚,露出慈爱的神情。
“六个月?可你明明五个月前才入宫。”
这句话直接把她从天堂拉进地狱。
原来小殿下只是不知道。
抚摸着孕肚的手顿住,她垂着头,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空气凝滞,像是一块化不开的冰。
“父皇还常来看你么?”谢檀弈冷不丁地问,显然对六个月还是五个月并没有太大兴趣。
沈清鹂暂时松口气,“前段日子来得少,最近一段日子都没来过。”
“那他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去看你,就像他已经很久都没来过立政殿。”
“小殿下还想再摸摸它吗?”
谢檀弈点点头。
沈清鹂微微笑着放开抚摸着孕肚的手,小殿下便慢慢走过来,小手轻轻覆上。
咚——一个小拳头轻轻锤了下他的手心。
“是个很健康的妹妹。”谢檀弈嘴角浮现出淡淡地笑意,母后腹中的孩子就从来没这样打过他,甚至感受不到胎动。
“小殿下觉得是妹妹吗?我也觉得像是个女儿。不过她最近越来越闹腾了,等长到两三岁的时候,说不定让人追得满地跑。”见小太子喜欢这个孩子,沈清鹂的话也免不得变多。
谢檀弈只是听着,心里却在规划一件大事。
等郭太医再到立政殿为皇后诊脉时,谢檀弈便提前将他拦住。
“孤希望你能告诉母后,她腹中的孩子很健康。”
郭太医蹙着眉,看上去十分为难,“小殿下,臣身为太夫理应告知实情。虽然前几次诊脉结果都不乐观,但若是这回状况好转,臣一定会实话实说。”
“不管这次情况如何,孤都希望你能告诉母后,她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不仅要告诉母后,还要告知父皇,告知后宫里的所有人。”
“这……”
“郭太医当真死板,竟然连一个善意的谎言都不愿意撒。近日母后因为你的话成天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若生产时有个三长两短,你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郭太医瞬间急道:“小殿下,这你怎么能怪臣呢?臣也是实话实说,让娘娘提前做好准备,也不至于到生产时希望落空,受更大的刺激。”
“孤不是怪你,而是在提点你。现在说些鼓励母后的话她还能有所好转,若是一意孤行,恐怕当真会导向最糟糕的结果。到时候你难免被父皇母后迁怒,毕竟母后是听了你的话才郁郁寡欢。两个选择,一个尚且有希望,一个希望几乎为零,郭太医这样聪明的人当真不知道该怎么选吗?还是说,你故意在母后跟前说这些话,就是想要她难产?你背后之人是谁?”
一席话逻辑缜密,吓得郭太医满头大汗,他俨然已经忘记小殿下的年纪。思来想去,此话不无道理,于是赶紧行礼道:“臣,谢太子殿下提点。”
这回郭太医前来诊脉后,周皇后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连同立政殿那几株快要枯萎的月季也迸发出勃勃生机。
她面上笑意逐日增多,甚至还亲自为腹中孩子做衣裳。一边做一边自言自语,“她这么安静,一定是个女儿。”
她时常将谢檀弈拉到身边,“快帮母后听听,妹妹有没有在动。”
即使什么都没听见,小太子依旧会点头道:“她在动,只是动静很小,要仔细听。”
这时周皇后就会更开心,容光焕发地等待着腹中孩子的到来。
隆冬,这夜大雪纷飞。
谢檀弈想,兴许老天也在帮忙,母后跟沈美人竟然是同一夜生产。他提前让高妈妈以皇后的名义买通了沈美人身边的宫人,又切断了传递给父皇的消息。就让父皇宿在王昭仪宫里罢,明日他会多出两个或者一个婴孩。
立政殿来来往往都是端着血水的宫人,高妈妈更是忙得焦头烂额。
直到子时,殿内才传出微弱的婴儿哭声。
周皇后虚弱地躺在床上,她嘴唇苍白,满头冷汗,虽还没来得及看清孩子面容,但听到哭声已是满足。正要阖眼,那阵微弱的婴儿哭声却戛然而止,然后是一阵焦急的拍打声。
脑中刚放松的弦骤然紧绷,她睁开眼拼命挣扎道:“孩子,本宫孩子为什么不哭了?为什么不哭了?!!”
“是、是个小公主,她哭着呢,哭着呢。”高妈妈赶紧擦着汗过来安抚,轻轻拍着周皇后的背让她重新躺下。
可周皇后却不依,疯了似的大声嘶吼,“不,她没哭,你们都骗本宫,骗本宫!!!让本宫看看她!!!让本宫……”
得到小殿下投递过来的眼神,高妈妈狠心地往周皇后脖颈处的穴位一按,周皇后便软软地晕了过去。
“冷静些,若是慌张行事露出马脚,是要掉脑袋的。孤不想高妈妈出事。”
“奴婢谢殿下关心。”
“去接吧,那边的宫人应该把婴儿送过来了。”
高妈妈抱起小公主逐渐冰凉的尸体问道:“小殿下想看看她吗?”
谢檀弈摇摇头,“她不是孤的妹妹,而是沈美人的女儿。”
高妈妈默然。
她很快抱进来另一个女婴,这个婴儿身体温热,哭得满脸涨红,声音嘹亮,甚至让她都险些抱不住。
周皇后被这阵哭声吵醒,一睁眼便从高妈妈手里夺过婴儿,慈爱地抱在怀里逗。刚生产完还很虚弱,但看到女儿哇哇大哭的脸,内心便温暖得化开一滩春水,枯槁的面容霎时又迸发出浓浓爱意。
很显然,她没有丝毫怀疑过这不是她的孩子。
见状,高妈妈这才退到屏风后,软软地瘫倒在地,心跳如雷。
“喝点热茶罢,高妈妈。”
寻声看去,正是小殿下,他面色平静,竟然为她递来一杯热茶。
正要推辞,却见小殿下坚持的神情。
没办法拒绝。
茶杯握在手心里是暖的,高妈妈心想,她这辈子都不会背叛皇后和太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道理她都懂。
宫里已经太久没有新生命诞生,这个小公主是四年来宫里第一个孩子,皇帝很高兴,赐封号为妙仪。
至于沈美人的那个女儿,因为身份敏感,只是草草下葬。皇帝甚至没去看过。
开春后,积雪消融,万物复苏,活泼的小公主为沉闷的立政殿带去了新的生机。
这种勃发的生机也为立政殿引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失去女儿后,沈清鹂虽然精神有些疯癫,但也清楚,自己能一路畅通无阻进入立政殿肯定有古怪。
不过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来立政殿就是要验证心中压抑良久的猜想,绝对不能退缩。
忽然,她听到婴儿被吵醒的声音。
熟悉的哭声钻入耳蜗,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夺眶而出,失了神般朝哭声传来的地方奔去。
她慢慢地走到摇篮跟前,看清睡在里面被吵醒,挥舞着双手想要人来抱的女婴,心里像棉花似的凹下去一块。
“孩子,这才是我的孩子……”
自己生的女儿,怎么会不认得呢?
喃喃自语着正要去抱小公主,却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问道:“沈美人当真要认她吗?”
抬头一看,正是小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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