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徽乾十五年,帝后薨。

时年谢静姝九岁,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恸哭到几近晕厥。宫女们知道公主是为何而哭,都不敢上前去劝慰,只盼公主能哭够,将悲伤的情绪全部宣泄出来。

最终来掀开她棉被的是太子。

谢檀弈浑身笼罩着一股阴郁的杀气,像是刀口舔血的穷凶极恶之徒。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兄,哭声刹那间停止,又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这时崔内侍匆匆忙忙赶过来,递上一个锦囊,“殿下,您东西忘带了。”

锦囊里装的是串佛珠手持,沉香十八子,有股很好闻的寺庙香火气。谢檀弈将它捏在手里,浑身的煞气似乎被压下去大半。

谢静姝这才敢大着胆子靠过去,轻轻地抱住皇兄的腰。熟悉又浓重的檀香味扑鼻而来,幸好,还是她的皇兄,不是幻化成人形的妖怪。缓缓闭目,不受控制的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打湿腰部的衣裳。

似乎没料到妹妹会突然过来抱住他,谢檀弈怔了怔,随即抬手轻轻抚上小姑娘的脑袋,“瑛瑛,一会儿皇兄要送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谢静姝吸着鼻子抬头看他,两颗水汪汪的大眼睛肿得像核桃。

嘴角扯出一个笑,谢檀弈用手将她满脸泪痕拭干净,“去感业寺住一段时间为母后祈福,然后等皇兄来接你。”

临行前,她被谢檀弈送上马车,发车之际,她拉住谢檀弈衣袖,终于问出了那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皇兄,你为什么看上去一点都不难过?母后薨逝,你也未曾流过泪。”

岂料谢檀弈竟是笑了,越笑越大声,显得有些癫狂。

她怔怔地看着皇兄,惊讶地张了张嘴,不明白皇兄为何是这般反应。

谢檀弈终于止住笑声时,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瑛瑛啊,难过改变不了什么。既不能让母后活过来,也不能让该死的人死。”

那时她年纪太小,既听不懂这话中的深意,也不知道皇兄口中那该死的人是谁。

说完这句话,谢檀弈一点点松开她攥紧衣袖的手,“好好在寺里祈福,这段时间宫里的事不要打听。”

这句话她倒听懂了,只是不明白皇兄为何让她这样做。但她还是看着皇兄满是雾气的黑眸,用力地点了点头。

马车开动,她掀开车帘探出头,外面正在起风。萧瑟的秋风卷着落叶吹动少年浅云色的衣角。

车离得越来越远,皇兄颀长的身影便一点点变小。风也越刮越大,一片巨大的枫叶遮住她的眼睛,待取下来再看时,已经远得看不见皇兄身影了,只余下一条浅浅的皇宫轮廓。

年幼的她还不知道,不是所有的难过都会以哭的形势表现出来。她也没发现皇兄放在白袖下的手,正无比用力地捏着一串佛珠。那是被层层压抑着的、由悲伤转化而成的仇恨。

每天都做着重复的事,所以山寺中的日子过得很快。自初秋到隆冬,已过三月有余,可并未有人上山入寺来接她回宫。她甚至没收到一封来自山寺外的书信,每日青灯古佛相伴,像是被人间遗弃。

徽乾十五年冬季的雪下得比往年更厚,山上的雪又比山下的雪冷,无数片雪花层层堆叠,压垮掉几根挺拔的松枝。

雪夜明亮,屋檐下的灯笼里的烛火含蓄地发着光。披着裘衣,谢静姝蹲在门前玩雪,漫漫长夜,暂时还不愿入睡。

抓一堆雪捏紧团成团,两个大小不一的雪球按在一起,再把树枝戳进去当做眼睛和嘴巴,就成了一个雪人。她做了七个雪人,父皇、母后、皇兄、高妈妈、陆昭、翠禾,剩下那个圆滚滚的是自己。

风声忽然变猛,灯笼里的烛火也不安地开始摇晃。

“阿嚏——阿嚏——”被风吹了一脸雪,谢静姝喷嚏打个不停。

“公主,风太大,还是回屋罢。”高妈妈说。

冷风钻进脖子里,即使围了圈狐狸毛围脖,还是觉得冷。谢静姝拢了拢裘衣,正打算回屋,却听到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

这是踩雪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促。

回屋的脚步不由自主地站定,她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心跳如雷,隐隐地开始期待。直到那张熟悉的脸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时,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终于落到实处。

匆匆赶来的少年并未撑伞,雪花落在他的乌黑的发丝和眉梢间,显得风尘仆仆。

谢静姝忽的感到一阵鼻酸,哽咽地唤了声,“皇兄……”

三月不见,谢檀弈瘦了不少,唇色泛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那双黑眸却并未染上病气,反而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他深深地凝望着她,嘴角抽了抽,似乎是想强行勾出一个笑容。可不知是寒冷的天气,还是别的原因,他的嘴角很僵硬,所以笑得有些难看。

白袖下攥紧的手松开,谢檀弈一把将眼前的小姑娘揉进怀中,两条胳膊越收越紧。

“别害怕,一切都不会改变,瑛瑛还是公主,而孤依旧是储君。”

虽然压着嗓子,但谢静姝仍旧能听出其中的波涛汹涌的情绪。这是个极其用力的拥抱,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被箍断了。纵然年纪不大,但在这一刻,她也敏锐地感觉出来宫里已经变天了。

“皇兄也别害怕,无论如何,瑛瑛都会和皇兄站在一起。”她坚定地说。

听到这句话,方才还笑得很难看的谢檀弈终于低低地笑了。但可惜,她只能听到皇兄的笑声,看不到皇兄的笑脸。

见兄妹二人互诉衷肠,高妈妈很识礼数地领着翠禾退下。

山寺中的物资没有宫里丰富,谢静姝将皇兄请进屋,为他烤了个山芋。

目光扫到一排雪人,谢檀弈问起这些都是谁,谢静姝便开始一一介绍。谢檀弈只是听着,然后默默将那个被妹妹称作父皇的雪人放到火炭盆旁,等山芋烤好后,火炭盆旁便多出一滩水。

当谢静姝问起这三个月宫里有何事发生时,谢檀弈只说自己染了风寒,如今已经痊愈。直到回宫后她才知道,皇兄的病不是一般风寒,已经伤及根本,恐怕会短折而死。

但她那时还不知道,谢檀弈不是生病,而是中毒。这毒甚至是他自己给自己下的。

妙仪公主暂居感业寺的那三月里,朝中局势动荡不安,皇帝不仅要立新后,还要废太子。若王贵妃顺利登上后位,那么她一定会不择手段让自己的儿子坐上储君之位。

夔王比太子年长几岁,为了皇权能平稳过渡,向来的规矩都是立嫡立长。等夔王成为嫡长子,朝中大臣有足够的理由拥立夔王为太子。

再加上皇帝赐死周皇后,鼎力打击外戚,此时王贵妃又正当盛宠,朝中大臣纷纷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开始站队,太子已然是腹背受敌,孤立无援。

古往今来,几乎没有废太子能得善终。若谢檀弈的太子之位被废,那么妙仪公主的处境会变得更加严峻。到时候,他们兄妹二人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谢檀弈绝对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他需要找一个帮手。

纵观朝野,朋党林立,他看中了势力最大的朋党首领——刚被提拔为尚书令的尉迟无晦。

身为群相之首,尉迟无晦不可能全无半点野心。他不站队夔王,似乎是想等皇帝驾崩后拥立一个软弱的幼子为帝。等新皇帝权力完全被架空后,他就是整个大周的实际掌权人,新皇帝不过是替他颁布政令的工具。

可是这样的行为难免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嫌,容易被后来世人诟病。如何挑选一个称心如意的傀儡,是摆在他面前的一道难题。

既然已进退两难,不如另辟蹊径,谢檀弈决定去当这个让宰相称心如意的傀儡。

尉迟无晦生性多疑,他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才能令其信服,所以,他没有装病,而是选择服毒致病。

没有比病弱的太子更适合当傀儡的选择。

虽然谢檀弈此时孤立无援,但他毕竟是个全方面能力都极其出众的储君,尉迟无晦担心自己掌控不住,到时候被反咬一口,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是现在太子病了,还病得很重,怕是连而立之年都活不过。优质傀儡摆在面前,他怎会不选?

如今皇帝岁数渐长,等熬死了皇帝,他就把太子扶上皇位,再让自己的女儿当皇后。等女儿诞下皇子,谢檀弈也差不多该病死了,他就能名正言顺地以扶持幼帝之名把持朝堂。

尉迟无晦是个聪明人,不管用不用谢檀弈当傀儡,他都不希望夔王当太子,若夔王占据储君之位,想要铲除只会更加困难。不仅需要铲除夔王以及王贵妃背后的势力,还需要找一个毫无靠山且性格软弱或荒淫的皇子当傀儡。

所以,当安插在谢檀弈身边的人纷纷来禀报他,太子确实重病,确实伤及身体根本时,他便再也没有畏惧的东西,直接上奏皇帝,反对立新后废太子。

理由很简单,太子无过而废之,圣上便成了喜怒无常之人,易引起朝臣恐慌,导致政权不稳固。至于王贵妃,最近在她宫里搜出行巫蛊之术的物件,不仅不该将其立为皇后,反倒该降她的品阶。

当初皇帝能登基,有一部分是尉迟无晦的功劳。因此尉迟无晦也被皇帝视为心腹大臣。出于信任,尉迟无晦的奏折皇帝都会考虑。

况且,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原因——太子病了。

皇帝都希望自己的储君强,这样才能放心地将江山交出去,可是他们又不希望自己的储君太强,至少不能比自己强,不然养虎为患,会威胁到自身对权力的掌控。

如今这个优秀到令他害怕的儿子病了,就像老虎被剪去利爪,他心里那点隐晦的嫉妒与担忧瞬间烟消云散。

不如就让谢檀弈暂时坐着太子之位,这样其它皇子不会因为夺嫡之争导致朝政动荡,皇室也能落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好名声。

再者,若他立宠爱的夔王为太子,在权力的诱惑下,对父亲的敬爱难免会变质,到那时,他怕是会失去这个听话的好儿子。对他来说,稳定地掌控权力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不过是固权的耗材。

最后,立新后废太子的事情被暂时搁置。但皇帝并未对王贵妃做出惩戒,反而赐死了后宫的苏才人。理由是苏才人嫉妒王贵妃得皇帝盛宠,故意陷害。

这个苏才人啊,父亲是个芝麻官,自身性格也软弱,是后宫里最没存在感的妃子。她觉得只要恪守本分,不争不抢,即使不受宠也能在宫里安稳地度过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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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事如走马灯在梦境中闪过,谢静姝睁开眼,两行清泪瞬间顺着脸颊流下。

方才那一闭眼,竟然睡了过去。此时明月高悬,灯火璀璨,也不知靠在皇兄肩膀上熟睡多久。

扭头一看,皇兄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怎么哭了?”谢檀弈问。

左手已经酸得抬不起来,微微抬起右手想帮妹妹将脸上的泪拭去。

谢静姝没注意到那个轻微的动作,吸了吸鼻子,自己用手背往脸上一抹,扯谎道:“只是做噩梦而已,还怪刺激。”

抬起的手又放下,谢檀弈微微一笑,“一会儿我差人往绮萝殿送些安神香,以后入睡时点上。”

咕噜咕噜……

谢静姝捂着肚子,可怜巴巴地望向皇兄,“我现在还回绮萝殿吗?”

谢檀弈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走罢,东宫早备好晚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