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仪公主十一岁那年盛夏完成第一件政绩后,皇兄说要禁足她一个月,原因无它,就算她是公主,犯错也理应受到惩罚。即使她这个错是为了达到某些目的故意犯的。
而在人淡如菊,清风朗月,正直端方等一系列褒义词的叠加下,作为太子,非但不能包庇胞妹,还要以身作则,监督妹妹服刑。
是以,妙仪公主的禁足点不再是她自己的绮萝殿,而是太子的东宫。
“皇兄,父皇真让你给我当狱卒啊?”
听到“一个月”这三个字,谢静姝差点惊掉下巴,她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抱着谢檀弈的胳膊问。她故意夹着嗓子,挤出像蜜一样粘稠的声音,祈求皇兄能心软。
但谢檀弈只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沉重地点点头。
“那、那能不能跟父皇求个情,少关我一阵?”
“这已经是求完情后了。父皇本来想把你禁足在绮萝殿三个月的,绮萝殿可没东宫大。”
“绮萝殿也没皇兄陪我玩。”谢静姝丢开谢檀弈的胳膊,自己一个人坐着生闷气。
“不行,我要亲自去找父皇。”
思来想去,谢静姝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提起裙子便往外跑。
谢檀弈也不阻止,只是幽幽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豆绿上襦,枣红下裙,鹅黄披帛,跑起来环佩玎珰,活像只成了精的小辣椒。
不过头顶烈火的小辣椒跑到宫门前就被看守的侍卫泼了盆冷水,他们齐声道:“公主,您不能出去。”
“让开,本宫要!出!去!”这会儿她倒是不夹着嗓子了。
然而,不论小辣椒说什么,这群侍卫总是油盐不进地重复一句话——“公主,您不能出去。”
没办法,小辣椒只好火急火燎地回去找皇兄。
这么来回跑上一圈,谢静姝累得气喘吁吁,等再见到谢檀弈时,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谢檀弈在抚琴,悠扬的琴声像轻柔的微风,吹拂在脸上令人觉得凉爽。室内熏有檀香,厚重的香气将她浮躁的心一点点往下拉,最终使她沉静下来。
这回的惩罚谢静姝算是认了,她坐在谢檀弈身旁,杵着下巴看他弹琴。
皇兄是她见过这世上最好看的人,因着十四岁那年突如其来的重病,更令她觉得皇兄是下凡来历劫的谪仙。
同样,皇兄也是这个世界上除母后外对她最好的人。
她听着那不急不缓的琴音,困意渐涌,便蜷缩在谢檀弈身边睡着了。等她醒来时,睁眼一看,入目之景是东宫偏殿的床幔,也不知是谁抱她上去的。
禁足在东宫的这一个月里,她从谢檀弈那里知道了很多事情。
比如皇兄的储君之位坐得并不稳固,王贵妃把持后宫涉政前朝,她的两个儿子,齐王和夔王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
尚书令乃群相之首,原本由皇后的兄长,也就是她和皇兄的舅舅担任,皇帝罢相后将其贬官至岭南。岭南多毒瘴,废宰相在任职路上因病去世。罢相后不久,皇帝便用一杯毒酒赐死了皇后。
——母后不是病死的,而是被父皇以行巫蛊之术的罪名一杯毒酒赐死的。
罪名这种东西虚虚实实,可一旦被安在头上,便很难摘掉。或许父皇也明白母后是被冤枉的,但比起帮母后脱罪,他更想让那个坐在皇后之位上的女人死,最好拉动她背后的家族势力一起埋进土里。
许是利用程彪那件事让谢檀弈觉得她有心理承受能力知晓深宫中的腌臜,那些溃烂的伤口经过积年累月的风霜结痂,也变得不再满目疮痍。可是抠下那层痂,即使表面已经生长好的皮肤,用力一挤仍会流出腥臭的脓。往后许多年,纵使年岁稍长,她还是觉得恶心。
谢檀弈的手指有些凉,他捧住她的脸,用拇指指腹轻轻拭去她满面的泪水。
“他杀了母后,瑛瑛,你说他什么时候会杀了我们?”
这声音很轻,很冷,像隆冬片片轻盈的雪花,一片片堆上来,沉得像石头。
“不要!”内心防线终于被击溃,谢静姝终于不再无声地流泪,而是扑进谢檀弈怀里嚎啕大哭。她抱着谢檀弈的脖子,头埋进颈窝,泪浸胸前衣襟。
“不会的,只要有皇兄在就不会的。”
——只有孤杀他的份。
谢檀弈一边拍她背一边哄她,极尽温柔,眼尾却渐渐浮出胜利的笑意。
他的妹妹也该长大了,这些血淋淋的现实迟早有一天要知道,她不能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公主,然后稀里糊涂地被人送去和亲。
凭借无知而得来的无忧无虑意味着任人宰割。
至亲至疏是兄妹,他们吃同一个母亲的乳-汁长大,天然就该站在同一阵营,共享同一份利益,这个阵营即便是她未来的丈夫也不能插足。
皇帝本来没打算禁足妙仪一个月,但太子说了几句话后,皇帝便同意了。
“日理万机”的皇帝并不想在一个公主上花费过多的精力,便让公主的皇兄去管罢,太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太子热衷于管教弟弟妹妹,打理兄弟姐妹间关系,总比过多干涉前朝,影响君王主权要令皇帝舒心。
皇帝更需要一个孝顺、能使得家庭和睦、兄友弟恭的储君。
不过谢檀弈相信妙仪知道真相后再也不会真情实感地在那个薄情寡义的帝王跟前撒娇,如此一来,他们便是皇宫里彼此唯一的亲人。
他需要一个真心偏向于他的亲人,不然就太孤独了。
半月后,谢静姝被谢檀弈带去后山猎鹿。
“怎么忽然放我出来?”谢静姝问。
“带你出来透透气,宫里总得有人偏袒你。”
谢静姝心一暖,但还是有些担心,“一个月才过去一半,现在出来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谢檀弈却很淡定,“你不说,我不说,他们都不说,就不会传到他人耳中。”
点点头,谢静姝枕在皇兄胳膊上休息。她发现这段日子里自己对皇兄的依赖变得更深,几乎到无法离开的地步。之前母后还在世时总提醒她说,你已经不是六七岁的孩童了,不能总跟皇兄待在一起。
可如今母后已薨逝,父皇的爱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深,她又与其他娘娘生的兄弟姐妹并不相熟,不和皇兄待在一起还能跟谁待在一起?昭哥哥不能常来宫中看她,她也不能每天都溜出宫去。
她和皇兄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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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谢静姝正与一头小鹿对视。小鹿眼睛圆圆的,歪着头,似是对她很有好感的样子。小鹿旁边站着吃草的母鹿,母鹿并没有发现她。
“瑛瑛,你看着。”
说话间,谢檀弈已拉开弓,弦崩得很紧,少年还未长结实的身体也崩得很紧。
谢静姝听到空气被金属箭头刺破的声音。
母鹿闻声而逃,但很遗憾,它并没有逃过那支箭。利箭直直刺破喉咙,母鹿轰然倒地。小鹿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跑出去又折回,围着母鹿转圈。它或许还认为母亲是睡着了。
箭射出后,谢檀弈开始剧烈地咳嗽。
在没生那场病之前谢檀弈也是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尤擅骑射,在诸多皇子中乃是佼佼者。但重病后,拉弓射箭却变成一件困难的事。
“皇兄……”谢静姝关切地喊他,可他却不应,将弓箭塞过来,示意她射鹿。
那是一头失去母亲的小鹿,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就像她一样。
她不忍,她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反正也拉不开弓,要不就放小鹿一马?
眼巴巴地看向谢檀弈为其求情,谢檀弈却过来从背后环住她。后背贴着胸膛,她被圈在一块小小的空间里,鼻息间充斥着淡淡的檀香。谢檀弈握住她的两只手,将弓整个拉开。
“来,皇兄教你。”谢檀弈蹲下身在她耳边说,声音依旧如玉般温润。
谢檀弈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恐无法长寿,他得在短暂的生命里做得更多才行。若他故去后妙仪无法独当一面,那将是一件可笑可悲又可怖的事。
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人值得托付依靠,若妙仪无法自立,寻再好的驸马也不过是成为被圈养起来的宠物。
况且,五陵年少又有谁能配得上他的瑛瑛呢?
箭离弦,命中。小鹿倒地抽搐,嫩绿色的草地被染成猩红。
谢静姝面上瞬间留下两行清泪。
“瑛瑛,还记得我们要共同做的事吗?”
“记得。”她用力点点头。
“要在这条路走下去,总得做些阴暗血腥的事情,有时候难免伤及无辜。不光是揍他们一顿这样简单,而是真会利用他们的性命。”
“现在年纪小不懂也没关系,但瑛瑛你要明白——”
谢檀弈的声音冷冷地飘在半空中,像雪。
“如果今日你我二人面对的是两头老虎,手中又无弓箭,死的就是我们了。”
“去取你的战利品罢。”
晚餐东宫上下吃的炙鹿肉,谢静姝含泪吃了两大块。鹿肉被炙烤得油滋滋,撒了粗盐花椒孜然,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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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鹿肉吃多了的缘故,谢静姝当晚便梦到了那头小鹿。
她记得那头小鹿断气时的样子,清澈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她,然后一点点涣散,倒影在眼瞳中的人影慢慢变得面目可憎。
血!好多血!血流到她脚边,染红了她的裙子。想把裙子提起来,可手上也全是血。
皇兄……
皇兄……
她扭头往回跑,皇兄就在前面,她一边跑一边喊,可是皇兄却没过来抱她,反而离她越来越远。
假的,假的,这里一定假的。皇兄怎么会不来呢?
假的!
睁眼,入目之景是东宫偏殿的床幔。没有血,也没有死鹿。死鹿已经做成烤肉进肚子了。
心脏狂跳,努力深呼吸几口才得以平静。谢静姝掀开被子,正想下床,可刚掀开被子就看见床单红艳艳的一片。
她哪里见过这种东西,只下意识觉得自己病了,开始大哭大叫。
宫女们闻声赶来,一看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谢静姝泡在浴房里死活不出来,宫女们在浴池外齐齐整整地跪了两三排,最后全都被赶到浴房外。
她将整个人都浸泡在水里,直到憋不住气才吐着泡泡冒头。
这个浴池有六个吐水的龙头,池底排水,池子里的水永远热气腾腾又干净。
听到池外有动静,谢静姝赶紧回头,恨恨地盯住那个闯入之人。
“是殿下让奴婢来的。”襄芸说。
襄芸是两年前皇兄塞到她殿里的侍女,这个新侍女的到来换走了自小陪伴她长大的高妈妈,她对此很不满。
更不满的是,这个侍女会功夫,是皇兄派来监督她的。襄芸会把她溜出宫做的所有事都禀报给皇兄。
谢静姝不喜欢这种被监视的感觉,连带着襄芸本人也讨厌起来,尽管襄芸也是按照太子的命令行事。
“出去——!”她往外泼水,将襄芸泼成落汤鸡。
可襄芸不为所动。
她抿了抿唇,开始脱衣服,脱到只剩下一件中单才停止。
谢静姝慌了,一边往后退一边指着她结结巴巴质问:“你、你、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殿下让奴婢来陪陪您。”襄芸说着往浴池里走。
她马上快十七了,是个身材曼妙玲珑有致的女子。谢静姝跟她比起来还只能算个黄毛丫头。
大概是水温太高,谢静姝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她离她越来越近,而她的后背却抵着浴池壁,退无可退。
“浴房不能待太久,蒸汽太足会晕倒。公主是万万不能一个人待在这里的。”
谢静姝把耳朵堵起来,不听。头扭到一边去,不看。
可是余光能瞥到,耳朵堵起来也能听到。
襄芸说:“公主不是生病了,而是长大了。癸水,也叫月信。海水根据月亮牵引形成潮汐,女子也会因为月亮的指引而有月信。虽然十一岁来确实稍早,但总得来说,来癸水是件好事。”
好事吗?谢静姝想起昨日沾在裙角上的鹿血。这鲜红的癸水将她整个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冲了个七零八碎。
襄芸走过来,轻轻抱住她。
谢静姝浑身一激灵,但最终也妥协,往襄芸身上靠了过去。
这实在是个温暖柔软的怀抱。
她需要一个稍稍年长的姐姐来跟她说这些女儿闺中之事。襄芸正好,翠禾那小丫头只知道吃,比她还不靠谱。
她忽然不觉得襄芸讨厌了,完完全全接纳了这个人。往后四五年里她对襄芸的贴身跟随监督都毫无意见,直到对陆昭生出除朋友以外的感情。
襄芸是皇兄放在她身边的眼睛,被襄芸看见不就让皇兄知道了么?她不想要皇兄知道。
出浴房后,宫人端来一碗姜汤,说是殿下亲自煮的。
谢静姝捧着碗喝了,微辣甘甜。皇兄知道她嗜甜,放了很多红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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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禁足解除,谢静姝简直感觉自己在这个月里年长了十岁。
陆昭约她出来放纸鸢,今儿个秋风好,纸鸢可以飞得很高很高,比宫里最高的楼还高。可谢静姝看上去却兴致恹恹,坐在树边的大石头上发呆。
陆昭爬上树想逗逗她。
这棵树不算高,他腿勾着树枝身子往下倒,正好能对着谢静姝那张如丧考妣的脸做个比鬼还难看的鬼脸。
“嘿!”陆昭大喝一声令她回魂,“怎么不开心?”
谢静姝被他吓得差点从大石头上栽下去,捏住他的鼻子直骂,“呆子呆子呆子!”
“欸,祖宗祖宗祖宗,你松手啊!”
“不松!不松!不松!”
襄芸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察觉到殿下来了,她问:“殿下,要把公主带回东宫或者绮萝殿吗?”
谢檀弈摇摇头,白袖下的拇指将手持的檀木佛珠往下拨一颗。
他嘴角是带着笑的,“怀彰如今能让妙仪欢心片刻,也是他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