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朱雀大街看上去与往常没什么不同,繁忙的街道,熙攘的人群。
忽然,街道中央那位士大夫坐的马车周围生出一阵暴-乱,几个带刀的黑衣刺客从房顶往下跳,锁链勾在横梁上,他跟握着绳锁从马车窗户荡进去。直到最后整个马车被刀破开,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刺客尸体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被骗了,这里面坐的根本不是文弱的朝中命官。
金吾卫很快疏散群众,将马车团团包围。
朱雀大街一时鸡飞狗跳,陆昭连忙拉着谢静姝远离。可竟然有个刺客成了漏网之鱼,他跑到谢静姝面前,似乎是想将眼前的少女捉来当人质。可还没等陆昭动手,那刺客就同面条一般软软地倒下去。
刺客身后站着的是个身穿短褐衣裳的孩子,那孩子头发乱糟糟的,手里拿着块带血的尖锐石头。
“啊。”待看清孩子的脸,谢静姝不由惊呼,“是你?”
这个孩子她之前见过。
可孩子却似乎不想跟她产生过多的交集,丢下石头便跑得远远的。
“别管他了。”陆昭一边提醒一边赶紧拉着谢静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见二人离开,襄芸赶紧跟上去,可却被一股力拉住手腕,一扭头,正好对上方才那个孩子的眼睛。
孩子的脸依旧稚气,可眼神却如剑般锋利,他死死盯着襄芸,“你是谁,为什么要跟踪他们?不准伤害她。”
我滴个乖乖隆地咚,襄芸瞪大双眼,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这个小毛孩有点东西。回宫后若是太子殿下问起公主今日情况,她也能洋洋洒洒说个一二三四五六七了。
“你又是谁?凭什么对我家小娘子这么关心?”
“关你屁事。”孩子白她一眼,“不管你是谁,反正你现在追不上她了。”
糟糕,襄芸环视一周,果然不见公主人影,再低头一看,那孩子也不知所踪。等再找到公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襄芸迷茫了,这下该怎么跟殿下交差?
地牢昏暗,东宫御刀备身常青也在发愁怎么跟太子交差。朱雀大街行刺案好不容易抓到个活口,不曾想却是个硬骨头,该用的刑都用尽了,却始终撬不开他的嘴。
双手被铁索紧靠,刘乙已然意识模糊,他气若游丝地喘着气,身体慢慢滑落,箕坐于地。他咬紧牙关让自己清醒,不论如何,哪怕是被他们折磨死,也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
恍惚间,他听到脚步声,至少是三个人的脚步声。只听方才那位动刑的备身行礼道:“殿下、程延尉、李中丞。”
“李中丞”这三个字让刘乙心里一惊,因为这是他这回行动要刺杀的人,不曾想行动早已败露,被人瓮中捉鳖。他缓缓抬头,看见站在最前面的那位出尘的年轻人,心道这大概便是太子谢檀弈了罢,至少外表看上去跟传闻中的一模一样。
彼时阳春三月,青年却还披着狐裘,似是惧寒一般。他的唇色和肤色都偏浅,看上去有些病态,但眉目却如远山星辰,一袭白衣立在阴暗潮湿的水牢中,宛若谪仙临世,实乃端方君子。就连他站的那块地都比别处亮堂许多。
“刘乙。”
听到太子喊自己本名,刘乙心中一怔,眸光颤抖。
“孤要查你背景并不难。”
这声音没有丝毫情绪,像清明时节的雨,冷冰冰的,令刘乙想起古寺里的钟声。他到底查到多少?刘乙心中似是有蚂蚁在爬。
“我不叫刘乙,我什么都不知道。”刘乙声音已经嘶哑,他望向太子,想表现出决绝坚毅的模样,可在触碰到太子的眼神时,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开始躲闪。
那是一双很平静的眼睛,深潭水一般,像是供奉在寺庙里神佛的眼睛,前去上香的信徒皆不敢直视。
“孤知尔难处。”谢檀弈朝他走近一步。
地牢偶然吹进一阵微弱的风,刘乙闻到淡雅的檀香,这股香将地牢里终年弥漫不散的潮气冲散了。
“背后操控你的人,一定手握着能拿捏你的东西。”
刘乙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捏住,是的,若不是利益交换他怎会帮人涉陷?那宛如古寺钟鸣般的声音说得那样包容,那么真诚,仿佛是来宽恕他的神明,是来渡他的佛子。
“孤唯一能帮你做的,便是保证你妻儿的安全。”
不!他既非神明也非佛子,而是来索命的邪魔。他分明是想告诉他,之前背后之人所用来拿捏你的东西,如今已然握在他手里了。
刘乙开始疯狂挣扎起来,“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咕噜噜,一只小木偶被丢到他面前。
“现在懂了么?”
连舌头都开始颤抖,那分明是他雕给六岁儿子的小老虎。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刘乙用力摇头,他在挣扎,背后之人有恩于他,他要背叛吗?
“这世间九成的合作是利益交换,之所以帮你,是因为你身上有可利用的价值,你们各取所需。还有一成是精神信仰,但这是圣人才有的东西,孤是俗人。”
谢檀弈又朝他走进一步,无情之声入耳,“你看上去倒像是个圣人了。既然这般忠诚,便带着你的勇气和家庭,光荣地赴死罢。”
站在太子身边的狼犬早已按捺不住,呼噜呼噜地发出低吼。得到主人允许后,立刻冲出去一口撕咬下刘乙大腿上的一块肉。
“啊啊啊啊啊——!”刘乙止不住发出惨叫。
要以这样惨痛的方式一点一点死去吗?为什么要遭这种罪呢?他不是圣人,只不过是个想家人平安,衣食无忧的卑贱刺客。他算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当圣人啊?有人会记住他吗?只不过是个为人卖命的狗奴才罢了。
“是齐王!我是齐王府里养的刺客,是他派我来刺杀李中丞的!至于原因,我是刺客,只管动手,不能问原因!”
此话一出,谢檀弈立刻将狼犬拉回来,招手令人为其包扎。
他望向李中丞,“方才的话,李中丞可都听清楚了?”
“听得简直不能再清楚。”李中丞垂首,他原本是齐王的党羽,可齐王却因为外界有他和太子通信的流言,便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派刺客当街刺杀他。齐王显然是不值得效力的主。
至于太子……
今日得见这般场景,他才知太子与传闻中的完全不同,这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可现在,这个城府极深的人却愿意把那些浅显的道理摆到明面上来跟他交涉,这何尝不是一种开诚布公?
方才太子说的话,不仅仅是说给刘乙听,更是在说给他听。所有的合作,只不过是利益交换,跟着谁能获得更大的利益,更小的风险,是他们这些处于权力漩涡中的大臣所需要斟酌的东西。
他非圣人,太子亦非君子,真君子没那本事坐上真龙宝座,只会在权力的斗争中粉身碎骨。同样,太子既然愿意开诚布公,便证明其不是目光短浅的小人,待它日事成,他未尝不能从中得利。
之前关于他与太子私下通信的传言恐怕是太子的杰作,只是没想到齐王对他竟是这般不信任。如今太子费尽心力挖人,这证明他更受太子赏识,在东宫更有发挥自身价值的余地。还有什么好推辞的?
王者总是会让人即便思虑再三也会心甘情愿为其做事。是以,李中丞立即换上一副笑脸,叉手行礼道:“臣,愿为殿下效力。”
谢檀弈瞧着他,微微一笑,“能得李中丞相助,实乃东宫之幸。”
说话间,宽大的白袖下,拇指将一颗檀木珠轻轻往下拨。
他又变回了端方君子,方才眸中闪过的狠辣瞬间消散。
等改日碰到个作风正直,不攀权附贵的大臣,他就得换一副说辞和演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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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成群的大雁自南方飞来,排成一字型掠过皇城屋脊。
谢静姝才回到绮萝殿换完衣裳便被崔内侍叫去东宫吃樱桃。
什么樱桃还需要去东宫吃?谢静姝心里犯嘀咕,大概是皇兄要罚她偷跑的事情。
虽然回宫后翠禾告诉她,太子已经同意她出宫,只是不能去朱雀大街。但问题是她不仅去了朱雀大街,还差点被卷进那场混乱中。若是襄芸照常跟在她身后,那么今日发生的所有事,肯定已经落进太子哥哥的耳朵里。
一入东宫,一只热情的狼犬便朝谢静姝扑过来,连忙按住它的头才不至于被扑倒在地。
谢静姝捏了捏它的耳朵,笑着问:“喜乐,你也想吃樱桃?”
喜乐兴奋地围着她团团转,一个劲儿地吐舌头。谢静姝只好带它来到桌案前坐下。
桌案上摆着甘蔗汁、新鲜樱桃、酸酪,还有用樱桃制成的各式点心。谢静姝左右望望,“皇兄?皇兄——!”
没人。
既然没人,那做妹妹的就率先享用了。
谢静姝捻起一颗樱桃,小小的圆球泛着水润的光泽。这樱桃一尝就知道是熟透了的,果肉柔软,汁水甘甜。
喜乐趴在一旁摇尾巴。
“张嘴。”
喜乐很听话地将嘴张开。
“咦?什么味道?”谢静姝用力吸吸鼻子,捧着喜乐的脸问:“你吃了什么东西呀,嘴里怎么有股厚重的腥气?”
“是宫人喂他吃了块带血的猪肉。”
清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谢檀弈负手走来,身后跟着襄云和常青。
“带下去洗洗。”
常青立刻过来将喜乐带走,谢静姝看到常青脸上的神情有些僵硬,但并没有多问。
相比起常青,谢檀弈神色就要柔和正常多了。但谢静姝猜皇兄可能在生气,因为襄芸八成已经把今天的事告诉皇兄了。
她从来都看不出皇兄到底有没有生气,同样她也看不出皇兄是高兴还是难过。因为皇兄不管是难过还是生气,大概都是在笑的。
崔内侍端来几块冒着热气的湿帕。
“瑛瑛,过来。”谢檀弈说。
谢静姝乖乖过去。
“手伸出来。”
要挨手板子了?不应该啊,一点预兆都没有。尽管心里犯嘀咕,但她还是乖乖将手伸出去,垂头盯着足尖看。
手心忽然感到一阵暖,猛然抬头,只见皇兄正在用热湿帕给她擦手。
“怎么手也不净就拿樱桃吃?”谢檀弈半个字没提出宫之事。
哥哥不提,妹妹自然也不提。
“因为樱桃看上去太诱人了。”谢静姝老实回答,“不过最关键的是,我以为你不在……”
“馋猫。”
青年正垂眸仔细地为她擦手,长睫在眼睑处留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
其实这些事情让宫人们来做就好了,或者她自己擦也行,但皇兄在这方面对她总是很体贴。
谢檀弈擦得很细致,掌心手背擦干净后再一根一根地擦手指。目光下移,谢静姝盯着谢檀弈的手有些出神。
这是一双文人的手,如玉一般透彻,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被手帕的热气包裹着,有些泛红。文人的手通常要比武将的手细腻,所以这双手长得要比昭哥哥的手好看许多。
如果现在给她擦手的人是陆昭会怎么样?那肯定会有些粗糙。昭哥哥的手是滚烫的,就像是沙场男儿的血……
想到这里,谢静姝心里一紧,血气上涌,整张小脸都涨得粉红,同时手也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以他们现在的关系,不管是陆昭给她这样细致地擦手,还是她给陆昭擦手都是不合适且暧昧的。
“你方才想到谁了?”
她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拉回思绪,这才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谢檀弈的手指。
“没,没谁。”她立刻将手松开,缩回去背到身后。头垂得很低,盯着足尖看,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皇兄一直都是引导她的好老师,可是这些萌生出来的少女心思该怎么跟皇兄说呢?那也太让人害臊了。所以她只好挖一个又大又深的坑,将这些心思好好地埋进去。
可是她不知道,这些心思就像是生机勃勃的种子,埋在土里是藏不住的。
那抹红从少女的耳尖一直蔓延至白皙的后颈,谢檀弈移开目光,朝桌案走去。
青年走的时候带动一阵风,风里有檀香。
“过来坐罢,这些都是今年开春成熟的首批樱桃。”
谢静姝这才抬起头,往右一看,皇兄已经坐在桌案前等她了。赶紧提着裙子嗒嗒跑过去在对面坐下。
周围静悄悄的,见谢檀弈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乖乖坐好,端庄的模样比任何时候都像个淑女。
可不一会儿,便听谢檀弈问:“不是馋么,现在为何不吃?”
心里瞬间升起种不好的预感,谢静姝看了眼站在左右的襄芸与翠禾,她们都垂着头不说话,神情麻木得像是个木偶。不仅仅是两个侍女,站在右边的崔内侍和周围的宫人都是如此。这使得她完全不能根据表情判断现在的情况。
东宫里的宫人都被太子约束得太好了。
谢静姝心一横,拿起一块樱桃毕罗就往嘴里塞,“吃啊,当然要吃。皇兄盛情款待,做妹妹的怎好推辞?”
磕哒…磕哒…
她只能听见谢檀弈两根手指轻敲桌案的声音。缓慢的,一声一声,如警钟般。
煎熬。
这与往年的樱桃宴完全不同,没有行酒令,大家都不说话,就连皇兄,也只是微笑着看她吃东西。
谢静姝觉得有些噎,刚放下咬了一半的樱桃毕罗,一杯清凉甘甜的甘蔗汁就递来了。抬头一看,正好对上谢檀弈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她终于忍受不住,双手快速接过琉璃杯,将杯中甜汁一饮而尽,然后捧着琉璃杯望向对面那人,颇有些委屈地说:“哥哥,瑛瑛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