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次日,公主让人在寝殿备好书案笔墨,到了戌时,拿了本书靠在榻上边看边等。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姬元玥再次朝窗户看去时,心头突然有了个荒诞的念头。

更深半夜,烛火灰暗,她在这里等那人从窗户翻进来,简直像极了偷|情。

姬元玥嗤笑了声,迅速将这个想法晃出去。

他今夜只是来教她老先生本该教她的课业而已。

轻微的吱呀声传来,姬元玥再次抬头看去,便见玄色身影从窗户中钻了进来。

动作麻溜,像是翻了千万回的窗。

那骇人的鬼面,她好像也已经看习惯了。

无佲站定后,一抬头就对上公主明亮的双眸。

公主仍是一身就寝时的素衣,但今日长发用了一根发带绑在身后,也穿了鞋,视线挪开,看了眼已经布置好的书案,他缓缓走过去,道:

“殿下久等了。”

姬元玥起身迎过去:“等老师,再久都等得。”

说罢她走到炉前,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大人请喝杯茶。”

他们偷摸着行事,拜师礼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且她私认为他不会想行拜师礼,思来想去便以一杯茶相敬。

无佲自然懂她的意思,他接过茶放在案上,没有喝的打算:“殿下的老师是老祭酒,臣欠老祭酒一个人情,此番也是为了还他这个人情。”

言下之意,他们不是师生。

不论是拜师礼还是茶,他都不接。

姬元玥看了眼那杯茶,心中却并不觉得半分难过,反而是松了口气。

在东邺师如父,断不能再生男女之情,因此,她心底也不愿意与他添这层关系。

见无佲朝书案走去,姬元玥便道:“笔墨都已经备好了,大人今日教什么?”

无佲嗯了声,问:“殿下学到何处?”

这个问题让姬元玥微微顿住。

上辈子四书五经她都学过,宫规也能倒背如流,《史记》《汉书》在麟兰也都读过,可眼下她不该会这些。

“《千字文》。”

姬元玥边说边打量着无佲,刚学完《千字文》意味着才过启蒙阶段,比她小的太子此时怕都学完了四书五经,两相比较,也不知他会不会嫌她愚笨。

不过他带着鬼面,她也瞧不见他的神情。

“知道了,今日先了解殿下过往所学。”

姬元玥听明白了。

这是要考考她,看她的学问到哪里,好因材施教,遂问:“要如何了解?”

无佲朝书案伸了伸手:“殿下让臣看看殿下的字?”

这个考核对于姬元玥来说不可谓不友善,众所周知她才从民间回来,若提出考其他的,她若不会,难免有些丢人。

这也正合她意,否则考了旁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答出来。

公主快速瞥了眼鬼面,唇角轻轻上扬:“好。”

姬元玥执起笔,却没立刻落下。

时隔久远,她有些忘了她这会儿会什么诗文,若是写出一句不符合眼下所学的,难免引来猜疑。

想来想去,姬元玥决定写个最不容易出错的。

她的名字。

而她不知,在她执笔的那一瞬,无佲的眼底就闪过一丝微光,先不论字写的如何,这执笔之势却颇有风范。

无佲的视线随之落在纸上,目光微凝。

他其实大约知晓这位小公主的学问,不过眼下这手字确实很让他意外。

若没下过苦功夫,写不出来这样的字来。

姬元玥在第一个字快成型时就反应过来了,她回来后的记忆是衔接于麟兰王宫,即便再小心,一些习惯还是会无形中暴露,现在的她,不可能有这样的笔锋。

她手微微一顿,力道加重,虽也不比之前难看,但却破坏了整个字的结构。

而后两个字亦是如此,时好时坏。

让人觉着她已经很努力写好,但还是无法掌控。

“大人以为如何?”

姬元玥放下笔,期待的看着鬼面无佲。

无佲默然片刻,点头:“不错。”

他竟一时没分清是方才看走了眼,还是眼前人在藏拙。

但她又似乎没有在他跟前藏拙的必要。

“此处殿下力道稍重,亦可往这边稍带。”无佲上前,伸手落在纸上。

姬元玥的视线却最先被那修长的手指所吸引,他的手和他的脸一样,美玉无瑕。

目光微移,手指所向正是她掩饰的笔画处,姬元玥认真看了几息,将笔递过去:“大人教我写一遍罢。”

无佲也没拒绝,接过公主递来的笔,微微俯身,很快‘姬元玥’三个字便跃于纸上,看的人眼前一亮。

姬元玥上辈子不少练自己的名字,‘姬’这个字她怎么写都觉得不甚满意,丰遇先生也为此开解过她,但她一直没有写到满意的。

“大人的字写的真好。”

姬元玥抬头,眼睛灿若星辰:“大人快教教我,我揣摩多遍,怎么都写不好这个字。”

姬元玥再润湿一只笔拿着,与无佲并排占着书案。

无佲看她兴致十足,应了声,不动声色的与公主换了位置。

姬元玥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换位置并非是为了方便教她,而是当朝以左为尊。

她便忍不住悄悄抬眸看了眼右边的人,此时他正落下一笔,给她讲解着该如何走势,如何着力。

虽然戴着鬼面,但她好像能看到此时鬼面下是怎样的神情。

淡漠而温柔,矛盾却不违和。

“殿下。”

许是盯着人太久,无佲转头看向公主。

姬元玥忙回过神,执笔按照他教的继续练,才写几笔便又停住,转头请教:“大人,这里我写不好。”

无佲看了眼,仍是她之前出错的地方,遂俯身过去,墨紧跟着姬元玥的字落下:“殿下的笔势过足,偏移了重心……”

就这样一笔一划的请教了小半个时辰,公主总算满意了。

她直起身子笑着转头看向无佲,虽没开口,意思却甚是明了。

请他评鉴。

无佲这回倒也不吝夸赞:“殿下聪颖,灵慧贯通。”

闻言,公主眉眼一弯,唇角挂着浅浅的笑容,显然心情极好。

上辈子在不论是四书五经还是宫规礼仪,她永远都是错的,永远都学不好,听得最多的是迟钝,愚笨,不如其他公主。

教她学问的老师比教她宫规嬷嬷委婉许多,多是‘殿下已经尽力了,无需自责’诸如此类的评价,她从来没在老师脸上看到过满意之色,更没听到过这样的赞美。

直到后来到了麟兰,遇见丰遇先生。

无佲将公主的神情收入眼底,眉宇间不自知的添了几分柔和。

公主放下笔,又从他手中将笔接过去放下,露出温柔婉约的笑容:“多谢大人,我备了些点心,大人可要用些。”

手中的笔被公主双手接走时,圆润如玉的指尖从他的手背上划过,轻轻柔柔,如清风在湖面荡起的一丝丝涟漪。

无佲放下手,瞥了眼已被公主放置在台上的笔。

“大人忙中抽闲来教我课业,我心中甚是感激,这是特意为大人准备的点心。”

姬元玥端着一盘糕点抬眸看着无佲,声音娇柔婉转,官话中带着些温软的强调,有着江南姑娘的气韵。

但细细感受,却又是如清泉流淌,如清风过山岗,一往无前,坚韧无畏。

两者结合并不违和,反倒相宜。

无佲咽回拒绝的话,抬手取下面具,捻了一块点心放入口中。

公主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好吃吗?”

算起来,她也见过好几次他的真容了,可每一次都还是被这张怎么都瞧不出瑕疵的脸震撼惊艳。

“嗯。”

无佲轻轻应了声,面不改色的吃完点心,却没再拿第二块。

公主眼神微闪,拿了块自己尝了尝。

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喜欢吃。

随后,公主眉头一皱。

这点心怎这么甜。

她似想到什么,忙放下点心,又去倒了杯热茶递给无佲。

无佲看了眼被她咬了一口的点心,默默接过来。

原来她也觉得甜,他还以为她很喜欢。

饮了茶,口中的甜腻减轻了不少,余光触及到书案,无佲动作一滞。

只见书案上,竟是满桌的‘姬元玥’。

男子苍劲有力的笔锋与少女娟秀工整的笔墨错落交织,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而不知不觉,他竟写了数十‘姬元玥’。

“明晚给大人重新备些点心。”姬元玥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顿了顿又道:“若明日大人来的早,我让人备晚膳可好?”

若戌时来,她可以等他一起用膳。

无佲闻言收回视线,落在公主的眸中,不同于昨夜随口的挽留,此时公主是真心邀请。

拒绝的话再次咽了回去:“嗯。”

公主抿唇一笑,也点头嗯了声。

二人又静静地喝了一杯茶,无佲便放下茶杯,起身离开。

公主这回倒也不开口挽留,将人送到窗户边,目送那道身影淹没在夜色中,才放下窗户。

走回书案,公主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名字上,久久没有回神。

在他的笔下,她的名字看起来并不叫人厌烦,今夜练字时她也没有感到压抑,反而是带着某种复杂的喜悦,练的特别顺畅。

姬元玥仔细的将每一张都收了起来,在迎风进来前藏进箱笼最底层。

时间就这么一日一日过去,转眼又是半月。

这半月,公主辰时在正殿看书,老先生在藤椅上睡觉,午后公主跟着钱嬷嬷学规矩礼仪,入夜,同鬼面无佲习课。

一天下来,充实极了。

上辈子自进宫后,她就从未有过这样宁静的日子。

不过眼下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一切隐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终将会卷土而来。

这一日,公主刚学完规矩礼仪回到寝殿,还没来得及宽衣,青姑姑就疾步进来,向公主禀报道:“锦绣宫那边出事了。”

姬元玥一怔:“何事?”

青姑姑轻声道:“七公主半个时辰前突然发起了高热,眼下太医院已经去了三个,院首也在赶过去的路上。”

高热?

姬元玥微微眯了眯眼,这几日天气平稳,怎会突然发起了高热,脑中有什么突然闪过,公主神情一紧:“周远光?”

半个多月前,她要周远光给她讨这个公道,一直没有动静她本来都快要忘了,没成想他竟真的得手了。

青姑姑也是这个猜测:“七公主这次的病来的太过于蹊跷,奴婢也有此怀疑。”

说完,又担忧道:“奴婢能想到,锦绣宫那边定也有怀疑,公主上次高热他们将太医带走,做贼心虚,张贵妃很容易就会怀疑到公主身上。”

姬元玥脸色微沉,张贵妃怀疑她是必然的。

她不信周远光只能有这个手段,用这么明显的高热报复回去,这显然就是存了将她扯进去的心思。

他不信她了,所以要用这样的方式将他们绑在一起。

“无妨。”

姬元玥轻嗤了声:“如此,也说明如今除了我,周远光还没有找到别的路子。”

这也就代表只要她弃了他,他就再也别想走上前世的通天大道!

但这个人心思细腻,知道她的变化后一定会再给自己找后手,她不可能给他时间去拉拢势力了。

“青姑姑,我们送他一程。”

姬元玥看向青姑姑道,若有所思道:“青姑姑务必去将太医院首截来,就说我也高热不退。”

青姑姑一惊:“公主...”

张贵妃那边本就会因七公主高热对殿下起疑心,若此时再去劫了太医院首,那不就明晃晃的告诉他们,这是公主的手笔。

姬元玥自然知道青姑姑的担忧,她捧起一盆花放到窗前,轻笑道:“姬云嘉高热又不是我们做的,就算父皇发怒要查,也查不到我头上,至于周远光,与我们何干呢?”

“可众所周知,周远光与公主婚约在即...”

青姑姑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刚从民间回来,哪里懂宫中这些弯弯绕绕,所有行事都不过是周远光授意。”姬元玥徐徐道:“我是东邺嫡长公主,父皇还能弃我保他不成。”

青姑姑细细一琢磨,眼底划过一丝惊色:“公主此计甚妙。”

“不过,公主现在要与周大人清算了吗?”

“此时不清算更待何时?”

姬元玥道:“等他羽翼渐丰,再想动他就不容易了,况且,没了周远光,才能让人更加肆无忌惮的对付我,姑姑,复仇之事宜快不宜迟,趁着无佲大人还...还愿意帮我,我必须得把握住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让后宫易主。”

经过前世,她已经看的很清楚了。

父皇在意江山社稷,皇家威严,只要她不威胁到皇家脸面,她就算将后宫翻个天,父皇也一定会保她。

只可惜上辈子她看不清形势,求的全是温情,畏首畏尾,不敢与任何人正面为敌。

青姑姑听的心惊不已:“公主,张贵妃是太子生母,短时间内要动张贵妃,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啊。”

姬元玥淡淡一笑:“东宫坐不稳的,姑姑,信我。”

上辈子周远光在她临死之时走上了通天大道,而随之陨落的是张家,暗使司。

那场腥风血雨,她光是听着就觉心惊胆颤。

青姑姑先是被公主的言辞吓了一大跳,但很快她就明白了什么,放低声音问:“在公主的梦里,东宫...易主了?”

“嗯。”

姬元玥不再多说,道:“姑姑快些去吧,不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将院首截过来。”

青姑姑见公主主意已定,也就不再相劝,疾步离开。

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的迎风在这时突然道:“东宫易主,那太子太傅呢?”

太子太傅与东宫形同一体,东宫出事,太子太傅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姬元玥心知她还打着拉拢秦相徵的主意,闻言便顺势道:“死了。”

“他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子被废,他也丢了官职,死在牢狱。”

而真相是,太子出事是被秦相徵牵连。

暗使司行事愈发张狂,弹劾的折子一本又一本递到父皇跟前,父皇只能下令彻查,这一查可不得了,外界这才知道暗使司的司主大人原来就是太子太傅!

而这些年,他借着暗使司司主的身份便利,看似是为朝廷除害,实则是以公徇私,替太子扫清障碍。

此事一出,满京哗然。

父皇下令彻查太子和张家,牵出了一堆人命案,贪污案,东宫被废,贬为庶人流放千里,太子太傅,也就是暗使司司主伏法。

暗使司从此不复存在。

清缴那日,忠于司主的自尽当场,想活命的服从命令,被调往各个部门,补上了这一次朝中动荡带来的空缺,正如多年前,父皇建立暗使司的初衷一样,一切就此回归正轨。

只不过舍弃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司主而已。

而周远光也借此东风青云直上。

所以姬元玥很清楚,即便她什么都不做,只要保住长仪殿众人的性命,想办法阻止自己和亲麟兰,无需对张贵妃出手,她也一样蹦跶不了多久,但是,那些仇,她要亲自报。

这个时候的暗使司司主在一些纵容下几乎是无敌的存在,而她又有着长公主这样贵重的身份,再抱上司主那条大腿她都斗不赢的话,那也别报什么仇,一剑自刎算了。

安稳了这些时日,很够了。

接下来,她就要走出长仪殿,去寻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