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第二天清早,陈义起了个大早。云娘今天蒸了一锅花卷,他放进提篮里打算送到书院去。他住在城中的一处小院里,离书院并不算远。走了不到一刻钟,在一棵槐树旁边遇到了段秦,段秦显然是来等他的,衣服上还沾着露水。

陈义对着他打招呼,段秦却把他拉到了一边:“你可知那宋也川是什么来头?”

他神情有几分古怪,却又透露出一丝隐秘的兴奋:“他父亲同情逆贼,私藏逆贼的文章策论,九族皆灭,只余他一人。这还是因为他在翰林院供职,皇上才网开一面的。”

陈义啊了一声,挠了挠头:“宋先生好可怜。”

看他不开窍的样子,段秦咬牙切齿:“难不成你也要同情罪臣?这种包藏祸心的人,怎么能为人师表?不如我们一同去检举他,他原本就是罪犯,本就应该去城外的田庄做苦役,凭什么与我们一起,不光能拿俸禄,还能享受优待,哪有这样的好事。”

“别别别,”陈义连连摆手,“你看宋先生弱不禁风的,若是送他去了庄子上,只怕是离死也不远了。他是刘伍长安排过来的,刘伍长又不是傻子,只怕背后有人替他打点,咱俩就装作不知道,何苦要引火上身?”

他虽然不如段秦学问好,可到底读过书。为人耿直,但绝不憨傻。

可段秦已经听不进去陈义的规劝了,他只冷笑说:“要论起来,你应该是最想要那个宋也川滚蛋的。他若是学问好,只怕日后顶了你的差事。你和云娘也成婚好几年了,岳丈那边始终看你不起,若是丢了差事,只怕一家人都要戳你的脊梁骨。”

陈义张了张嘴,显然这话确实是打在了他的七寸上。只是陈义依然坚定地摇头:“丢差事是我自己没本事,我不能把宋先生往死路上逼。他家人都死了,已经够惨了。”

见他油盐不进,段秦冷哼一声:“果真是大善人,以身饲鹰。他日可不要找我来哭。”说罢转身就走,陈义喊了一声:“你今日还来书院吗?”

段秦摆手:“病了,不去。”

因为和段秦说话耽搁了一会,来到书院时宋也川已经把院子里的落叶扫了七七八八。他身上穿着的依然是那身半新不旧的素白直裰,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立于院中人影依稀,晨雾未散,只恍然觉得是神祇降临。

陈义看得有几分愣住:“宋先生,您怎么先干起活来了。”宋也川把扫帚停下,温和笑道:“不是什么累活,再说这些也该是我份内的。”

哪怕刚与宋也川结识,陈义已经知道他是个极好脾气的人,谦卑而礼数周全,又丝毫没有京中人士的骄矜,更何况陈义已经隐隐感受到,宋也川的才华远在段秦之上。翰林院,那个只传说在传闻中的机构,那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终点,曾是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青年拜官的地方。

陈义把手中的篮子递给他:“云娘做的花卷,还热着,先生吃。”

宋也川没有推辞,拿了一个放在手里:“我来的时候,刘伍长曾告诉我,每月我有两吊钱的俸禄,我吃住都在书院中,没有用钱的地方,我回头和刘伍长说,把我的月俸一并给你,钱不多,可我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和云娘的了。”

陈义接连摇头:“不成不成。宋先生平日里教学生做学问已经极为辛苦,书院里也有学生父母给的米面,哪里用得到先生的钱。”

“除了米面,云娘还要买菜买肉,这些总不是书院里的。你们夫妻二人还要过日子,也川孑然一身,也没有什么开支。”

陈义又几番推脱,最终二人各退一步,宋也川每个月给陈义一吊钱作为饭钱,另外一吊钱留作开支。

有了这样一段插曲,学生们已经陆陆续续到齐了。宋也川便继续为他们讲课。

没料到的是,到了午后学生们散学的时候,陈义刚刚把书院的门打开,三四个妇人模样的女人便冲了进来,她们先是各自领回了自己的孩子,然后用探究的目光把正在收拾书册的宋也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目光并不和善,仿佛是要把宋也川狠狠钉在地上。

“大家都看看,现在什么样的人都能给咱们孩子上课了。”为首的是一个矮胖的女人,她身上穿着洗得发旧的衣服,腰上还围着一条围裙,她用短粗的手指隔空指着宋也川的脸,“在咱们大梁,只有罪人才会在脸上刻字,我儿虽不是什么读书的好材料,但决不允许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荼毒我的孩子!”

她身边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听闻此言立刻补充:“我儿说他叫宋也川。你们听说了么,今年秋天在京中有一个宋家几十口人被砍了脑袋,这个宋也川一口官话,应该也是京中来的,时间也对得上,诛九族的罪人都能为人师表,若是公主知道,只怕会痛心疾首!”

这两人说得慷慨激昂,立刻便有许多孩童的父母频频点头。

陈义下意识看向宋也川,他手中还拿着没批改完的课本,静静地站在原地。莫名的,陈义也开始替宋也川感到悲伤。若段秦说的是真的,那么宋也川其实仍处于热孝中,所以平日里总是穿白色的衣服。他父母都是罪臣,他不能为父母披麻戴孝尽儿孙本分已经足够令人难过,而亲族的惨祸被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提起,就连陈义这种粗枝大叶的人,眼中都闪过一丝不忍。

“这位大娘,宋先生的学问很高,大娘不如回去问问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很喜欢宋先生。”陈义走上前一边拱手一边劝说道。

躲在母亲身后的两个孩子,犹豫着点头,却被母亲粗暴的打断:“此人怕是巧言令色、惯会给人下迷魂药的人,稚子只会识人不明。再者说,就算是学问再高,他也是德行有亏的人,怎么配做夫子?”

陈义不善于与人争论,一时语塞。

秋风吹过宋也川的袖袍,他对着学生的父母们拱手:“也川的确是罪人。但恕也川不会如各位所愿离开书院。我留在这是因为有人觉得我适合,我若要走,也该是她让我走。”

陈义以为他说的是刘伍长,立刻忙不迭点头:“宋先生是刘伍长选来的,你们不听我的,也该听刘伍长的。”

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宋也川的脑子里恍惚了一下。他再一次想起了温昭明清凉的眼睛。他并非是逃避劳作,甚至希望身体上的苦痛可以消抵内心的煎熬。宜阳公主帮了他很多,宋也川已经不知该如何回报,他希望自己能够不辜负温昭明的一番筹谋。

“我不管刘伍长还是王伍长,只要他是罪犯,他就不配做师者!咱们也不想为难陈先生,您和段先生都是认真做学问的人,我们都敬您,我们只要这个宋什么离开书院。”

一片落叶旋转落于地上,宋也川静静地看着它停于自己的脚边,像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他把手中的书放下,缓缓走到了众人的面前。

陈义小声又急切地叫他:“宋先生,宋先生,不可……”

宋也川尚未启口,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宋也川是建业四年的进士,是皇上钦点的榜眼,而后拜官翰林院。那一年他十五岁,此后三年,宋也川宵衣旰食,在翰林院夜以继日编修国史,三年间未曾与父母谋面。宋家的确因罪伏法,但这与宋也川有何干系?”

人群让开一条路,宋也川静静抬起头,看向那个悠然走来的女子。她穿着比平日略素简些的衣服,也不曾戴什么首饰,只是立于众人之中,宛如一只仰头的鹤。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明亮,哪怕才刚两日不见,宋也川只觉如隔经年。

浔州城从未出现过如此气势的女子,那几个妇人的声音都有些不足,为首那个似乎觉得自己的恐惧竟来源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有几分不甘心:“你又是何人,竟敢如此言之凿凿?”

温昭明掖着手站定,她身量高挑纤细,比那妇人高了快一头,她不得不仰着头看她。

“我从京中来,听过宋先生的事。昨日上课时,恰好听见宋先生回答一个学生的问题。那学生说他父母都在郊外劳作垦荒,他们是不是有罪之人。宋先生说,父母若对你好,他们即便做过错事也与你无关。浔州如今设立书塾,许诺不管良籍贱籍,子女都有读书的机会。可为什么不能给宋也川一个机会?”

众人一齐沉默了下来。

宋也川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一个念头闪过,她昨日来过,曾听他讲学。

她可曾如他一样,回忆起在报恩寺的种种?

说不出心中的情绪,只觉得苦涩中泛起一丝酸与甜。

她说给宋也川一个机会。这句话反复回荡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父母落罪时,宋也川求过很多人,能不能给他一个替父母声辩的机会。

满门抄斩时,他跪过无数次,但求可以给宋家谋得一个活命的机会。

今时今日,温昭明的声音掷地有声:“能不能给宋也川一个机会?”年轻的公主是这样的美,没有华丽的珠翠与珍宝,此刻她身上看不出奢靡与辉煌,她的眼中烟波浩渺,勇敢又坚定。

他却是这样的弱小,需要她伸出一双泅渡他过河的手。

而她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宋也川:“她好强,我好爱,软饭吃饱了,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