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那是建业四年的初夏,温昭明及笄之后不久,明帝于家宴上,提起了洛阳秦氏,似有要为她指婚之意。彼时的温昭明不过是个柔软的少女,她坐在席间静静地听着父皇与几个皇兄之间的讨论,并不插嘴。

秦氏是太后和皇后的母族,太后如今多年不理朝中事,可洛阳秦氏却有点坐不住了,下月便是明帝的生辰万寿节,秦氏希望能够带着家中几个郎子女郎一同入京。

此一心事昭然若揭,自然是希望通过姻亲来重新巩固秦氏在京城的地位。

皇后是明帝的继后,席间笑谈间说道:“几个孩子都大了,皇子们也都娶了正妃,秦氏也算是名门望族,臣妾怕做妾委屈了她们。倒是宜阳年龄正好,若是选一位驸马出来,成全一段佳话。”

明帝有五子四三女,成年公主中,唯有宜阳尚未婚配。明帝由内侍服侍布菜,高深地看了一眼皇后,才慢悠悠地说:“宜阳还小,生母又去得早,朕还想留几年。”

温昭明懵懂地听着众人谈论起她的婚事,虽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权利的倾轧,但已经能窥探几分端倪。宴会后,明帝单独把她留下,含笑问:“宜阳觉得,从秦氏中择一郎子做驸马,如何?”

此话从明帝口中而出,温昭明便明白,父皇并非是绝无此心。她上前几步,依在明帝身边撒娇卖乖:“女儿只想陪着父皇,不想嫁人。”

烛光莹莹,少女娇嗔。明帝摸了摸小女儿的乌发,若有所思。

从三希堂出门后,庄王派人来请她。庄王温襄是皇长子,生母早亡,他一直养在先皇后,也就是温昭明的生母膝下,他是众多皇子中,与温昭明最亲近的一个。

在庄王的府邸之中,他温声问:“昭昭若是不想嫁人,不如听为兄一言,秦氏族人本月下旬便要入京来了,昭昭不如趁机离京,去扬州找外祖住几日。”

温昭明的外祖曾是先帝年间的吏部尚书王峥平,女儿又曾是明帝的皇后,自然要比江河日下的秦氏在京中更有权势。

先皇后仙去后,他便自乞骸骨,告老还乡,人虽远离帝京,可他门徒众多,仍牢牢把持着吏部中事。

庄王不希望这个妹妹嫁给秦氏。温昭明是明帝唯一一个嫡亲公主,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个妹妹能用亲事为他的政治前途再添一把火。

王峥平是温昭明的亲外祖父,但到底不是庄王的外祖。庄王希望吏部的权力能够回到自己的手上。

从庄王府出来之后,秋绥明显感觉到自家公主的心情不好,可这些和政治有关的事情,并不是她一个侍女可以多嘴去问的。温昭明静静地靠在马车的墙壁上发呆。她虽然不涉政治,可皇城里长大的女子,哪有懵然无知的人。她自然能看得出大家都对她的亲事各怀鬼胎。

“秋绥。”温昭明的眼睛动了动,“简单收拾下东西,五日后,我要南下去扬州。”

扬州是江南腹地,如今初夏时节正是一年中最莺飞草长的光景。

离京不过是为了逃避秦氏带来的诸多麻烦,拜访外祖父只是个托辞,所以温昭明一路上游山玩水,在经过常州时,也短暂的停驻了几天。

恰逢报恩寺一年一度的观佛节。报恩寺是常州香火最盛的寺庙,当中的琉璃塔供奉的藏舍利最为著名。塔高二十六丈,燃放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塔内四壁间镂刻有方尺佛像,青绿色藻井色彩华美,宛若华盖。

金碧辉煌,照耀云际。塔身檐角下缀以鸣铎,若是在雨夜之中,可以响彻数里。(注)寺庙中陈列了诸多平日里并不示人的珍宝,移步换景,流光溢彩,人群中不乏有啧啧赞叹之声。温昭明挤在人群之中,回头时已经和侍女走散了。

绕过佛塔便是一条继续上山的小路,前来观佛的信众们也都大多止步于此。温昭明在原地站了一会,仍然不曾见到侍女上前,索性拾阶而上,向半山处走去。

大报恩寺是昔年昭帝在位时所建,耗时十九年,规模宏大,香火旺盛。温昭明又往山上行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安静下来,除了偶尔的钟声外,只能听见偶尔的鸟鸣。天朗气清,云影徘徊。温昭明被一阵孩童的读书声吸引。

在大梁朝时期,有些寺院会设立读书的草庐,供穷人家的孩子看书学习。寺庙中也会有识文断字的僧侣一边讲授课业,一边传授佛法。

温昭明其实对于佛法所知不多,但只因授课那人的声音动听宛若石上寒泉,不由凝神细听起来。

昔日朝中供皇子公主们开蒙的大多是翰林院五经博士或内阁辅臣,都是些年逾半百的学究们,温昭明还从未听过这样年轻的人教读文章。

绕过一个参天古槐,便见清幽竹林间立着两间草庐,在草庐外的空地上坐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一清癯的少年正背对她而立。

他着素白湖绸直裰,上以浅色丝线绣竹纹。因未到冠龄,乌发用月白发带束起。竹林旁三株西府海棠灿若云霞,他立于其下,落花沾衣,风盈于袖,衣袂翩然。纵然只看到背影,便觉得焕然若仙人一般。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他声音平静温和,尚带少年人特有的喑哑,他手中并未握卷,这些文章都是自他心中的默诵出的。不过是世家子弟开蒙用的千字文,他平声诵出,宛若寒泉溅落,流畅而安宁。

在竹林外扫地的小僧见温昭明驻足,也与她赞叹道:“这是藏山精舍家的小公子,姓宋名也川,今年也不过十五岁,每隔五日便会来寺中为这群孩子讲学。也会有人专程赶来听他授课。”

他恰巧转身,温昭明看到了他的眼睛。瞳仁漆黑如墨,沉静又带着万川归海般的寂然。羽睫随他眼睛的眨动,宛如蝶翅轻展。他下颌微抬,身姿如竹,树影摇动之间,他少年风骨,眉目清朗,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鹤。周围听课的游人中亦有人发出赞叹声。

宋也川并不曾理会周围人的赞美之词,山林之间,只有他宛如秦筝般的嗓音淡淡响起。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他诵一句,孩童们便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一句。

这幅画面竟出奇的祥和。温昭明微微闭上眼睛,耳畔除了山间风声,便是少年金玉一般的嗓音,檀香微微,钟罄袅袅,果然最是能静心。

直到人群中有人轻嗤一声:“沽名钓誉。”

温昭明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见众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他一时间有几分自得。“他如此这般汲汲钻营,为的不过是今年秋闱时能由督抚为他做保举罢了。”

人群中自然有人信,有人不信。那人便继续说:“诸位也不想想,秋后他便要入京科考了,这群孩子所学的知识便中断了,既然半途而废学与不学又有什么用?”

宋也川像是不曾听到这边的争论,他微微躬身,拿起一个小童的课本,翻过两页后用右手轻轻点出一个字:“这个字写得不对。”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缓缓写下一个迩字。

温昭明发现这个少年长了一双极好看的手,指骨分明,白皙而瘦长,可以在手背上看见青色的筋络。沙地上的字虽然是用正楷书写,依然能看出章法遒劲,浑然天成的行文来。微风徐徐,他的发丝与衣袍被山风一齐吹动,好似水波荡漾于衣袂之间。

“穷人家的孩子没钱上私塾,幸好有寺院可以让他们识文断字,公子不愿为他们授业解惑,也没有建书舍广纳寒门弟子。若他日宋公子因畏惧人言不再授课,公子你说,哪个更可怜?”

众人循声看来,人群中站着一位年轻女子,她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坚定。她五官秾丽,明眸善睐,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唇边梨涡隐隐。虽然没有刻意着华服,从发间首饰到裙上的刺绣,无不彰显出金珠宝玉的堆砌与盛世王朝的奉养。

温昭明像是一槲光华璀璨的明珠,光彩照人,让人看到便挪不开眼去。

山风骀荡,宋也川的目光亦隔着人海,缓缓落在了温昭明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注:

取自《金陵梵刹志》,描写的是金陵的大报恩寺。

轻轻带一下预收文:

《长河渐落》

昔年塞外,沈时宜随父兄上战场。

长河渐落,月冷霜白。

有一受伤的少年昏倒于她帐前,她为他换药喂饭,事事躬亲。

灯影如豆,她含泪看着他的伤口:“怎么还不好起来呢?”

那少年沉默不语,却在她走后,拿起匕首狠狠向伤口划去。

三年后,为保家族荣耀,父母将沈时宜送入皇宫做继后。

大婚那日,红烛高照,掀开她面前红绸的竟是摄政王裴显。

他神情阴郁,神情幽晦。欺身上前,捏住沈时宜的下巴,眼中似有烈火滚过:“你既想要荣宠,不如来算计我。”

有大臣来给裴显送来一位美人,沈时宜特地送来玉如意相贺,并委婉表示裴显既娶妻,应该和自己保持距离。

太极宫里,裴显掀了桌子,砸了玉如意,把那大臣当众廷杖。

他咬牙切齿,只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谁让你把人送来的?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只差一点点,我就能走进她的心了!”

每逢冬日雨雪时,裴显旧日的伤便会发作。

沈时宜送给他一个亲手做的护膝。

“你还这般年轻,若是不注意身体,就会落下病根。”

裴显阴郁地盯着她看:“你这般关心我,是不是要借机麻痹我,然后逃开我?”

他森然一笑,舔着牙说,“小姑娘,别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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