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永嘉有一个姓石的小吏,曾在他的笔记里记载过这样一件事:
那一年的十月深秋,他到上江赴任巡检官,途遇大雨,道路泥泞难行,不得不在县驿里投宿。
入夜,秋雨依旧连绵不断,外面的梧桐芭蕉被雨点打得啪啪直响。旅途寂寞,在紧一阵慢一阵的秋风秋雨中,他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驿卒突然来拍他的房门,说是岳少保来了,房间不够,需要他腾让房间。
什么?岳少保?!这夤夜之际,威名赫赫的岳飞岳少保竟会在这荒郊小驿出现?!
他睡意全无,爬起来穿衣戴帽,将自己的行李“急急搬叠出”,怀着一种悲壮的心情,准备冒雨离开。
门外的回廊上站着十几个人,有六七人手中提着孔明灯,借着淡黄色的灯光,隐约可见领头的是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长得“面大而方,广额疏眉,两颊甚丰,目圆鼻尖,自口以下,重颐甚长,无髭须”,该男子看他从房里提着行李走出来,便走过来,温言相慰道:“你是什么官员?外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下着这么大的雨,你能到哪儿去?这样吧,我们人多,就住这间大房,你住门房,行吗?”
石巡检官猜想,此人就是岳少保岳飞!
不过,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让贼寇闻风丧胆,名震天下的岳少保岳飞竟会是这样的平易近人,可亲可敬。
在岳飞的安排下,石巡检官将行李带到门房,重新安歇了下来。
然而,下半夜再也睡不着了。盖世无双的大英雄近在咫尺,换谁都会激动得彻夜无眠。躺在床上,透过窗棂的帐幔看岳飞住的大房,灯火通明,隐隐约约还有人声。
“这么晚了,他们还没睡,在干什么呢?”石巡检官按捺不住好奇心,披衣起床,开了房门,轻轻走了过去,“从壁隙窥之”。
只见里面“诸将会坐”,纷纷向岳飞恳请着什么,因为声音低微,几不可闻。
在灯光下,岳飞神色严厉,突然大声说:“什么也不要说了,只能听命前往!”(“只得前迈!”)
“诸将退而起禀者三,而公三答之,如初言。”他们到底在议论什么呢?
多年以后,石巡检官才知道,岳飞当时是前往临安领死!不由得佩服万分,在笔记中大发感慨,叹道:“呜呼,公岂不知此行之必死哉,其迢迢数千里而来者,非赴嘉诏也,直赴死如归耳!故曰,白刃可蹈,中庸不可能,其在是欤!”
清人赵俞也由此作诗赞曰:“孤忠愿抱千秋恨,不共蕲王早见机。”
原来,张宪被诬事件刚发生,岳家军中的蒋世雄就从鄂州飞马赶到江州庐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岳飞。
罢官的岳飞一直在江州私邸暂住,听到了这个消息,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几个月前,秦桧让胡纺诬告耿著,目的是谋害韩世忠。现在王俊受人指使,诬陷张宪,其背后的用意,不言而喻——早已料到秦桧迟早会找到我的头上,只是我没料到会这么快。岳飞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带着云雷二子和数名亲将,赶往临安。
途中就出现了石巡检官记录下来的一幕。
十月初九日,岳飞一行抵达临安。
“张宪叛乱案”已经扩大化了,到了临安的第三天,岳云就被传去了。
第四天,进奏官王处仁派人来见岳飞,劝他像韩世忠一样,赶紧进宫,找赵构自辩。
岳飞自觉问心无愧,仰天叹道:“若上天有眼,必不会陷忠臣于不义;万一不幸,又怎逃得过去!”(“使天有目,必不使忠臣陷不义;万一不幸,亦何所逃!”)目送王处仁离开,岳飞回到自己房中,抚摸着挂在墙上的盔甲,感慨万千。他知道,不久之后,他也许永远会告别这套铠甲,走向一个没有明天的明天。
岳飞,你真的毫无畏惧吗?
不,我畏惧过,我只是一名武将,我只知道报效国家,收复故土,拯救沦陷在敌占区的同胞,扶弱济困,而朝堂之上,伴君如虎,天威难测,稍不合圣意,就有性命之忧。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临安?
在我看来,这是做臣子的分内职责。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即使蒙受不白之冤也义无反顾?
是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少年时,我苦研《孙子兵法》,立志做像关羽、张飞那样的人,心存忠义,为国家建功立业。我在千军万马中冲锋陷阵,转战千里,经历了十几年的磨砺和考验,终于走到了今天,孝子死孝,忠臣死忠,大丈夫当如是矣。我亦无所畏惧。
岳飞决意以自己的生命来实践曾经作出的抉择,没采取任何行动,静静地在家里等待着不可知的未来。
很快,他命中的“索命判官”上门来了。
这个“索命判官”就是张俊的心腹——杨沂中。
十月十三日,杨沂中在家里喝茶,突然接到秦桧的召唤。
于是,杨沂中整理好衣冠,径往相府。
到了相府,秦桧并不直接出来相见,而是命一名三省的值班官持一份《堂牒》交付给他,说是委任他为拘捕大使,将岳飞拘捕,送交大理寺。杨沂中出门前,值班官还特别强调了秦桧的话:“要把活的岳飞拿来。”于是,杨沂中袖中藏着《堂牒》,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到了岳飞府中。
岳飞一见,就明白了他的来意,可是神色如常,呵呵大笑道:“十哥,你来干什么?”
当时诸将结为兄弟,杨沂中比岳飞大了一岁,排在第十。
杨沂中看见岳飞磊落如昔,脸红了一红,故意轻描淡写地答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是朝廷派我来的,要请你回去协助调查一些军务事。”
岳飞又是一笑,说:“我看你今日来,事态肯定已经很严重了。”(“我看汝今日来,意思不好。”)说完,转身进了内院。
杨沂中心中暗叫不好,看来,岳飞什么都知道了,那份《堂牒》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于是从袖里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吩咐下人传了进去。
《堂牒》传进去了之后,很久,没有动静。
杨沂中有些不安。
岳飞到底在里面干什么呢?
他会不会拒绝跟我同行呢?
他会不会真的像张宪说的那样,要准备造反呢?
那他会不会拿我开刀,先杀了我呢?
……
就在杨沂中胡思乱想之际,帘子轻动,出来了一个小丫鬟,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上面端放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丫鬟将盘子放在几上,然后左手执壶,右手扶杯,斟好酒,对着杨沂中一笑,说道:“请喝酒。”
杨沂中心中一冷,暗道:“完了,岳飞肯定是在里面自尽了,这杯酒是要我陪他在黄泉路上做伴啊。”
饮还是不饮?杨沂中迟疑不决,只见杯中的酒,纹丝不动,似乎毫无异样。就在这时,岳飞掀帘出来了,将杨沂中变幻不定的神色尽收眼底,不由大笑道:“这杯酒没有毒,我视你是真兄弟,怎么会毒你?我这就和你一起去接受调查。”(“此酒无药,我今日方见汝是真兄弟,我为汝往。”)
杨沂中尴尬一笑,假惺惺地说道:“要我说,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开心。朝廷上很多的事呢,是不能强求的。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回去调查清楚了就没事了,朝廷现在误会你,是他们没有真正懂你。发生这种事呢,大家都不想的嘛。”说话间,拿过酒杯,缓缓抿了一小口。
正直、磊落的岳飞没有想到,在杨沂中的人生哲学里,兄弟并不意味着两肋插刀,肝胆相照。一如哲学家萨特所说,他人即地狱。对杨沂中而言,所谓兄弟,不过是平常一起喝喝酒解解闷,关键时刻就用来出卖的人。
有道是:何事书生叩马首,遂教名将饮鱼肠。
岳飞命丫鬟收拾好杯盏,“遂肩与赴对”,和杨沂中一起乘轿前行。
到了大理寺,杨沂中让岳飞在轿内少坐,自己先离开了。
按照杨沂中对岳飞的说法,“到朝廷另听圣旨”。但岳飞并不知道这是大理寺。
不知道当时岳飞是否意识到了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