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淮上风驰岳家军 激越千古《满江红》

在幕僚之外,岳飞也经常同一些志同道合的文士唱酬吟咏,这其中最值一提的是江山(今浙江江山市)人祝允哲,岳飞在与他的诗歌唱酬中,完成了一阕气壮河山的传世名作《满江红》,成为了词坛上的一段传奇。

祝允哲,字明卿,其先祖祝其岱为唐初名儒,精通子史经集,擅长诗文,时称其:“诗无邪思,文有卓识,气浩词严,一扫当世芜秽之习”,因不满朝政,坚辞武则天所授银青光禄大夫之职,回家乡设馆讲学——这就是江郎书院的缘起。故而他也很快成为了两浙诸生的儒学首领。江郎书院发展到宋朝,规模已相当庞大了,慕名前来求学者“如云如雨”,书院不得已一扩再扩,大学士苏辙作有《重修江郎书院赋》记其事。

祝允哲的父亲祝臣为嘉祐六年进士,在哲宗朝担任户部侍郎、兵部尚书,后率军防御西夏有功,赠少师上柱国,封宣国公。祝允哲本人则为元符三年(1100年)进士,任武翊卫大制参,督理江广粮饷,提督荆襄军务。这一年(绍兴三年,1133年),由韩世忠军转入岳家军中,任荆湖制参。

祝允哲虽是一介文士,但性情豪迈,尚侠任气,慨然有大丈夫气色。更难得的是,他和岳飞一样,一生都在为收复失地,拯救沦陷区百姓奔走呼吁,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情怀。

岳飞将他引为知己、同道,经常一起切磋诗词,互相唱和。

一日,在祝允哲府上作客,两人高楼望远,俯仰六合,岳飞有感于强敌盘踞,河山破碎,自己身为一方统帅,肩负重任,论及国仇家恨,忍不住热泪满襟,血气沸腾,情难自已,填《满江红》一阕,击节而歌,歌云:

怒发冲冠,想当日、身亲行列。
实能是、南征北战,军声激烈。
百里山河归掌握,一统士卒捣巢穴。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励臣节。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金城门阙。
本欲饥餐胡虏肉,常怀渴饮匈奴血。
偕君行、依旧奠家邦,解郁结。

歌声慷慨激昂,远播四野,词意凌云壮志,气盖山河。“怒发冲冠”四字从《战国策》中“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中化用,惊世骇俗,振聋发聩,一腔亡国之仇、灭国之恨喷薄而出。“身亲行列”、“南征北战,军声激烈”等句描述了南征北战,转战千里的经历,用字直白简洁,浓浓的行伍气息中不乏激烈和雄壮,收复河山,捣碎敌人巢穴的决心吐露无遗。

词下阕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与汉乐府相和歌古辞《长歌行》中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脉相承,句式活泼,表现自己“少负气节”、“尽忠报国”的胸怀和抱负。此句一出,遂成千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的座右铭,堪称青春励志中的名言警句。

“本欲饥餐胡虏肉,常怀渴饮匈奴血”则“出奇语,寄壮怀”,取《汉书王莽传》中“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典故,锤炼出雷贯火燃之句,明誓要血债血偿,直抒胸臆,似非此不能畅其情、非此不能尽其势,报国杀敌,令天地动容,草木变色,只有“依旧奠家邦”,方能“解郁结”。

祝允哲拍案叫绝之余,当场唱和了一首,云:

仗尔雄威,鼓劲气、震惊胡羯。
披金甲、鹰扬虎奋,耿忠炳节。
五国城中迎二帝,雁门关外捉金兀。
恨我生、手无缚鸡力,徒劳说。

伤往事,心难歇;
念异日,情应竭。
握神矛,闯入贺兰山窟。
万世功名归河汉,半生心志付云月。
望将军、扫荡登金銮,朝天阙。

在词中,祝允哲自叹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上阵杀敌,只有寄希望于岳飞,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闯入贺兰山窟”,捉兀术、迎二帝,建不世功业。

贺兰山脉位于宁夏回族自治区与内蒙古自治区交界处,而女真人的发源地却在东北的白山黑水,二者相差十万八千里,祝允哲之所以要把金人的老巢说成是“贺兰山窟”,主要是承岳飞的“胡虏肉”、“匈奴血”的比喻,呼应岳飞的“一统士卒捣巢穴”之句。万没想到,这么一个不经意的隐喻,千百年后,竟然成了《满江红·怒发冲冠》著作权争议的不利证据。

《满江红·怒发冲冠》是岳飞移镇鄂州后的某个雨天,回想起了这一天两人的酬唱,心潮澎湃、汹涌激荡,提笔对原作进行了修改,改为: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凝练,厚积薄发,锤炼成流传千古的不朽名作《满江红·怒发冲冠》,唱出了最高昂、最激烈的时代强音!

其时暴雨初歇,风烟俱净,远望可以骋目,长啸足以抒怀。

将军心伤家国分裂,南北隔绝,胡尘未静,生灵涂炭,不由得冲冠一怒,仰天长啸,功名于我如尘土,唯愿披星戴月,万里驰骋,雪洗民族奇耻,收拾一统河山。

修改稿中,岳飞除了加入“凭阑”、“雨歇”、“抬眼”、“长啸”等字眼外,又把《祝词》中的“贺兰山”、“功名”、“云月”、“朝天阙”等词加以引用吸收,锻造出一系列具有自己特色的词句,字字掷地作金石之声,丹心碧血,倾出肺腑,气势磅礴,撼人心魄,可谓才气冲天,英雄盖世!

明朝人陈霆《渚山堂词话》中载,有一个名叫邵缉的士大夫,云游江湘,拜会岳飞,读了此词,彻底被震住了。

邵缉是个颇有来历的人,其字公序,号荆溪,上元(今江苏南京)人,神宗朝任淮南地方官,宣和年间辞官隐退,与李弥逊、梅泽等文士偃仰啸咏于江湖间,著有文集《荆溪集》八卷。

建炎初年,异族入侵,兵火涂炭,邵缉耳闻了岳飞的种种事迹,忍不住奋笔疾书,向赵构推荐说,“有天下之将,有一国之将,天下之将实难其人,一国之将或有之”,赞岳飞便是“一国之将”乃至“天下之将”,有雄才伟略,堪负重任。岳飞作为一名下级军官,职位卑微,能被破格录用,应该说与这封信所起的作用不无关系。

在写给赵构的信中,邵缉还提到“(岳飞)尝以数十骑乘险据要,却胡虏万人之军。又尝与京城南薰门外,以八九百人,破王善张用二十万之众,威震夷夏”。

在他看来,岳飞就是个标准的武将,力拔山,气盖世,勇冠三军,万夫难敌。然而,《满江红》一词,让他对岳飞刮目相看。感叹再三,填《满庭芳》词一首,尽情赞颂岳飞的文武智略,词云:

落日旌旗,清霜剑戟,塞角声唤严更。
论兵慷慨,齿颊带风生。
坐拥貔貅十万,衔枚勇、云槊交横。
笑谈顷,匈奴授首,千里静欃枪。

荆襄,人按堵,提壶劝酒,布谷催耕。
芝夫荛子,歌舞威名。
好是轻裘缓带,驱营阵、绝漠横行。
功谁纪,风神宛转,麟阁画丹青。

《鄂王遗事》则称:“此词句句缘实,非寻常谀词也。”其“论兵慷慨,齿颊带风生”九字,将岳飞之风流俊逸尽描诸笔端,读之,让人顿感满庭芬芳、春风入怀。“坐拥貔貅十万,衔枚勇、云槊交横”,俨然一派将军运筹帷幄,军士杀气透营的雄伟气象。“笑谈顷,匈奴授首”一句则从岳飞《满江红》词中“笑谈渴饮匈奴血”化用而来,风度翩翩、雍容豁达的儒将形象跃然纸上。

岳飞此词修改好,只在知己同道中赏析,读者面并不是很广,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每一个读过此词的文士,无不为词中的忠义之气所激励。

南宋人陈郁有缘从别人的抄本里读到此词,在他的《藏一话腴》赞叹道:“(武穆)又作《满江红》,忠愤可见,其‘不欲等闲白了少年头’,足以明其心事。”

从艺术上看,《满江红》感情激荡,气势磅礴,风格豪放,结构严谨,一气呵成,充满强烈的感染力,而且音调铿锵,节奏稳健,感情昂扬而壮烈。字里行间无不透出雄壮之气,充分表现作者忧国报国的爱国胸怀,全词气势如万马奔腾,具有撼人心魄的艺术魅力,更有一种浩然正气、爱国情怀和英雄气概,因而广为传诵,不断激发起人们的爱国心与报国情。

岳飞此词真正流传于世是在元朝灭亡之后,从明清至今,传颂不衰,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无限崇拜地称:“千载后读之,凛凛有生气焉。”

可以说,在我国的诗词中,能产生这样深远的社会影响,能具备这样巨大的感染力,能激发人们的斗志,能鼓舞人们英勇杀敌的,此词之外,似乎别无其他。

千百年来,每当祖国遭遇外侮、面临劫难,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首词,想起这首词的作者——岳飞。在抗日战争中,在义勇军进行曲诞生之前,《满江红·怒发冲冠》就被人们当成战歌、国歌高声传唱,回荡在每一个战斗的角落,激励和鼓舞着每一个爱国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