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的话像一把利剑插在长公主心上,不见血,却伤得最疼。
长公主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然后她忽地笑了起来,那笑容也很苍白,“陈丙,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听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左相魏长更瞳孔一缩,盯着哑巴的脸道,“你是陈丙?”
陈丙表情苦涩地笑了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叫我了,感觉有些奇怪,我还是习惯别人叫我哑巴,很亲切。”
左相魏长更扭头看向长公主,面色难看道,“你疯了,竟敢把他养在身边!”
一旁原本尚还处于震惊中的申小甲顿然回过神来,皱了皱眉,低声对陌春风问道,“陈丙是谁?你听说过吗?”
陌春风耸了耸肩膀,“他年纪肯定比我大,我怎么可能听说过。”
锦衣卫千户江海盯着陈丙,忽然道,“大闵神宗麾下,有一毒士也叫陈丙,善用阴谋,曾在雁门关以一计坑杀匈奴百万人,就连老人和小孩都没有放过,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寸草不生。”
陈丙微微一笑,“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值一提……”忽而转身,对着申小甲躬身一拜,“大闵天罡三十六星,天伤星,陈丙……拜见天子!”
申小甲眼皮一跳,急声道,“别乱拜啊,天子坐在那上面呢,我只是一个小捕快,不是你的天子……”
“很快就是了!”陈丙似乎根本没有瞧见龙椅上的脸色有多难看,淡淡地说了一句。
长公主眼神阴毒道,“所以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他的意思?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他的儿子能够重登天子之位?”M..
陈丙一脸平静道,“身为大闵臣子,自当为君上排忧解难。陛下还是太过仁慈,做不来这等事,我这个做臣子的,便有义务帮他完成。”
“小雪也是他的女儿!”长公主语气森寒道,“难道在你们这些人的眼中,只有这个贱女人的儿子才是大闵血脉吗?”
“您说得很对,”陈丙点了点头道,“在我眼中,当然只有淑妃娘娘的子嗣才是大闵正统……小雪公主只是个错误,一个需要抹掉的错误。”
听到此处,申小甲的脸色也渐渐阴沉下来,冷然道,“我娘不是这样想的,我也不是这样想的。”
陈丙目光柔和盯着申小甲,笑道,“您现在还没真正长大,等您有一天站在和神宗一样的高度,便会这样想了。”
坐在龙椅上的庆帝终于按捺不住,沉沉叹息一声,幽幽地说道,“大闵已经亡了啊!”
陈丙微微摇了摇头,“天子还没死,季步将军还没死,我还没死,很多人都还没死……只要这世上还有大闵人,大闵就没有亡!”
申小甲低头看着身躯已然比霜雪还要冰凉的申小雪,握着火刀的手隐隐颤抖,沉声道,“我不想做天子。”
“先做一做,后面再慢慢想。”陈丙淡然地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很小的事情。
长公主忽然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在某一刻又戛然而止,斜眼看向陈丙道,“你的天子很快就要死了,你也会死,很多人都要死!”
“殿下,您难道还不明白吗?”陈丙泰然自若道,“如小雪公主这般,我一直都在用真的骗你,所以这一局你们输了。”
长公主面色一僵,忽地想到什么,立时扭头看向大点之外,望着那道阴寒的宣武门,冷冷道,“你做了什么?”
“既然殿下您今日以陈留王父女造反为局,想要激起朝廷和江湖的矛盾,那我便帮您一把……”陈丙瞥了一眼蟒袍老者、刘洗和晁牙三人,抱拳道,“这一切也得多亏三位今晨的配合,皇城根下那个小房间里的事情,现已传遍整个江湖……你们猜猜看,会有多少江湖侠客前来与诸位打个商量?”
蟒袍老者、刘洗和晁牙三人面色俱是一沉,蟒袍老者双眼一眯道,“不可能,那间屋子里当时只有我们四个人!”
“但是屋顶有只八哥,”陈丙大有深意地看了申小甲一眼,缓缓说道,“天字杀手榜第八,曾八新养的八哥……我费了很多工夫才得到的,但物超所值,那只八哥口舌清晰,能够说服很多江湖侠士。”
刘洗冷哼一声,“难怪你当时不怎么说话,原来是在给我们下套子啊!”
陈丙满脸无辜道,“讲道理,是你们不让我说话的,害怕我这张乌鸦嘴……”
申小甲忽然插话道,“但没想到最终还是栽在乌鸦嘴上……八哥确实很像乌鸦,而且嘴比乌鸦还贱!”
长公主嗤笑一声,“一群江湖莽夫罢了,来得正好!殿外有五万多京都守备军,还有三千玄甲黑骑,对付那些土鸡瓦狗绰绰有余!”
“殿下,我说过了……我是在用真的骗你,”陈丙歪着脑袋道,“所以造反也是真的,而且不像是陈留王和安乐郡主这般无疾而终,一定会有些效果……你猜猜看,三皇子为什么没有进来?”
仿佛是在印证陈丙的话,大殿外突地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的脚步声,无数兵甲将整座金銮殿围得严严实实。
三皇子坐在一匹白马上,躲在一排排弓箭手之后,遥遥望着大殿,高喝道,“父皇,您为什么还不召见儿臣?看来您是真的被那昨夜闯宫刺杀的贼子挟持了……四弟,你糊涂啊,我让你带话给父皇,你却与贼子勾连,故意隐而不报……三哥很心痛啊,没想到你竟走到了穷途末路!”
“父皇,您不必忧心,儿臣必会成为一代明君,让这大庆千秋万代,让所有子民安居乐业,让我朱氏名垂青史!”
三皇子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慢慢抬起右手,伸手指天,眼神冷酷道,“贼子申小甲,罔顾王法,于大鸣湖畔与船家董三发生争执,怒而杀人,故布疑阵,制造龙王诅咒谣言,而后又蒙蔽圣上,假意查办案件,实则蓄意谋反,今图穷匕见,竟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着实无耻,神鬼厌之!我朱元昊身为皇家子弟,必要你付出血的代价,还这世间一个公道!”
申小甲越听越气,当即蹿到大殿门口,探出半颗脑袋,盯着马背上的三皇子,黑着脸道,“别特么什么屎盆子都扣我脑袋上啊,我来京都才几天,那什么龙王诅咒早年间便有了,你颠倒黑白前也该做点功课吧!”
“兀那贼子休要猖狂,竟还敢冒头出来,简直欺人太甚!”三皇子眼睛一亮,右手立马紧握成拳,厉声道,“众将士听令!射中贼子大腿者,赏十金,射中贼子胸腹者,赏百金,射中贼子龟……头者,赏千金!放箭!”
霎时间,无数弓弦声起!
密密麻麻的飞箭像是漫天的蝗虫一样扑来!
申小甲看着那些铺天盖地的飞箭,头皮阵阵发麻,慌忙缩了回去,“你还真射啊!你老子还在里面呢!”
“装什么,先皇已经被你残害了!”三皇子轻哼一声,面无表情地再次挥手下令,“再放!给我狠狠地射,把那贼子的嘴给我射成马蜂窝!”
话音落,又是无数飞箭飘洒而下,如大雨般连绵不绝地打在大殿的门板上。
殿中众人此刻再无闲情胡扯,尽皆躲避那些穿透门窗或者屋顶,透进殿中的羽箭。
只有庆帝毫无动作,依旧从容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面。
此刻他还是皇帝,自然有人会帮他挡下这些冷不丁射到近前的飞箭,比如蟒袍老者,比如禁卫军统领晁牙。
就连背后挨了一刀的左相竟也挡在了皇帝身前,一脸的决然。
皇帝漠然地看着左相那血红一片的后背,又瞥了一眼抱着脑袋缩到大殿角落里的谢忠,轻声说道,“你不该站在这里的。”
左相魏长更重重咳嗽一声,“臣子必须死在君主前面,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庆帝眼中的冷漠散去了几分,“但你不一定非要做我的臣子,这大殿之内有很多人都可以成为你的新主子,比如那个大闵遗孤……”
“老实说,他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但臣和他仔细聊过,他并不想做皇帝。”
“那还真是可惜……或者,你也可以扶持朕的儿子们,不管是大殿里面的这两个,还是外面的那个,都很想做皇帝。”
“外面那个正在下令放箭,臣只要敢站出去,必然是万箭穿心的下场……至于里面这两个,能不能活下来还得两说,而且他们也想要我死……臣真是没有想到,独善其身,克己慎行也是取死之道。”
“他们还是孩子,想法难免幼稚一些。”
“那个不叫幼稚,是愚蠢……臣精明了一辈子,总不能晚节都不顾了吧。”
“或者,你也可以考虑一下朕的侄女,或者妹妹,她们似乎也有兴趣效仿唐国女帝……”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臣不想做亡国之臣,而且她们肯定没有兴趣帮助臣实现理想,她们甚至没有兴趣知道臣的理想,那臣为何要帮他们挡箭呢?”
“陈留王呢?他在民间的声望很高,朝中大臣也都称赞他的仁慈……”
“他不过是想要学您,但又学得不像,臣放着老虎不要,反而去巴结一条不伦不类的家犬,是不是有点太傻了?”
“看来朕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其实,朕也觉得自己干得还算不错,所以朕有些想不明白,你说他们为什么都想要取代朕呢?”
左相魏长更认真地思忖片刻,低声叹道,“权力是一种能让人上瘾的毒药,他们享受到了高位者的好处,便想要更进一步,掌握更大的权力,以为这样便可以为所欲为。”
“有些想当然了,做皇帝的束缚更多,不能做的事情也更多,行错一步,就会导致生灵涂炭,如何能为所欲为啊!犹如一条巨龙,若是不注意控制自己的行为,即便是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也可能造成万万人的伤亡……”
“没做过皇帝的人可不知道这些,而且巨龙从不在意自己的喷嚏会伤到别人……陛下有些时候也曾为所欲为过,所以他们看在了眼里,也记在了心里……”左相魏长更唇角微微拱起,语气略带讥讽的说道,“当权者如果发现有人造反,一定要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太过火了,有没有考虑到别人的感受。就像前些日子,臣养的那些猪经常翻出猪圈,搅得臣府中是鸡飞狗跳,原本臣很生气,觉得这些猪太过分了,每天吃饱了就睡,过得如此逍遥的日子,竟然还想要造反,简直得寸进尺,该杀!”
“于是臣便命人将那几头猪砍了,重新买了些猪仔养着……可时间一久,那些新买的猪仔也开始造反……臣便接着再杀,杀得猪圈里血流成河,杀得猪头滚滚,宰了那些猪以后,臣又买了几头猪仔,最后这些猪仔也毫无意外地叛变了……周而复始好几次之后,臣就开始反思,莫非不是这些猪的问题?”
左相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后来,经过臣严谨地调查终于得知了那些猪想要翻出猪圈的原因……陛下想知道吗?”
庆帝撇了撇嘴道,“都说到这份上了,即便朕不想知道,你还能不说了吗?”
左相呵呵笑道,“那陛下还是想知道的……其实原因很简单,它们并没有吃饱,所以想要翻出去找些吃食。尽管臣府中每月花在这些猪的开销足足有七两银子,但它们依然每天都吃不饱。”
“臣把七两银子交给管家,命他负责安排这些猪的吃喝,但管家事情太多,便给了府中一位老妈子五两,让那老妈子负责照看……这位老妈子呢,嫌弃猪圈太臭,便又将这差事扔给一名年轻的仆从,却只给了人家三两银子……”
“那年轻仆从也想捞点油水,因而最后落进那些猪嘴里的,只有区区一两银子,又如何能吃得饱呢!这猪呢,吃不饱饭,自然要造反的。所以有时候不要只看到问题的表面,要转变思路,想一想为什么会出现这些问题,养猪是这样,治理国家也是这样。”
庆帝闻言不由地沉默了许久,而后忽地站起身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左相说话还是这般耿直,今日过后,左相便可以施行你的天启新政了,就从精简机构开始吧……至于眼下嘛,朕现在确实有点想为所欲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