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二皇子朱元良收起翠绿管子之时,行在回廊流水间的申小甲扭头望了一眼黑色假山,微微皱了皱眉,自习得内经之后,他对气息很是敏感,此刻明显地感知到了那边有两道阳刚之气,一道强劲有力,一道有些孱弱却很熟悉。
走在前头的朱元直发现申小甲的步子减慢,渐渐地离自己越来越远,随即停了下来,回头轻声询问道,“怎么了?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吗?是不是我二哥在园子里埋伏了刀斧手?”
申小甲面皮抽动一下,翻了个白眼道,“四殿下,你若是还这般兴奋,我可不敢和你一起喝酒了!这里没什么不对劲,最不对劲的就是你!”
朱元直爽朗地笑道,“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么可能会想害你!走吧,原本那马车是先去接你的,结果知道我要去又改了道,绕来绕去一大圈,咱们已经是比其他人晚了许多,倘若再在这园子里耽搁下去,等咱们过去的时候,别人都散席了,还吃个屁!”
申小甲满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这皇子还是高高在上要好一些,否则都如这朱元直这般看似接地气,实则更混蛋,那平民百姓的日子得有多难过!最为关键的是,人家出去见过世面,寻常那些插科打诨的法子糊弄不了,只得用更深的心思对付,否则一步踏空,就会万劫不复!
这般想着,申小甲莫名心累,只觉得自己这第二次的人生依旧悲惨。
两人又是无声胜有声地走了一段,终至清风馆宴会之所。
出乎申小甲预料的是,宴席并不是摆在什么屋子里,而是分置于各个轻纱漫漫的亭台内,四周点着五彩缤纷的灯笼,起起伏伏地挂在一棵棵青树上,照映着流觞曲水,以及每张桌案前的笑脸。
有才子,必然要有佳人,否则才子们的表演毫无意义,所以这次和头酒除了四皇子朱元直说的那些人,申小甲还见到了许多身姿曼妙的少女,也不知都是哪些人家的小姐。
贵族不是江湖侠客,自然要有规矩,依旧礼节,那些小姐们便不能与男子坐在一起吃饭饮酒,只可聚在一座白纱飘舞的亭子里,说着些平日不敢说出口的羞人话语。
申小甲有些失望地跟着朱元直走到另一处亭子里坐下,远远地看着那些随风轻舞的薄纱,不由地想起了楚云桥,低声吟唱了一句,“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确实不能采,那都是二哥从天南海北收集而来,能在京都开花实属不易,都是二哥的心头好……”朱元直在申小甲对面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自顾自拿起石桌上的青玉酒壶斟了一杯,一饮而下,瘪了瘪嘴道,“太淡了,这哪是酒,简直就是水嘛!喝酒还是得喝最烈的烧刀子,你说是不?”
申小甲微微一叹,“驴唇不对马嘴!别跟我说话,我媳妇不让我和你这样式儿的走得太近……”当即一把夺过朱元直手里的青玉酒壶,也满了一杯饮下,砸吧着嘴巴道,“是淡了一些,没滋没味的,怕是你二哥被人忽悠着买了假酒!”
说话间,一名青衣仆从走了过来,对着四皇子朱元直躬身行了一个礼,而后直起身子看向申小甲,淡淡道,“侯爷终于来了,那小的这便去吩咐厨房开始传菜……”
申小甲抱拳道,“抱歉抱歉,我先前在府衙吃得过于油腻,忘记了自己还有晕车的毛病,一路上吐着,因而晚了。”
朱元直饮着酒,憋着笑,也不拆穿申小甲的胡说八道。
青衣仆从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侯爷能来便是好的……”抬起手臂,指了指东北侧的另一座凉亭,“安建章公子和严玉书公子在那边坐着,侯爷若是想要先去打个招呼,也是可以的。”
申小甲摆摆手道,“不打不打,喝酒喝酒,传菜传菜!”
青衣仆从微微点了点头,慢慢退出亭子,七拐八绕地消失在五彩斑斓的灯火夜色中。
客人都上桌了,请客的人自然不能再躲着,二皇子朱元良简短地又和站在暗影里的那人说了几句,随后正了正衣冠,将翠绿管子收进怀里,右手虚贴腰腹,左手背负身后,悠然地走了出去,步子不疾不徐,面上不喜不怒,在满园注视中踱进了申小甲所在的亭子,冷冷地瞟了往嘴里抛着花生米的朱元直一眼,轻哼一声,“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皇家的颜面都让你丢尽了!”
朱元直不以为然撇撇嘴道,“爷爷和父亲都是不讲究的,你这话里的意思,他们也把皇家的颜面丢尽了?”
这话说得极为犀利,且用的是爷爷和父亲这等家人之间的称谓,二皇子朱元良眉尖微微一皱,冷笑道,“出去野了一段时间,这嘴皮子功夫倒是比以往厉害了,莫非江湖中打架现在用的不是拳头,而是嘴巴?”
“行啦行啦,二哥,我知道说不过你……”朱元直叹息一声,乖乖地坐正身姿,撅着嘴道,“血衣侯还在这里,多少给我点面子!”
二皇子的目光忽地柔和了几分,微微笑道,“不错不错,吾家老幺也懂得羞臊了,这便是知礼的好开端……”侧脸看向申小甲,微微躬身,“血衣侯,初次见面,元良这厢有礼了!”
人家一个皇子这般谦卑,简直就是抬举,刚端起酒杯的申小甲立马站了起来,匆促回礼道,“有礼有礼,我嘴皮子不如四殿下厉害,都在酒里了!”咕隆一口吞下杯中酒,故作天真地笑了笑,“二殿下,您先忙您的,我们这边都是自己人,不用特意招待!”
自己人?
谁的自己人?
我们这边都是自己人,这个我们就很妙,既像是在说和他二皇子是自己人,又像是在说四弟朱元直是自己人,两边都不得罪,果然狡黠如狐啊!
二皇子心里如是想着,面上却是依旧带着温煦的笑容,轻轻地点了点头道,“那侯爷请自便,今夜馆中客人不是很多,却也不少,元良先去一一打个招呼,而后再论正事。”
申小甲当然也听出“正事”二字的深意,还能有什么正事,今夜要论的不就是自己在醉仙居打人逞凶的事情吗,人家都是一个书院,自是要替安建章和严玉书出头了,嘴巴发苦地笑了笑,拱手道,“好说好说,不急不急。”
二皇子微微颔首,离开前深深地看了朱元直一眼,这才缓步走出亭子,去往其他凉亭招呼客人,毕竟今夜还来了几位非凡的人物。
申小甲却不知今夜这场和头酒下藏着暗流,喝了几杯酒,又夹了三两筷子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精美菜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那只烧鸡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丢了一箱金米的忧愁,总觉得吃什么都没滋没味,在亭子里等着“论正事”也很煎熬,和四皇子朱元直交谈更加难受,只得端着酒杯,踏出凉亭,随意走着,在绚烂的灯火中,寻到一个偏僻处,望着天上的明月,小口小口地抿着杯中酒。
自打二皇子出现之后,整个园子便热闹了起来,寒喧声四起,明明平日里不曾见过几面的,却也好似熟络的亲兄弟。
往来皆为鸿儒,谈笑都是王八念经。
申小甲心里叹息一声,依旧举头望明月,却看不见月影的人儿,暗道自己最近是不是犯小人,怎地刚在府衙里失了金米,又要在此处听着那些酸词,既看不到那些近在眼前的美女,又望不见月亮里的心上人。
才子们看似随便挑的凉亭坐下,实则都是围着申小甲和安建章两座亭子,所以当申小甲走出凉亭时,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靠着边上几处亭子里的豪族子弟见他面生,方才二皇子最先招呼的也是他,且又有四皇子陪同,于是好奇地凑了过来,行礼攀谈,准备套些背景。
哪料得申小甲此时心情极差,生出些许戏弄之意,表面笑容可掬,实则言语暗含讥讽,虚情假意半天,愣是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得到,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又回到各自的凉亭里去,静静等着这新奇的和头酒开场。
八月夜里的凉风,轻轻地拍打在人的脸上,仲秋之风,自然没什么料峭刺骨,带着几分清爽的湿气,像轻柔地洗了一把脸,十分惬意,吹醒了许多醉意,便是平素酒量不好的人也能多喝几杯。
申小甲本就是一个厌倦人情世故的懒散人,起先还能硬挤出一张笑脸,听了许多酸腐诗词之后,再也忍受不住,转身便打算回到凉亭里睡一觉,为着后半夜的行动养些精神,若是要论正事了,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朱元直必会叫醒自己。
行了两步,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句子,像什么“韶华总易逝,春光永不老,愿为伊人歌一曲,梦里花落不知有多少”,又有“小光头,铁锄头,你在江那头,我在江这头,你皱起眉头,我的悲伤便涌上心头”,最恶心的还有“不愿苟活,我在你的江湖里耍过……”
申小甲立时停了下来,手中的杯子捏得吱吱响,自己诗鬼之名虽然是抄来的,但那些诗词总归是珍品,比这些垃圾强了不止千倍万倍,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循声望去。
这一望,却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被他揍了一顿的安建章和严玉书二人。
似乎感受到申小甲的注视,正在向轻纱佳人们展现自己风流雅趣的安建章回过头来,一看是那狠辣的黑白短发少年,尤其是在看清少年脸上残忍的微笑后,面色陡然一变,声音微微有些颤动地吐出几个字,“不好!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