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杀人月 第四十一章 斜风细雨不须归

啪嗒啪嗒。

除了雨水滴落的声响,没有其他任何杂音。

制墨坊内外的黑衣蒙面人渐渐在侧门汇聚,沉默地盯着申小甲和江捕头,眸子中闪着冰冷的寒光,就像那一把把同样凝着寒光的墨色长刀。

江捕头没有回应申小甲的话,但申小甲却也没有再开口,因为没有回应本身也是一种回应。

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申小甲背上江捕头,从破烂的红衫上撕下一绺,将自己与江捕头牢牢捆在一起,紧了紧握着长刀的右手,双腿颤颤地挺立着,静心屏息,绞尽脑汁地计算着自己这一口气还能再砍几个人,如何杀出重围。

裴志悠闲地踱着步子来到侧门,面色阴沉朝童桦的尸体上啐了一口唾沫,一脚踢倒宛若雕像的童桦,“以下犯上,罪该万死……”伫立侧门之中,满脸嘲弄地看向申小甲,讥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蠢到只在制墨坊内设伏,制墨坊外却不安排一点人手吧?既是必死之局,你和江千户便绝无生路!”

“呵呵。”

两道轻笑声响起。

一声出自申小甲之口,有一丝嘲讽裴志只会在童桦死后逞威风的意思,也有一丝嘲笑自己方才傻乎乎还在盘算如何挥刀更加省力的意味,完全是无用之举,一把刀对上两百七十五把刀,怎么算都没有胜算。

另一声呵呵却是传自制墨坊对面的屋顶之上,声音清脆得如同黄鹂鸣叫一般,意思只有一种,浓浓的不屑。

申小甲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循声望去,只见制墨坊对面的屋檐上坐着一个光着脚踢打雨水的小姑娘,瞬即高兴地挥挥手,甩了甩头发,故作潇洒地笑道,“蜘蛛姑娘,咱们又见面了,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谁是蜘蛛姑娘,人家叫小芝啦,灵芝的芝,不知道就别乱给人取外号,很容易得罪人的,到时候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小芝撅着嘴道,“再说了,咱们在这里再相见并不是因为你我有缘,而是我花了钱……从飞雪巷到府衙,再从府衙到制墨坊,我一路打听花了不少银钱,你得赔我!”

申小甲拍拍胸脯,豪气干云道,“好啊,没问题,我昨夜才赚了一万两,你说个数,我立马就拿给你!”

“哇!一万两耶,够我买一二三……好多串糖葫芦了!打听消息的花费是能补足了,只是……”小芝眨眨眼睛道,“现在这情况,一万两却还是不够。”

“那你想要多少?”

“你觉得你的命值多少钱?”

“我以为凭咱俩的关系,谈钱有些伤感情了……”申小甲干咳一声,“况且生命无价,怎么能用钱这种庸俗的东西去衡量呢!好妹妹,赶紧拉哥哥一把,回头我再用其他无价的东西补偿你。”

小芝轻笑一声,扬起娇俏的脸蛋,“那不成,你们男人都是一转身就不认账的,得先谈好条件,否则你就待在这里被他们剁成肉馅吧!”

“你想要什么报酬……”申小甲扭头扫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黑衣蒙面人,甚至可以感受到那些墨色长刀的冰凉,急声道,“你想要多少,说个数,咱俩可以商定一个期限,我每月付你一些,一辈子这么长,总能还清。”

“我家有的是银钱,要你那点碎银子作甚,刚刚是逗你玩哩!”

“那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小芝捧着脸颊,嘟着小嘴道,“感觉自己什么都有,又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

申小甲眼角抽搐一下,若不是现在不合时宜,他也想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吐几句忧郁文学,清了清嗓子,“这样吧,我先答应你,等到你以后想到了,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为你取来……”顿了一下,补充道,“前提是我能做到,而且不能是我的性命之类的,不能是让我去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能是抢夺别人看得比命还重的东西……怎么样,够有诚意了吧?”

“还行……”小芝眼珠子提溜一转,“等等,你将来要是翻脸不认人怎么办?男人惯用伎俩就是一哄二骗三拖延,事后不认账是老传统了,你还是得先给我点实际的东西……”

申小甲犹豫了片刻,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扔向小芝,高声道,“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比万两黄金还要贵重,现在抵押在你那里,等我履行了诺言,你再将它归还给我,若是我哪天反悔了,这东西便是你的了!”

小芝接过锦囊,打开一看,顿时眼睛一亮,随意地将锦囊挂在自己的腰间,点头道,“这下够诚意了……”拍了拍手,从怀里拿出两个巴掌大小的精巧木轮,弹出一根透明丝线将两个木轮串联起来,其中一个固定在屋檐上,另一个扔给申小甲,而后自己捏着丝线的另一端飞跃而下,嬉笑道,“抓紧轮子的铁钩,准备起飞咯!”

十余把墨色长刀正在此时忽地劈来,申小甲立刻握紧铁钩,只觉得身子一飘,险险地避开,荡上屋顶,望了一眼下方挨挨挤挤的墨色长刀,长出一口气,盯着屋檐下的小芝,微微笑道,“动定滑轮组,还是科学的……只是这一下你要怎么离开呢?”

“你走你的,不用假惺惺地关心我……”小芝扑闪着两只大眼睛,十指弹出数百根透明丝线,用脚丫子在地上踩出朵朵雨花,面色陡然一变,眼神冰冷道,“我想走的话,这世上没人能拦得住我,再多人也不行!”

申小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拱手道了一声珍重,背着江捕头疾步如飞地往醉月楼的方向跑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到危险,他第一个想到的都是醉月楼,彷佛那里是这世上最安全的所在。

正当申小甲甫一转身离去时,一支黑色羽箭从庭院内飞出,直射申小甲的后心。

屋檐下的小芝轻哼一声,一甩手,挥出数十根透明丝线,缠上那支黑色羽箭,奋力一拉,改变了黑色羽箭的飞行轨迹。

嘭!黑色羽箭在距离申小甲后心三尺左右的位置向下坠落,炸开片片青瓦。

裴志看了一眼逃遁而去的申小甲,满脸失望地用眼睛余光瞄了一下身后的庭院祠堂,嘀咕一句,“吹得天下无敌,终究也是个废物……”对制墨坊屋顶上的飞弩手比了一个追击的手势,随后扭头看向小芝,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原本汇聚在制墨坊侧门的数百名黑衣蒙面人立时呼啸应诺一声,“杀!”

数百把墨色长刀争先恐后地涌向小芝,就像在雨中游动的数百条黑鱼。

“你们很喜欢人多欺负人少吗?”小芝并没有看向那些黑衣蒙面人,也没有看向裴志,而是直视着侧门之内的祠堂,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那么,今日就让你们也体会下被别人以多欺少的滋味吧!”

话音一落,街道左侧走出一名挎着竹篮的老妇,从篮子里拿出一根红薯,笑眯眯道,“下雨天,烤红薯和杀人更配哦!”

还未等裴志厉声喝问,街道右侧又走出一名身穿破烂蓑衣,头戴枯草斗笠的中年人,手里拄着一根黑色竹竿,在街道正中央站定,面无表情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你们今日不需要回家了!”

裴志见再没有其他人走出,捧腹大笑起来,指了指老妇,又指了指蓑衣客,“一个都快走不动路的卖红薯老大娘,一个只有根破竹竿的穷渔夫,这就是你说的以多欺少,别逗了!小姑娘,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你放心,叔叔一会儿定会温柔些待你……”

笑声戛然而止。

一把宛若寒月的长刀架在了裴志的脖子上,一道懒懒的声音在裴志耳边炸响,“说来听听,怎么个温柔法?”

裴志双眼一突,侧脸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邋遢汉子,挤出一张难看的笑容,“开玩笑的,当不得真……”伸出两根手指试探地往外挪了一下寒月刀,语气略带威胁道,“我是锦衣卫指挥使,莫要胡来,否则尔等家破人亡指日可待!”

邋遢汉子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三道呼啸声,皱了皱眉,速即握着寒月刀在裴志脖子上转了一圈,回身反手一劈,斩出一片刀光。

叮叮叮!三支黑色羽箭穿透刀光之后只剩下一支,正正地撞在寒月刀身上,将邋遢汉子推出了侧门,滑行十余步堪堪止住。

与此同时,一道鲜红从裴志脖子上喷出,声音如同风吟一般悦耳。

裴志慌张地用手捂着脖子,可怎么也止不住鲜血喷出,面色惨白地轰然倒地,连半个字都来不及吐出。

邋遢汉子待到黑色羽箭落地后,直起身子,活动了几下手臂,朗声道,“哥几个,我家小子被人欺负了,我很不开心呐,今天这里不能有一个活口!”

“我同意,他也是我的未来夫君呢,做娘子的自然得替相公出口恶气!”小芝拍着手掌道,“只是……要不要我去护送一程,先前好些飞弩手追过去了……”

“不用了,”挎着篮子的老妇吃完一根烤红薯,从篮子里取出两把八斩刀,呵呵笑道,“那些杂鱼正好给我徒儿练练手,他已经在那边侯着了!”

邋遢汉子闻言一怔,表情古怪道,“你确定你徒弟是过去帮忙的?”

老妇抿了抿嘴道,“肯定是帮忙,顺便出口气……”

“闲话稍后再说吧,”蓑衣客拔出藏在黑色竹竿中的霜江剑,忽然道,“赶紧杀完回去吃酒,我有蓑衣斗笠遮雨,你们却只有大头,很容易染上伤寒。”

邋遢汉子瘪了瘪嘴,深吸一口气,看向围在四周的黑衣蒙面人,目光幽冷道,“这得买多少壶烧刀子……血亏啊!只好用你们的血弥补一下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制墨坊外的街道上登时闪出千万道刀光剑影,数百根鲜血淋漓的丝线,以及十几支往来穿梭却未救下一人的黑色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