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嬴晏,家世戾,性情洁癖,不与人交。白衣身,年二十,立奇功。退夷十万,芳百年。
——《名相赋·第三章》
这个冬日格外的冷,平国东郡的酒馆生意十分红火。环绕着东郡,隔断五关的护城水赤溪百年未结冰,今年却也奇异地上了冻。这并不是件什么好事,因为赤溪水势湍急,是平国和大昭东疆天然的屏障。多少次,隔海相望的东佾夷国以命相搏过了五关,却面对赤溪束手无策。
“赤溪子今年忒怪!水势这样急,竟也结成了铜镜面。昨夜个降了白,婆娘添了两床被一个炉还是架不住的腿凉。今儿早上我晨起磨浆水掀豆皮,打着哈欠,眼没睁明白,你猜怎么着,倒腾半天磨没动静,只听嘎嘣一声脆!”酒馆旁边的小贩子边舀甜豆腐递给几个喝了酒的客官边笑道。
“如何了?”几个穿着胖大棉衣的酒客追问道,这其中有一个是军爷,正常休沐三日,与朋友约到城内饮酒驱寒。
“哈哈,说了您倒也不肯信!夜里太冷,野外的媚猫子钻进了磨里,它本就冻僵了,我一转磨,它尾巴断了,嘎嘣脆。”豆腐贩子眉飞色舞,从腰中掏出一段细长的黄色尾巴来。
众人啧啧称奇。这媚猫子本就是个稀罕物,传说有些灵通,是个极吉祥的物事,山野人迹罕至处才或可见一二,逮它何其难,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我听先人说,猫子断了尾巴倒也不会死,可是真的?”其中一个问道。
贩子又舀了一碗递过去,点头笑了,“正是呢。我婆娘说它灵罕,可不能害,便把它放了,又常听人说它的尾巴也有几分灵性,可保平安,我便系上了。”
酒馆对面是一个妓馆,二楼的窗推开了,到了午时,这些女子方有些动静。最近东郡的楚馆生意都不错,大昭刚打了一场胜仗,锐不可当。近了年节,便放松了些。楼上几番娇俏笑骂,其中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探头问道:“豆腐郎君,媚猫子尾巴卖不卖?”
那几个客人伸长脖子,却瞧见室内几个对镜梳妆,香肩半露的女孩儿,顿时色与魂授。丫鬟慌忙遮窗,休沐的军爷却呸了一口道:“可见是几个婊子,倒值得你们这样了!这才是没见过世面呢。”
那丫鬟并不能瞧清楚相貌,一头乌压压的漆黑发挡住了眉眼,倒也不恼,轻声道:“这世上美人何其多呢,我们自是见识不够,但倘使你见识够了,却也益发不肯说这样的话,折损姑娘的名声了。”
大昭对女子约束甚重,良家女子不可轻易见男客。这丫鬟是拐着弯儿地骂当兵的呢。
那军爷轻贱地瞧了丫鬟一眼,鄙夷道:“但有俗妇无知,却未想下贱无耻到如此地步。我说的小姐比尔等高贵了不知凡几,不单单有这人间没有的容貌,还有一副忠勇肠、报国心!数数你楼中上下多少女子,便算上这天下所有的美貌女子,除了床上勾腿子迷男人的功夫了得,还剩些什么?倘使万万个贱人婊子抵得上这么一个小姐,我倒要跪地认错了!”
“她倒是谁?”小丫鬟似是个斯文的姑娘,心头含了一股怒气,但挡住了身后几个怒气冲冲的女子。
“大将军章戟之女,章咸之!”
这军人一语,却惊四座。章咸之倒是个世间难寻的女子,貌可倾城,原是个做太子妃的人才,却在两个月前,与携天子旨意的穆王世子一同进入了军营。她一身戎装,海上迎战,破了东佾五次奇袭,连素来聪慧骁勇,不按常理出牌的穆王世子都屡次赏赐,以旌其功。
那丫鬟怔了怔,正要开口,酒馆深处却有一阵低咳,打断了这着实难堪的场景。暗处的一桌,与青黑的墙壁相邻,一身黑衣的男子哑声开口道:“如尔所言,天下的女子倒可以这女子为典范了?”
他扶着竹椅,酒碗半温,缓缓站了起来,踱步到了众人之间。
这是个年约弱冠的少年,眉眼生得好俊,只是颜色极差,脸带煞气。他站得极直,身不染一丝尘,冷成这样的天,却只穿了薄薄一层黑衫,青发成髻,牢牢系了一层黑缎。
“正是!”那军人点头道。
黑衣少年语带讥诮,紧紧攥住净白的手道:“生得貌美是其父母之功,边关领兵因一片沽名钓誉心肠,以她为典范,这世间干净清白的女孩儿倒变得以貌取人,埋怨父母,为名利而可愚弄天下万民了。”
窗旁的小丫鬟愣了愣,倒未想到有人替她们辩白几句。只是,章咸之是何等人品,街头巷尾日日相传,说她的不是反倒是罪过了,于是便道:“公子侠义仁心,何必与这莽夫一较长短。随章姑娘何等高贵,与我们这等女子并不哪里相干。她自好她的,我们也活我们的。”
那兵人啐了口道:“何不问问天下男子,是愿娶你口中的清白干净的婊子,还是章姑娘?”
黑衫少年眉毛生得极是齐整青郁,瞧得出是个心中极有城府的善断少年。他瞧着屋檐下粗长的冰凌子道:“你心中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肠、报国心?”
“正是。”
“你说这世间只懂依附男子,不懂行军打仗的柔弱女子都是婊子?”
“不差。”
“如此看来,你不止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肠、报国心,你更敬佩这样一个忠勇肠、报国心的女子是个貌美的……婊子。”黑衫少年拔掉了那块冰凌子,似乎不齿说出粗话,冷冷蹙眉,闭上了眼。
“你!”兵人与朋友一众皆愣了。
“她身在豪族,是因有一个好父亲;练就一身好武艺,是因有一个好师傅;今能走上战场,是因为未婚夫是未来的百国之君。此三者,无一不是男人之功。而你口中的婊子,之所以家境贫寒,是因为父亲征兵远去;继而沦落风尘,是因为饥饿荒凉战祸连年时无天子、国君、父母官救济;被你等骂作婊子,却是因为这偌大天下的男子从未把她们当人。这等女孩儿可敬可佩,反倒没有依靠男人了。”少年声调忽然变低,瞧着低低的天道,“章姑娘之所以成了这独一无二的章姑娘,皆因这世间万万千千的女子无法无能不可成为章咸之。”
前些日子,都在谣传,章咸之已被陛下内定为未来陛下的皇后。可后来穆王世子来了,又传这高岭之花许是要被大昭明珠攀折了,众人并不知晓内情,黑衣少年倒似乎知道些什么,故而说得似是已成事实。
那几人皆被噎住了,小丫鬟趴在窗口揉眼睛,揉着揉着,她身后的那群女子却皆低声哭泣起来。最后,此一兵士却冷笑道:“那也是命!天命里有的便是这么一个受万人景仰的章咸之!全天下的人,无论男女,瞧见的也只会是这样一个章咸之,而非勾栏里无人记得名字的丫鬟!”
少年却忽而望向了豆腐铺的贩子,提声道:“您的媚猫尾巴可愿相卖?”
那豆腐郎君同酒馆老板均怕事情闹大了,冬日开张生意本就不易,闹起了反伤和气。黑衫少年递过一块碎银子,豆腐郎君连忙解了充作如意结的猫尾巴,递给少年道:“小公子,够了够了。眼下天寒,瞧您身体欠佳,何苦与人口舌之争?”
黑衫少年略笑了笑,稍显古板郁结的面庞上带了几分舒缓。他望着窗畔瞧不清面容的小丫鬟道:“你为何想要猫尾巴?所求何物?”
小丫鬟双腕交叠,黑发初初盖过双目,下巴尖尖,怯生生道:“一者,我……我的小鸟儿丢了,听说猫尾巴能祈求心愿,使人心想事成;二者,我爹爹身体不大好,我想再求个愿望;还有,还有媚猫传闻原是月娘化身,我渐渐大了,他们都嫌我木讷,不肯娶我,便想靠猫尾巴改一改运道。”
黑衫少年握着猫尾如意结,朝上一抛,便到了那孩子怀中。他笑了笑道:“倘使你长大了,这世间的男子心心念念的还只有章姑娘,若我未死,你不嫌弃,我便回来娶你,可好?”
小丫鬟愣了愣,风吹起她的头发的时候,她踮脚,黑衫少年已走远。她用小手摁住额发,瞧他背影,低低唤了句“师兄”。
她转身,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边感怀身世边无奈道:“小冤家,都说你的小鸟儿我们未曾见了,你还敢日日寻来!”
可是,它从这里飞了,就再也不见了呀。
东郡在大将军章戟和赤溪的守护下,几乎成了一座铁桶。平王世子刻意避其锋芒,派来的文官都是些不理事的,东郡倒益发像是章戟一家的封地了,郡中子民皆以其为尊。家有男丁者,十四五岁成人时,便大多送入章戟军营,由章戟磨炼,立下奇功者不知凡几,世人颂称“章家军”。
章戟亦是个十分仁厚的将军,每年冬日都设粥棚施粥。三年前,独女章咸之不知为何,竟得了天子旨意,女扮男装去昌泓山,先前归家时便到军营,后来仗打赢了又日日来到粥棚看顾着。她自任性着男装拜孙夫子为师,这两载,行为举止便十分古怪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寄信说何日何时东佾奇袭,一会儿又言她此生注定不嫁帝王家。
说起东夷佾国,在东海之上,与大昭隔海相望,虽是个夷国,但崇尚周礼孔论,与大昭上百华国相比,礼数学识毫不逊色,然地处褊狭,物产不丰,野心日盛,礼仪之学日渐成了掩藏虎狼之心的屏障。大昭自哲宗继位,近二十余年,东佾时常挑衅,大大小小的战役经历不下百场,章戟镇守此处十余年,一直忠心耿耿,但两方作战,有输有赢,东佾又惯爱偷袭,虽讨不到什么便宜,可惊扰百姓,让人烦不胜烦。直至去年,这种两方对峙的局面却改变了,章将军如有神助,每次东佾带人偷袭之前,他便早早命人做好准备,每每杀敌个措手不及。东佾主帅,时年二十岁的嫡次子八皇子铩羽而归时,总要咬牙切齿,骂一声“老匹夫”。
东佾偷袭,年年都要来个七八十回,可是章咸之却次次都能料到,章戟惊讶孙夫子竟教了女儿如此能耐,章咸之锁眉不语,道是并非夫子之功,全是梦中仙女指点。
怪力乱神之事,章戟一生以命博取功名路,本是十分排斥,之后发生一桩事,却又令他不得不信。
章咸之说,穆王世子近日会来求娶,她央求他定要拒绝。他与穆王素无交情,穆王世子又是个世家争抢的香饽饽贤婿,何时轮得上他一个武夫,况且依陛下之前行径,许是咸之别有安排,与如今假死的太子有莫大关联,只是不知圣人如何想罢了。横竖算起来与穆王世子没什么相干。章戟笑了笑,点头应了。孰料几日后成觉果至,带了陛下旨意,一者叫东南两军借过年之机互相切磋战术,二者朕有佳侄,卿有佳女,或可结秦晋之约?
陛下倒是话未说绝,并非直接赐婚,可是天子的面子又有谁敢驳?章戟想起女儿所言,梦遇仙女,这才如醍醐灌顶,不由他不信了。
他愁云满面,成觉像是看出,笑了笑,不以为意,扔下旨意,带着三千兵马进了军营。他在将军府设宴款待世子,章咸之不得不帏后见礼,世子成觉冷冷一笑,掀开珍珠色的鲛绡,一身戎甲,低头瞧了章咸之半晌,众人皆诧异,一国之世子会如此无礼,他良久却道:“天下闻名的美人,不过如此。”
章咸之本该气恼,可瞧着少年郎那样高高在上的倨傲和如玉的容貌,抽出了软剑,架在世子颈上,却是一笑,“如何才能证明,我不是不过如此?”
世子成觉与章咸之订约,若在三月之内,她能让天下人皆知晓这世间有个章咸之,他便自动请旨,解除婚约。
于是,章咸之进了军营。过几日,东佾又来,竟犯在有仙人相助的章咸之手中,便宜她立了个奇功。自此,她名声竟渐隆。
平国有三郡,三郡皆有八门,门外四里,极阴之处,设有盖奴坑。坑里埋的都是些无主的罪犯、乞丐和奴婢尸首,官府因嫌逐个埋葬麻烦,只设了这等大坑,破席一卷,草草埋了了事。若有远方亲友寻来,便去府衙领个牌子,取一把铁锹,到坑里捞一捞,运气好的,尸体未化,还能认出是你家三姑八姨,运气不好的,就看见一堆骨头直直瞪你了,那可真真活活吓死人。因此,府衙虽有此制度,但是领牌子的寥寥无几。
这一日,却来了个怪人,在主簿处一连画了八个钩,领了八张通行牌,问他寻什么,他也低着头不语,病病歪歪的,远远看着,让人心生寒气。
他拿着铁锹寻了二十八天,一整个年下。每日太阳未出,他便背着铁锹去了,天黑透了,满身尸泥方进城,有些时候太晚了,就在城门外的沽河旁,靠着枯树吃酒。城门处的士兵说他酒后便会哽咽不止,一整夜断断续续的,好不瘆人。
不知这怪人又寻的是哪门亲?生时不珍惜,等人死在这荒凉处,他反倒哭得似没了考妣。卖酒的都认得了他,细瞧五官,是个俊秀公子,可通体阴气,让人不敢近身,平白觉得鳏寡无情。
这一日,他又买酒,卖酒的忍不住问他:“郎君今日可有所获?”
那身黑衣连同儒鞋都沾了湿润的泥土,小公子摇了摇头,抬起眼,却给了酒家一个笑。这笑想必发自真心,他周身有了些人气。酒家也展眉,“郎君想是放开了,这样也好,莫太伤心,况且,美酒吃多了也伤身。”
黑衣的书生用袖抹了抹眼,提起酒壶便去了。酒家略一晃神,再看书生走过的土地,竟平添了一道蜿蜒的血迹。他骇叫了一声:“小郎君,你可是受伤了?”
书生已走开十步之遥,却愣了,“嗯?”
他眼中挂着两串泪,不,是两道血,涓涓不绝。
何处伤心不成泪,为难冷面人,一腔心头血。
书生望着河水,靠在一棵树下吃酒。这棵树面貌挺拔,似松非松,似柳非柳,冬日依旧垂着翠绿的枝条。
他握着酒壶,在树下洒了一圈酒水,才道:“树兄既已成精怪,何不陪弟吃口酒?我在此处将近三旬,每日哺酒与兄,树兄却迟迟不见,是何道理?”
河水极深,在黑夜中泛着粼光。月光衬着粼光,有微微的亮光。书生沉默了一会儿,吞了几口酒,那树却也不语,待过了会儿,树后却冒出袅袅白烟,白烟中走出个长衫的黑影来。
黑影迟疑了会儿,道:“你自吃你的酒,过你的日子,寻我做什么?”
书生不语,把酒壶递到了黑影面前,道:“无有知音,甚是寂寥。”
黑影倒也识趣,吃了口酒,温雅道:“世上人多呢,寻我一棵树能说什么?”
书生笑道:“观兄形体,应有百年,风吹雨摇在此处,不啻人间百岁智者。小弟有难事不解,可家中兄长不在,无人能解疑,故而请教树兄。”
黑影觉出他似是误会了,但也不修正,只道:“你且说说,我且听听。”
“世间有人爱我,有人憎我,有人说我对,有人说我错,如此,我当听哪一句?”
“有某说你对,是因你所说之事合他心意;有某说你错,是因你所做之事与他所想相悖。说你对的许是你说了他不敢说的,承担了他不敢承担的,故而爱你,故而对你击节称赞,说穿了实在酸涩;说你错的许是你真错了,因你之错太过明显,已暴露在诸人之中,而诸人皆是知道真相之人,他们不语,暗自看你笑话,那直接说你错的许是憎你,但你应谢他直言这一回。”
“我幼时开始读习经书,每日寅时必起,沐浴焚香而读三百遍书,故而欲望浅薄,可我现在仍如旧时虔诚,却为欲望折磨,这又是何故?”
“无人爱你,无人憎你时,你不爱他亦不恨他,如今有人爱你,有人憎你,你自动情,情为种,种子已种下,强作无欲无为还有何用?”
“我日日等待仙去天宫,却夜夜活在地狱。我向往前者,反而总摆脱不了后者,又当如何?”
“地狱的都在等着仙去,神仙住的不过是白日的地狱。除了不分昼夜的光明,他们有何处强于你?”
“先时我不信人间何物是长久的,亦总觉人与畜生无有不同,因人一生如此短暂,悟到什么,也只剩来不及。古时南乡有真人无常,他说,‘斯命短矣,造化不提。’树兄怎么看?”
“人的寿命短到连谈到造化都是笑话,好与坏也不过暖水热火一遭,你体会过炎凉世故,便知晓活过为最美之词,死了是最真之话。”
“树兄若生为人,觉得如何‘死了’才好?”
“若是我,我想死到山涧,天地之间无人寻到,连鸟兽都不去的地方。”
“为什么?”
“这样尸体就能慢慢腐烂消散,不用与这来去都匆匆的人生一般。听闻骨头化得慢一些,可以慢慢等,等到灵魂骨头都变成这空气的一部分,我便能融入这世间,同这世间一般污浊了。到时候,便再没有人嫌弃我,也没有人为了求取我拥有的最后一样东西而哄骗我,同我说这世间存有许多真情的假话了。”
“嗯。”
东佾大军又来袭了。这次的主帅依旧是东佾国八皇子闻聆,可是兵马却增加了十倍,足足十万人。因为探子报,赤溪一脉结冰了,厚得可行人行车。三关之外,最大的障碍解除了。
对东佾来说,百年难得一遇的时机,就这样来了。
闻聆踌躇满志。先前一战,被穆国世子成觉一箭留下的疤痕还在肩上鲜活地提醒着他,此仇不报,寝食难安。此时接近过年,昭人都松散起来,天时地利人和皆占,若不攻下平地,借为跳板,逐鹿中原,恐怕连天都不应了!
东佾人又来了!
军讯传来之时,多少百姓见势头不对,十万雄兵锐不可当,连静潼关总兵忌禾站在城楼上都灰头土脸摇摇欲坠,便纷纷拿着细软,携妻儿朝东郡逃。军讯传到东郡将军府,是五个时辰之前。章戟反应敏捷,慌忙脱了常服,着了戎装,正欲去点将台点兵布阵,却被成觉拦住了。
“大将军,再等等。”成觉一身枣色纱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乳色茶碗,袅袅的烟便断断续续起来。
“三关总兵忌禾、赤榕、张正虽都是猛将,但智谋不足,关内人手不足,定然挡不住十万大军!殿下,此时不去,还要等到何时?!”章戟代表大昭皇帝心中骂了东佾皇帝千百次,大过年的也不消停,干着这等浑蛋事儿。
“大将军,你莫不是忘了手中还剩多少兵?”成觉不耐。章戟骂手下没脑子,自个儿的脑子也只是桃仁大小。
章戟跺脚,心中暗恼。这下被陛下和成觉这小儿坑惨了。前些日子,成觉另拿出一张密旨,从章戟处调十万精兵去南国,趁南蛮各部士气低落,预备一举拿下南三十部落。为防止有变,成觉便守在东佾一处,穆国另调了上卿云简率兵。
只是即便是有大昭明珠,擅长以少胜多、阴险狡诈的成觉又能如何?剩下的三万人皆是老兵弱将,加上三关各八千兵马,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万余人,胜算少之又少。
成觉瞟他一眼,心中暗骂老匹夫不成事,口中却道:“云简已与我来信,三十部落已悉数归顺,他带兵赶回,最早明日,最迟后日也就到了,大将军何须忧心?”
章戟按捺住怒火道:“殿下说得好生容易,那这两日怎么办?”
成觉啜了一口茶水,沉思片刻,懒道:“三万兵马暂且全布置在郡外,为防敌军扮成流民,这两日紧闭四门。”
“三关百姓六万余人怎么安置?若是出了事,稍不留意,这万世臭不可闻的便是某!”章戟咆哮道,他在花厅中辗转不安,许久,才对一旁的丫鬟道,“请小姐,快去!”
章大姑娘此时也正在苦恼。丫鬟慌乱而来,她未披厚衣便去了。
“父亲,如何了?”章咸之匆匆朝成觉行了一礼,瞧着爹爹那张比茅坑还臭几分的脸,轻轻问道。
“东佾又来了,这次带了十万人!”章戟咬牙切齿,恨恨地捶桌。
章姑娘大眼一亮,名扬天下的机会到了,“父亲,儿随您一道!”
她思索着穿什么甲衣,梳什么发,如何腰肢更细,眉眼更俏,如何飒爽英姿万人景仰。
成觉挑眉,打断了章咸之的思绪,低声冷道:“大姑娘,此时可又有良策?”
章戟攥住了女儿的手,眼中充满光芒,“如何做?仙子如何说?”
章咸之忽而冒了一头冷汗,想起了自己正在烦恼的这一桩——黄衣仙已经许久没入梦了。
“我……我……她没说。”貌美端庄的姑娘像被掐住了喉咙,瞧着她爹,许久,没敢吱声。
章戟跌坐回了椅中,双手抱头,脸色乌青。
成觉忽然笑了,缓慢的语调中却带着冰冷阴霾,“老匹夫,不靠运气鬼神娇女儿,便打不成仗了吗?”
平国国民一向淡定,只要秦将军没倒,平王没倒,就算东佾冲出三关,他们也大抵不会逃。可是,这一次,苗头有点不对。
来的不是一千敌军,而是十万。抢的不是边城的一点粮食、货物、珠宝玉器,而是沉了十几艘军船之后,看都没看地直奔三关。
守静潼关的是个废物,东佾八皇子一挥令旗,三两下强攻,守将忌禾便丢盔弃甲,搂着夫人美姬一路往内陆逃。
十万兵马逼近了佳梦关。总兵赤榕刚上任。他原是秦戟手下最得力的战将,与东佾八皇子对战不止十次,此番新官上任不到一月,自是一派士气昂扬,不肯退让。
佳梦关内兵马八千,赤榕虽以少敌多,心中却颇有些筹谋。八皇子一路经过水战,战马俱是从海上运来,兵马又都有些晕泻之症,每次东佾讨不到便宜的缘故便在此——后力不足,中看不中用。
赤榕暗自嘲笑忌禾是个无用至极的废物,可是,转眼间,十万兵士团团围住佳梦关。他在烽火台上遥望战车上的八皇子,才发现这厮的眼神十分不对劲,乌黑中透着熊熊烈火,八皇子以儒将自诩,这样毒辣兴奋的表情在他脸上还没出现过。
等到城下的每一个士卒摆好盾牌,火弩已经朝着关内射去。赤榕愣了。两军对垒还没见过这样的,不等对战几回便开始大规模进攻。
可是他来不及想清楚。因为千万人攀着墙梯已经奔涌而来。
城内没来得及准备应对十万人的石头和火弩,赤榕也中了箭。他挂了免战牌,妄图延缓一日,等援兵到来。
昭、佾双方早有共识,若主将受伤,可挂免战牌一次,停战一日。
对方也挂上了,赤榕吐了口血,方松了一口气,可是,不到片刻,那块乌黑的牌子又被取下了。
等到他的首级被东佾八皇子一剑割下时,赤榕做了冤死鬼,还没弄明白事态为何会变成如此。
免战牌这次不奏效了。
短短三个时辰,东佾兵马却已冲破海战和一关。佳梦关战死三千人,剩下五千兵马和万余百姓如今束手就擒。
东佾匹夫,蛮夷之国,不守信用!
人,乌泱泱的人。
他们都是大昭将士,为了妻儿守在关内。一朝主帅被杀,城墙攻破,没来得及死的,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皇叔!”八皇子闻聆恭敬地对帐中的那道黑影行礼。这临时搭起的帐却没有丝毫敷衍之处,四角都挂上了东佾皇室的象征——朱红色的鸾雀玉垂。
帐内的人身份尊贵至极。至少八皇子目前也只敢挂上两盏。
“嗯。”帐内之人声音低哑,可是周身戾气却十分重,恭恭敬敬站在帐外的闻聆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谢皇叔为孩儿在上皇面前美言,孩儿才有机会报月前一箭之仇!”闻聆揉了揉胸口,想起先前被穆国世子成觉射的一箭,恨意又涌上心头。
东佾局势与大昭大不相同。东佾除了当今的皇帝,还有一个精力旺盛的高寿太上皇。太上皇年过六旬,退位之后,依旧风流不减,弄出了几个小皇叔,眼前的便是最小的,与他年龄相仿,深受上皇喜爱。皇帝陛下倒也不动如山,朝权毕竟还在上皇手中把持着,他待这幼弟也素来放心,因为倘若他将来百年之后有个什么不测,饶是死在上皇前面,继位的也绝不会是这幼弟。
闻聆受父亲之命攻打大昭,欲图啃下平国三郡,移民于此,站稳根基,以谋他日兼并百国,问鼎中原。但是章戟守在此处,强攻软攻都不奏效,他同母哥哥煽风点火,他爹便对他十分不满,褫夺了他的军权,拿了他的帅印。
小皇叔一贯不理国事,行为举止捉摸不定,此次却为他出头,向上皇要了十万兵马。
闻聆几乎流泪了。他爹太抠门,给过最多的一次也就五万兵马,他拿什么跟以勇猛著称的章戟拼?想想上皇陛下手挥一挥,不当一回事地给了小皇叔十万兵马,饶是他再尊崇礼学、深知孝悌之意,也不禁酸了酸,人心到底是偏的。
小皇叔嘴一贯十分狠毒,一路上把他的用兵之法削了个七零八落,用人布阵皆亲力亲为,这次马匹陆运,海上火弩战也全是他的主意。
“皇叔,这次咱们挂了免战牌,不守信用,恐被上百华国诟病我们大佾……大佾……”闻聆难以启齿,其实他心中也不齿这种行为,奈何令符在皇叔手中,他刚挂上免战牌,立马被他老人家拿板子打了手,跟训小孩儿似的,最后还是闻聆亲手拿回的牌子。
帐内之人却望了帐外人一眼,寒声道:“说什么?粗鄙夷狄,不识礼数,毁约背信?你等一日,他们便不说了吗?要想腰杆挺直,不是别人说你直你便直起来了!等到他们恭维你腰直的时候不直也直!脸糊上几层金玉才敢出门的畜生,胆肺也叫狗吃了!我几时许你挂免战牌了?自己手贱,便要背得起骂名!”
闻聆汗流如注,然心中所求他甚多,只得咬咬牙,忍了,“是,皇叔教训得是。”
“佳梦可降了?”许久,帐内之人才疲倦问道。
“是。两万余人皆已降。”闻聆小心翼翼问道,“敢问皇叔,这两万昭人当如何处置,是要编入行伍还是关押起来?”
帐内人沉默许久,才握紧朱色的皮套,冷寒道:“就地坑杀,一个不留!”
已过了一日,虽然成觉神情依旧闲适,可章戟已经等消息等得焦灼万分了。章咸之从未下过厨,这会儿怯生生地捧着一碗汤圆来,却也难减老爹爹的一脸怒气。
听过原委,成觉瞧着窗外的蜡梅,顺手折了一枝,若有所思道:“大姑娘,这世间可真有报梦的仙女?莫不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章咸之含着两汪泪,垂头丧气道:“一向是准的,去年年初,自我做了……做了一个梦,便夜夜能梦到。日子益发久,她生的模样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成觉额上一粒明珠,在寒日中依旧温润,他表情却不若明珠柔美,泛笑讽刺道:“可有大姑娘生得美?”
章咸之厌烦透了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赌气道:“她若非鬼神,为何形貌如此清晰?殿下说我梦中所见为虚妄,我便画与你看。横竖殿下和父亲是不信的,看一看也未尝不可!”
丫鬟奉上笔墨红黛,章咸之似是十分熟稔,不消一盏茶的工夫,便得了。
“父亲,且看。”
章戟心中乱成一团,几十年报国为民的好名声仿佛顶上悬刀的西瓜,顷刻便要落得一片惨红了,哪里还要理会这小儿女的拌嘴耍痴,把画一把夺过,揉成一团,恨恨地扔到了角落。
成觉的眼睛只在画上一闪而过,再伸出白皙的手,瞧着那变成一团滚落一旁的废纸团,却只得停滞在空气之中。
“报……报大将军!”副将随着探子一同面色苍白,跪倒在了章戟脚下。
“如何了?”章戟声音发颤,近乎咆哮。
“禀将军,忌禾弃关而逃,赤榕将军战死,贼子已夺两关,现下只有阳靖总兵傅瑜苦守,只是一个时辰前受了东佾八皇子一锤,眼下受了重伤,生死未卜。”
成觉目光冰冷,浑似让人堕入冰窟之中,他咬牙道:“不过三个时辰,这帮酒囊饭袋!”
副将忽然泪流颤抖道:“殿下!东佾上皇九子还下令把佳梦关两万军民就地坑杀,无一人生还!”
章咸之跌跌撞撞地抓住副将,掉了眼泪怔道:“多少人?再说一遍!”
“两……两万!”副将泣不成声。
章戟瘫软到了地上,呆滞良久,才哈哈大笑道:“完了,全完了!千古罪人,罪人章戟!”
章咸之哭倒在父亲肩上,“爹爹,这可如何是好?陛下知道我们兵败,定然怪罪!”
“不能输,我们不能输!”章戟忽而抬起头,攥住女儿的手臂,目光如炬,“令符呢,令符在哪儿?”
成觉听到“令符”二字,嘴角浮现了一丝诡异的笑意。他转身,彻彻底底不安好心地瞧了章咸之一眼,轻声道:“大姑娘,陛下赐婚为的也是这一桩,本殿下也很好奇,值得赔上我正妃之位的阴兵令符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没有人见过传说中的阴兵令符长什么样,因为它只是个传说,存在于三十年前的传说。
三十年前的国丈秦鼎刚挂帅印,出兵鬼蜮,却节节败退。鬼蜮三十万大军,勇猛彪悍,又性喜吃人,大昭兵士与鬼蜮对抗的那些日子,活着回来的兵士都说,如同人间炼狱。每一个兵士如若沦入鬼蜮人手中,不过瞬间,便变成支离破碎的白骨。据说,鬼蜮军队打嗝时的气息,都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他们是人间的魔,是人无法对抗的魔。
可是阴兵令符出现了。最后的结果是,三十年间,鬼蜮大军从无一日进犯大昭。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见过的人只说了四个字——闻风丧胆。
人间的魔,遇见的是阴间的鬼。
相传,这道符,在章咸之手中,要作为嫁妆,带到帝王家的东西。
可是,太子“死”了。
成觉此行奉旨与大将军联姻,为的便是这道令符。
章戟忽然明白了什么,看着成觉,冷汗流了满面。他和女儿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只是自己还未发现。
“大姑娘不想嫁给本殿下,本殿下亦不愿强人所难,既有今日契机,不妨就此交出来,我也顺应交了差事,如何?”成觉扬起眉,露齿一笑,伸出了手。
章咸之被他的目光打量得后退了好几步,许久,才哭丧着脸道:“没有了,爹,令符早就没有了。”
章戟站不稳了,“你说什么,哪儿去了?”
章咸之握住手,勉强镇定道:“卖了!我卖与换梦人了,我用阴兵令符换了我同爹爹两条命,和……和……”
“和什么?”
“和太子扶苏的孤独终老,妻儿不得善终!”章咸之咬牙,偏头闭目道。
她爹爹终于吐了一口血。
“大姑娘可真是个会算账的聪明姑娘。”成觉不怒反笑。
章咸之咬牙,心一横,瞧向了成觉,“在金乌,在黑衣人的金船中,他们说我是天生的皇后命,嫁给谁都能当皇后!我说我不当皇后,我要当女将军、女元帅,我用阴兵令符同你换——此生当不了皇后!”
成觉不是想娶她吗?他还敢娶吗?
成觉的黑眼珠更加冰凉,他未有反应,章戟却一巴掌打了过去,“孽障!你可知阴兵令符是谁的?你可知阴兵令符是干什么的?”
章咸之被打得脸颊肿了起来,却哈哈大笑道:“阴兵令符不是章家祖传之物吗?它不是为了保章家老少的命才存在的吗?它保不住你,爹,它保不住你!”
章戟大手捶地,捶出血来,“妇人误我!章家污名史册,全因妇辈!”
他掐住娇娇女的脖子,咬牙切齿道:“阴兵令符是秦元帅用命换的,为的便是天下黎民苍生和太子殿下一条命!你这无知的蠢物!”
章咸之迷惑了,摇头道:“不对,不对。既然是他家的东西,梦中他为何要夺取?”
章戟几乎咆哮:“太子为何要夺?这原本便是秦将军予他的,临终前,千叮万嘱!”
成觉之前一直气定神闲,除了知晓上卿云简快至之外,阴兵令符也会被逼出,打胜仗兼完成陛下给的终极任务毫无压力,此刻却也头疼起来。他最终瞧了这父女一眼,冷声道:“通通闭嘴!副将听令,抽调一万兵马守好四门,凡有关内百姓要求入城,通通不准!剩余两万人随我从小道入阳靖关!”
书生吃醉了,就靠在树身上假寐。夜色极深,水光荡漾,树鬼静静低头望着他,却瞧见了奇怪的东西。
他飘飘荡荡在阴曹大殿中,已沉沉睡去的黑衣书生却握着惊堂木,冰冷地瞧着被提上来的一个个犯人魂魄。
他言语比平日狠戾无情,若是审到男女通奸之事,便要判男子去势,女子幽闭,在阴间囚禁三百日后才肯放入轮回道;审到儿孙不孝父母,则鬼面益发阴沉,拿着手上神鞭,甩到那些不孝之人的身上,骨与肉便瞬间脱离,堂下之人受不住,骂他昏官、阴毒小人,书生便冷声讽道:“这世上的阴毒小人一日不除,我便一日领着这虚名。既有你们,几时轮到本判做阴毒小人?”此语一毕,他却更加愤恨,咬牙切齿道:“把这世间不仁不孝之徒都投胎为人,下一世让其子女依法炮制!不受尽苦难不许重归阴世!”
书生身旁主簿并鬼隶战战兢兢,不知他今日为何如此,压着恐惧唤了下一人,却是一个为谋家产杀兄害弟之徒。树鬼飘到他身旁,瞧着嬴晏,见他目光直而阴寒,暴怒含愤,与他目光对视,书生却浑然不觉,仿似得了切肤之痛,只挣得白皙手骨狰狞,咬牙切齿问堂下之鬼:“你为何杀兄害弟?”
鬼魂泣道:“小的一时糊涂啊,但见万贯家财要分作三份,心疼之下,便起了歪心。”
书生恍惚间似乎戴上了鬼面具,冷声又问:“你同你的兄弟可是一母所生?”
那鬼魂大着胆子道:“虽与小的一母所生,但是得了钱财,却也是各归各家,各自奉养老小,小的虽有私心,为了银钱害了兄弟,却也是人之常情,判官大人开恩哪。”
书生却沉默了,他沉默了许久,沉默到握着惊堂木的修长双手青筋凸起,却忽而放声大笑,笑到这阴间神殿都颤抖起来,一旁被羁押戴着锁链的小鬼也惧怕得细声哭泣起来,原不知阴间的判官是这样可怕的。等到风平浪静,树鬼瞧见书生眼中一片模糊,他用手扶着鬼面,凄凉道:“痛煞我也!原是人之常情,竟是人之常情!”
树鬼惊诧间,摇曳了几下树枝,长长的树叶兜头落下,却也砸醒了树下的书生。天亮了,他缓缓睁开眼,就那样瘫倒着,没有倚靠地咳嗽起来。
他仰头看着树,平淡一笑。
“树兄,最后一问,国土与民,孰重?”
“民重,国土更重。”
“何解?”
“民有敬老爱幼之德,故而永不相绝,然国士为国土之寸争,可死九族,如此,莫不清楚,孰重?”
远处有颠破了草鞋往城门奔跑的难民,他们哭喊着“夷人来了,快逃”。
书生凝视着那如同残破的蜂房一样拥挤而来的平民,许久,才转头,缓缓笑道:“树兄都懂便好。我问你这许多日许多难题,你都懂便好。明理的方能自在。”
树鬼精魄本在饮酒,可那虚幻处,握着酒壶的指节却益发冰冷。
书生又道:“此处这么冷,你可介意?”
黑影不知他何意,摇了摇头。
“此处只有赶路之人匆匆经过,你长住于此,可孤单寂寞?”
黑影又摇头。
“此处……”
黑影打断了他的话,“你日日去盖奴坑,寻的是谁?我或许见过。”
书生猛地灌了一口酒,在惨淡的月光中微微笑了,“日后再也不去啦,不劳烦树兄挂怀。”
“为何半途而废?”
“我每一具尸体翻过,今日才知,他不在那儿。”
“他在何处?”
“你的脚下。”
“什么?”
“人间镜中看轮回,我找遍每一寸土地,除了脚下。不,这大昭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
书生忽然坐起了身,黑影问他:“书生,你要去哪儿?”
“关外。”
“那里正打仗,你看来往凄惶的流民。”
“莫拦。我与树兄缘分尽于此。你既都懂得,便要做得。日后关外传来什么信儿,且莫难过,自在修行这天地间,管它神鬼天佛。”
“我知世人,饶是你拼尽全力,也断不为些微情谊去与你付出同等情谊。虽不知你此行为谁,你我世间微尘,何必苦求于此?”
“世事无常,我若不尽本心,还有谁肯为他?”晏二绕着大树,把酒水全浇在树身上,便转过了身。他一身黑衫,手握缰绳,并未迟疑,驾着已停歇三十余日的马车,马蹄声声,瞧不清楚的眉眼,消失在泱泱灾民之中。
大树是个瞎子,他闭着眼,静静的。
灾民遥望乡关,却发现城门已然紧闭。他们在途中听闻两万军民被活埋坑杀的惨状,一路上恐惧疲惫至极,宛若一串竹篮中的青蛙,跳不出,只能唱着比谁都凄惨的歌。
“军爷,放我们入关吧,军爷!我们有老有小,定然不是细作!”一个男子背着老娘,牵着幼子,扑通跪在了城门之前。
站在高高的城门之上,一身铠甲的兵士挥一挥手,身后一排弓箭手面色肃穆,挽起了满弓。他喝道:“还不快滚!大将军有令,不许任何外民入关,强行入关者,视作敌军,格杀勿论!”
几个柔弱的妇人听闻此言,自觉没了生路,两眼一黑,昏倒在地上。剩下的灾民开始放声大哭起来,畏惧地望着高高的城楼,除了两眼分泌的无用的东西填满每一条沟壑,张开大大的嘴,再也无计可施。
一个小小的孩子从众人中站了出来,吐了口浓痰,激愤道:“我爹爹是章家军,我哥哥也是章家军,爹爹前年死在阵前,哥哥去年死在敌手,今年,一转眼,我也要死了,可是不是死在佾人手中,而是死在章家门前!倘使让我血溅这城门之前,能让你们认清我们是大昭的亲人,能给剩下的人一条生路,今日,我便随爹爹哥哥们一起去了!”
一语刚毕,他朝城门上撞了过去。
鲜血几乎一瞬间喷溅出来,孩子满脸是血,倒在城门之前。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城门之上的弓箭手放下了手中的箭。可是那个发号施令的将士依旧挥着长矛,满面泪水,指着众人,目光坚毅,“军令如山!不许入!放入一匪,误的是大昭江山!”
风吹过大树,大树中有黑影,黑影披散着长发,在阳光下一片透明。
他缓缓动了动手指,摸到了风,也摸到了阳光。
他摸索到城门前,静静抱住了孩子。
他瞧不见旁人,旁人也瞧不见他。
只有那声,不知从何而出,振聋发聩,所有的人听得分明:“千千万万人口口声声为了大昭江山,大昭江山不是一个将军、一个殿下、一个皇上,而是大昭的每座山、每条水、每一寸国土,我手上的这条人命!”
黑影忽然流着眼泪,仰头大笑起来,状若疯狂,“夫唯万万人为我一人,万万人载我一人之身,万万人不愿我活,万万人求我大赦,我又为何人,善为何人,恶为何人,犹若木鸡,生不如死,又为何人!”
聚了散了,风起云涌,不知打哪里从谁家,又来了个白衣的小将军。
小将军温柔地从树下挖出了一个纸鸢,细长的手指拂去纸鸢上的灰尘。
纸鸢上斑斑点点,满是血印。寒风刮得凛冽,他轻轻松开了手,纸鸢便飞过了关山。
瞎子,恨吗?
还觉得世事与尔无关吗?
闻聆忧喜交加地望了望裹得十分严实的辇帐。他这恶毒的小皇叔,当真恶毒得有些手段。等过了三关,平国唾手可得。
一路上,以太平闲散著称的平国人呼儿唤女,哭泣不停。他想起了死前被缚着手的两万残兵,像一只只被打折了腿脚的家狗,用尽了生命最后的余力,齐齐惨叫起了亡国之音。
他从未亲眼看着这么多人在自己的眼前失去生命,佳梦城中下起了大雨。年前,盼来的不是雪,竟是暴雨。
东佾兵士铲着泥土的手在颤抖,他们无法再继续下去,因为那一张张绝望的脸在哀求。他们与这些人一样,穿着战袍。可是,不同的是,见到这等人间炼狱,他们再也不会选择第二条路——宁可战死,也不会投降大昭。
“这是没有骨头的下场!”闻聆说将士个个心惊胆寒,他的这位皇叔却没有任何表情,说了这样一句话。
“大昭太平太久了,如今绝了皇嗣,正是好时机。”
闻聆愣了一愣。皇嗣不是早就绝了吗?
朱红步辇中的那两条腿毫无动静,许久,那人才伸出手,闻聆垂眼,小心翼翼地背起眼前的少年。
他的小皇叔素来深受皇宠,可只有这一条,让他永生隔绝于王位之外。
东佾上皇九子闻爽,是个天生的瘸子。
“皇叔,孩儿瞧这阳靖关一时半刻便可攻下,您不妨先进些食物。这一路行来,上皇唯恐食物不周到,吩咐孩儿带了几个宫中的庖厨,一路上不可短了皇叔的汤食。”闻聆背着小皇叔在阳靖关外的树林中走动,闻爽许久未出步辇,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先前一张紧绷着的脸却是慢慢柔和一些了。他道:“辛苦你了,八皇子。”
闻聆笑了笑,却不作声。他这皇叔性子一向孤傲,恐说些什么,便惹得他怒了,反而不美。
“八皇子,你瞧,大昭好吗?”闻爽凝望着远方,阳靖关中炊烟不绝,却被大雨浇熄,那个城池,如今一片死寂。可是,他知道,一旦日光出来,里面有数不清的粮食谷物、珠宝金币,还有数不清的穿着堂堂冠冕的昭人。
“好。”八皇子笑了,“闻着就芬芳。”
闻爽也笑了。饶是前方一片阴雨,天都在为那场大昭史上出现的最悲惨的杀戮而哭泣,也掩盖不住他们志在必得的快意。
“天快亮了。”这双腿无知觉地垂着的少年望着天色,神情却有些晦涩不明。
八皇子微微一怔,朝林中又走了几步,才轻声道:“皇叔,两日一夜了,睡一会儿吧,孩儿为您守着。饶是大昭明珠来了,也不怕。”
少年点了点头,伏在闻聆背上沉沉睡去。林中风动了,八皇子摸到背后少年披着的狐裘,帮他戴上了连衣帽,沉目望了望阳靖关。
这是东佾人世世代代的梦想,就像狼崽子生下来就会厮杀。
美梦成真之前,总是无尽的焦灼。
未入阳靖关,穆王世子等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上卿云简,章咸之盼到了夜想日思的情郎。
降伏三十部落,立下不世奇功的上卿云简,正是失踪已久的黄四郎。
兄弟四人还在一起之时,三人知其脾性,下棋,做学问,每每要求最好,每日三顿拼命加餐,便笑他道:“沽名钓誉入魔深者,四郎也;口舌之欲挥之不去者,四郎也。”
这样一个黄四郎,单枪匹马,跪在成觉面前,“殿下,臣幸不辱使命!”
成觉笑了,下马,拍了拍他的肩,“干得好,云卿!一鸣惊人,不愧是云相之后,青城殿下提携之人!”
云简,福州人氏,古来贤相第一人云琅之族孙,云氏遵照云琅遗言,隐居三代而不仕,而云简,恰巧是第四代。
章咸之愣了许久,才泪如雨下,“四弟,你去了何处?”
云简一身白色铠甲,含笑瞧着章咸之不说话。
章咸之一身红衣女装,当他不认得自己,双手束起发道:“我呀,三哥,章甘啊。”
云简一路疾驰而来,眉眼结尘,却依旧秀美温润。他微笑道:“三哥,好久不见。”
章戟环顾四周,不见一兵一卒,慌忙问道:“敢问上卿,我章家十万兵马呢?”
云简缓缓一笑,温柔道:“什么章家十万兵马?简未曾见过。”
章戟慌了神,厉颜道:“上卿,昭、佾战事如此吃紧,莫要再开玩笑!若无兵马,你我众人,今日皆要命丧此处,恶名昭著百年了!”
云简掏出手帕,拂去脸上的尘土,才粲然笑道:“今日兵败,臭名昭著的是将军,死的也是将军,与简有何相干呢?”
成觉狐疑地看了云简一眼,他却转身,垂下眼,笑道:“殿下,陛下有旨,您给臣剿匪的十万兵马,依旧纳入禁卫军中去。至于大将军,若然守关不力,战死了,他再派兵马来助阵;倘使打了胜仗,自有加官进爵之日,殿下与章姑娘的旧约依旧不改!”
成觉胸口大闷,指着他,许久才道:“你!你怎么敢同陛下……”
穆王之臣,竟事两君。
云简浅浅一笑,轻道:“我许诺殿下的事做到了,许诺章姑娘的事也做到了,与陛下结缘,全赖二位提携。我于越姬山上已料到今日,殿下何必怪我今日背信弃盟,不能忠心耿耿?”
他转眼望向章咸之,带着深深的情意,也带着深深的恨意,只是依旧温柔,依旧微笑,“三哥,你呢,你把郡试的题目泄露于我之时,把我引荐给陛下之时,可曾料到,被你一眨眼害了的吾等,也是你今日的下场?”
章咸之怔怔道:“你竟这样想我,竟这样想我!我当日给你试题,只为让你高中,何曾想过要你死?”
“你害我这辈子都要凄凉,都要寂寞,岂非生不如死?”少年弯起了眼,白皙的皮肤好似敷了一层又一层的粉,笑意这样冷,又这样僵硬。
他骑着马朝着她缓缓而来,这世界仿似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了,情意与恨意交织在一起,她瞧着他,心碎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们相遇时,是在一只小小的船舍中。她拍了拍他的左肩,又拍了拍他的右肩。
那时冲破胸膛的是什么,是亲眼瞧着太阳挂在天空,暮色落入碧海的尘埃落定,她认定了命运的转变自他起始。
爱的人不同了,一切自是都不同的。
平国金乌水畔,长着一种叫“檀央”的草,长相普通,却深具君子之德。因落日余晖常常晒在湖面之上,别的水草吸了日光水色,生得益发茂密浓翠,深受恩泽,可是檀央依旧是原来的模样,舒展而浅淡,温柔而不见虎狼之势,素来为文人骚客所喜,称其“九德具备”。
他便是这样的君子檀央,而她是照亮君子的太阳。太阳的爱意何其浓烈,却暖不热檀央的心。
章咸之很绝望,鼻子一酸,忍住泪,低声道:“你是不是……是不是一开始便同世子认识?”
云简把手帕递给章咸之,温声道:“我认识他,同认识你,一样久。十一年的六月初五,我为贼人所劫,饿倒在章府门前,你命丫鬟赶我走,路过的殿下成觉却给我一餐饭,一袋馒头。”
章咸之胸口唇齿俱苦涩起来。当日她心中乱作一团,惧怕命运的到来,便本能地把他推开。这一推,竟推得这样远了。
一切,又都变了。她想起什么,尖叫道:“大哥呢?大哥与你一起失踪,你回来了,他人呢?”
云简闭上了眼,笑了笑,苦涩道:“自是,从君所愿。一袋馒头,谁给的,到头来,又有什么区别。我是贱命,他身为百国太子,福泽深厚,命为何也这样贱?”
从君所愿。
章咸之打了个激灵,许久,眼泪却抹也抹不去了。她望着他的眼睛,不敢置信,却逐渐绝望起来,“你杀了他,你真杀了大哥!”
她狠狠捶着他,双目赤红,泣不成声,“你为何没有遭到五马分尸之刑,为何没有天打雷劈,死不超生啊?”
他仰头望着黑夜,这天灰蒙蒙的,“若群星有灵,我何至于还能活到今日任你再骂上这遭。”
天极星空曾起约,同为手足永不害,哪个若是违前盟,阎罗殿前不能容。
章咸之魂不守舍,哽咽道:“我夜夜都梦见你们回来了。你不理我,一直朝前走,他说他不当皇帝了,一辈子就做姬谷,做我们的大哥。可是,说完这样的话,却朝着大海的深处走去,我追过去,大哥却已经被海浪淹没,鲜血把海水都染红了。我的裙子也沾了他的血,那么黏稠腥涩,无论如何洗,都洗不掉。”
她说:“我梦中得了一份考卷,原想助你一飞冲天,步入青云,谁知酿下弥天大祸,险些害了诸位师兄性命。”
白衣少年轻笑道:“三哥,你几时与他们那样情深?你只是怕他们死了,回来找你报仇,正如你对大哥,不,是对太子扶苏那样廉价而动摇的情感。你不知道扶苏对你情根深种吗?你不知道他每日吃完晚饭便抱着书坐在窗前,等你经过,只是为了多看你一眼吗?他每次瞧见你,欢喜得眼珠都发亮,就那样沉默地瞧着你,却从不肯多与你说句什么,只唯恐你心生烦恼。已做了聪明人,又何必再装傻?”
道路两旁开成云海的束离花落到少年的肩上,他温和而残忍道:“你把考卷给我时,如何叮嘱于我?你让我告诉所有的人,书院中的每一个人。扶苏与平王世子交好,倘使日后株连入狱,如有一人不死,如有一人与平王世子有所互通来往,那便是扶苏!你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盘根错节的成家人已故太子还未被斩草除根!告诉天下诸侯扶苏的行踪!陛下送你到书院读书,便是为了让你日后辅佐太子,你为陛下所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借刀杀人。你虽算漏了什么,虽然此事明明与他无干,他却去了。他同我说三弟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烧纸钱,看得他心中愀然。他说他没有感情,他说他不明白为何对我们兄弟手足的感情来得这样茫然汹涌,让他不知所措。你说,若不是你,我如何确定大哥便是太子扶苏,便是我的主公成觉预备铲除的人呢?”他眼睛弯弯的,声音几许温柔,“不是我,也有别人。”
红花落到红衣上,黑发的俏丽美娇娘却狠狠地摇着头,她眉眼带着杀气,掷地有声,说服了自己,也掩盖了心中的浮动,“是你杀死了姬谷,是你杀了他,我终究只是想想,我什么都没有做!”
云简躬下身,双马并行,这一团白云怅然地抱住那一团红日,他叹道也似泣道:“我邀他去越姬山上赏花,他带了一提五花肉。他与我,皆过得那样不如意,都是难忍饥饿之人。越姬山上雾气浓,束离花比山下开得早。我同他说,是我与你合谋设计了他,我同他说,我们都想要他死。他问,倘使他死了,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呢?我若杀了他,便能还了世子恩情,你若杀了他,便能心神安宁。我们都有所得,只有他失去了。他死在了束离花丛中,被我用淬了毒的长剑一剑穿破胸脏。他临死的时候,明明身体还在抽搐,可是却长长久久地闭上了眼睛。他的眼中有泪,不知是为你而流,还是为我而流。我害怕他哭,害怕他死了还要哭,便挖出他的双眼,放在盒子中,呈给了世子。”
他与她这样拥抱着,目光却天各一方。他眼中的泪水几番奔涌,却终究含笑吞下,“倘使当日是你施舍给了我一顿食物,那结果会是怎么样呢?我会为你卖命,我会为你痴狂,我喜欢你,你喜欢大哥,我便不用弑兄杀弟。”
在瞧不见彼此的对面,一个几乎发狂,一个险些成执。
她逃过了命,以这样的方式。
她终于放声大哭,云简却温柔到冷酷道:“你不是喜欢我吗?你说你喜欢黄四郎,你强迫自己喜欢黄四郎,如今可成功了吗?”
闻聆、闻爽养足了全副的精神等着大昭明珠,可是,明珠未到,却等到了另一个不速之客。
阳靖关本来只剩下不到千人。可是,这一步之遥,竟因那人的到来,显得举步维艰起来。
说起来,这本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也不是如何强壮英勇的将军,可是,便那样,一身布衣,满面磊落地站在东佾十万兵马之前。
单人匹马,手握钢鞭。
他说:“谁若想进关,先从我尸体上踏过。”
十万兵士都发出震天的笑声。
请不要怀疑,他们都在蔑视,蔑视眼前这瘦弱得连头都似乎拖不起来的男人。
“关下何人?”闻聆笑得如见到一只尘世间随处可见的蚂蚁。
那人声音不那么洪亮,语气却如此强硬。他说:“在下昭人。”
“你与总兵傅瑜是何关系?”
“他为官,吾为民。他重伤已死,而吾未死。”
闻聆笑了,对着身后的朱红步辇道:“皇叔,大昭爱国的良民来了。”
闻爽也微微笑了,残忍道:“既愿报国,那便从他尸体上踩过去。”
“得令!”十万人之声齐齐发出,声势洪浩,直达苍天。
雨水湿透了那人的布衣。他面色苍白,表情却十分冰冷阴沉。他缓缓拔出钢鞭,手骨瘦弱得可见伶仃之态,却在雨水击中那鞭,明铁之上,溅出水花的瞬间,一挥手,最前排的一行士卒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八皇子一愣,众人皆一愣。
“殿下,待末将取这昭狗首级!”一个小将骑马横戈而来,他手中的银枪对准了那个孱弱的身躯。
寒光闪烁,兵鞭互抵,一个回合,那鞭却捶碎了小将胸前的甲,左手一瞬催进,待到男子冰冷满面地缓缓扯出,那将士直直望着前方,胸口的心已被钢鞭挑出,晃荡似是禁不住,须臾,直直坠入马下水中。
成觉、章戟等人赶到阳靖关时,被眼前的惨状骇住了。
城还是那座城,城外的雨却更大了。雨水结成溪,溪水自西向东,流到众人脚畔的却是鲜血染红的滂沱。
千人用人墙堵着城门,被雨水和人墙挡着的城门却显得那样孱弱,仿佛随着他们无尽的胆战心惊,吹一口气,城墙如纸,便塌了碎了,随着几万人的性命去了。
“来者何人?”副总兵的脸被雨水侵蚀,他瞧不清雨中的军队。
“是我。”章戟一身金甲,如同高山一般巍峨,出现在众人面前。
可是,他在他们眼中找不到丝毫敬意和欣慰。那一双双陌生而仇恨的眼睛仿佛憋屈了几十年,便等着在这一刻撕碎他。
他是他们的大将军。可是,两万百姓被活埋的时候,他不在。门外那单枪匹马的羸弱少年未着战甲,以一敌万的时候,他不在。
那少年说:“千万不要打开城门,千万,不要送出大昭。”
他们问他为何而来,他说:“我哥哥不在,我得为他守住家。”
“开启城门。”副总兵声音疲惫沙哑,咬紧牙,挥了挥在雨中湿透了的令旗。
他耳中一直听着厮杀攻城的声音,多害怕下一秒一切都变成沉默。那代表,那个本不该成为希望的少年,在他们的希望中终于彻底死去。
随后,便只会是更加疯狂的重响,只会是再一次雨中的活埋。可是,这一次,他们没有那么多人。因为,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士早已为大昭的天子献出了只有一次的生命。屈服在战争面前是最无耻的表现,但屈服他们的不是敌人,而是迟迟不到的皇恩浩荡。
一万兵马缓缓走出了这座城池。护卫古城的清河现在一片污浊。
“二哥!”章咸之怔怔地望着前方,许久,不成言。
那个昭民布衣,那个一身黑色纱衫的少年有些迟钝地转了转眼珠。他的胸口和腿上,都有一支长长的箭,手中紧紧握着的钢鞭上,挑着的是一颗头颅,上面有一双处于极度的惊恐中不肯瞑目的双眼。
章咸之对上了那双眼。鲜血从黑衣少年的唇角流下,又滴在残尸的双目之上。他面孔阴沉而带着些与人世的疏离,静静地拿着挑着头颅的钢鞭对准了章咸之和她身旁面上惨白无血色的云简。他说:“不许喊我二哥。”
他迟缓而痛楚地放下了钢鞭,咬紧牙关,狠命一握,胸口的箭便随着淙淙的鲜血拔出。那张脸望着他们,带着像是割去身上的每一块血肉一般的痛楚,混着泥水和鲜血的手握住了长箭,在黑色长衫的下摆重重一划,那块原本与长衫是一体,针针相连,线线相依的布,直直坠入了泥水中。
“晏与尔等,从今而后,宛若此袍。”他呼出人世间最后一口热气,眼中热泪滚落,却嘴唇发白。
“二哥!”章咸之跌坐在地上,满脸泪水。
云简喉头中血意淋漓,他大笑着指着他问道:“嬴晏,你痛不痛?”
嬴晏望着他和章咸之,摇了摇头,平静道:“不痛,一丝一毫也不痛。”
“为何不痛?那是你的血肉,那是你的手足!”云简微笑问他,眼眶湿润。
嬴晏听闻此语,却含着泪,笑了,“你问我?”
他望着眼前的那十万大军,雾色中瞧不清楚面庞的敌人,“君亲自砍断了我的手足,骨节俱断。今日之痛,伤不到骨髓,痛不到心脏,何足道哉!”
“你知道?”云简愣了。
嬴晏却不答他,又转向战场,拾起钢鞭,勉力咬牙道:“闻氏匹夫,还有何能,尽可使出!”
雨下得更大了,站在雨中的人却连接了天和地。
八皇子闻聆望着死在自己面前的近千名东佾兵士,心中却存了惜才之心。他问道:“小将军,你所求为何物?大昭予尔多少,东佾十倍百倍奉上!”
嬴晏的黑发黏在了脸上,他想了想,才干涩道:“晏……晏所求不多。”
“那是何物?”闻聆心中一喜。
嬴晏笑了,环望着四周道:“我哥哥用他的命换了我一命,我得帮我哥哥守住大昭,守住他的疆土子民,不然,若是这样便到了黄泉路上,可怎么有脸相见。”
他的眉目那么凄凉酸涩,射入腿骨中的箭还在不断渗出鲜血。他拖着残足,稳稳立在天地之间,为的不是家国天下,而是,一个“义”字。
义是什么?姬谷曾为了他每日熬药,在他撑不过时背着他去看大夫,每夜在他离魂时,因害怕他再也醒不来,而坐在他的身旁,夜夜浅眠。他活不下去的时候,姬谷若还有一口气息,便也要分给自己半分生机。
义不是活着时一处活着,而是,死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比自己死了还要难受百倍千倍。
血是不能选择的亲人,义是自己选的。自己选的,得认栽。
嬴晏知道,他哥哥栽得比他深。太深,也太苦。
没有人行了义之后,想要他哥哥这样的结局。
能死在敌人手中,而非兄弟剑下,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闻氏匹夫,我要的,你可能给?”他大声问着那十万兵马的首领,可是,鼻子中不断涌动的鲜血,让他面前一团模糊。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却渐渐听不到对方的回复。
他要的,没人能给。因为,那个能给他的人,死了。长长久久,或者,是天长地久地死了。
被自己的兄弟害死了。
雨停了。一身黑衣的嬴晏,终于坚持不住,重重地跌在了雨中。
他的心跳快到自己能听到,眼睛却那样睁着。
他死了之后,因世代积累的功德,会升天封神。
而姬谷,不,扶苏因枉死只能在人世徘徊流浪。
再也瞧不见了。
嬴晏从未觉得自己此生这样酸楚过,那是因为,这世上,还有跨越过生死的东西还需他费力看破。
可是,他看不破。
战旗猎猎,寒风又送,关山多远,一张纸鸢,他方到。
纸鸢落到了嬴晏的身旁。晏二的手指动了动。
纸鸢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瞎子,一个活生生的人。
瞎子两眼空荡荡的,抱着少年,无声地掉着眼泪。少年直直地睁眼瞧着他,瞧见他面容陌生,许久才笑道:“何人送我?”
笑过之后,又是失望。
那人从胸口掏出一层薄薄的东西,覆在了眉眼之上。平凡不起眼的一张脸,路过千万遍都要忘记。他说:“二弟,是我。”
未等他再说些什么,晏二却笑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大哥,我……我那日……告诉你,不可……离开……金乌,你为何……为何不听?”
他抓住眼前宛若乞丐一般的少年,带着痛楚和不甘。他以为自己陷入了死亡之前的幻觉,可是有些话再不说,就太迟了。他压抑着痛哭,苍白带血的面庞上满是青筋,“大哥,我知道你被人害死,被人埋在那棵树下,我知道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坏人,我不能求你信谁,可是大哥,你若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一个嬴晏,活着又该有多难过,多孤独呢?”
扶苏紧紧搂住他,哑声道:“我知道你很好。但我若不死,你能陪我再活几年?”
嬴晏捂住胸口的血,眼珠含泪,淡淡一笑道:“很久……很久,等到……我……看见……昭人……都有家的时候。”
他歪头,似是沉沉睡去,扶苏却发出痛苦的悲鸣,他抱着他,茫然得似乎天下皆是死敌,又悲愤难过得不能死去。云简静静地看着他,章咸之却下了马,唤了军医过来,扶苏抬头,极防备地护住悄无声息的晏二,咸之心头一酸,轻声道:“我不会害二哥,你放心。”
她迟疑着,要拍拍扶苏的手,却被他避开。
成觉阴恻恻一笑,望着云简,“云卿,你负我两回了。”
云简却似不曾听见,一直静静地看着扶苏,那人似是有些感应,茫然抬起空洞的眼眶,许久,才沙哑道:“东佾主帅何人?”
“你是何人?”东佾八皇子在马背上弯了弯腰,眯眼瞧着这随军冒出来的古怪少年。
“扶苏。”少年抬起了脸,“我叫扶苏,是方才那人的兄长。”
“你们家人都爱半路蹿出来当英雄?”闻聆一笑。
“非吾弟爱当出头鸟,奈何世人都爱指望别人。”扶苏慢慢摸索着站起身,拱手疲惫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行礼,“殿下行个方便,就此去了吧。”
闻聆啼笑皆非,“咄,小儿,我不与你说!教大昭明珠出来应战!”
成觉扬眉,笑了笑,手握金弓,无一语。
“小儿,你说你叫什么?”朱红帘中的少年一直沉默着,却忽然开了口,目光从帘中透出,审视着貌不出众的少年。
扶苏,公子扶苏,他……不是被穆王世子刺杀了吗?
“上九殿下。”扶苏道,“你我幼时,曾有一面之缘。”
齐明三年,大昭秦将军大败东佾,逼得当时的东佾上皇不得不进贡岁拜,当时,同行的便是上皇九子。闻爽当年虽然亦是不大年纪,但是对坐在大昭陛下身旁的玄衣小儿的印象,近十年依旧无法褪色。
他捧着一盒珍宝,对着那比他还小的孩子,一路三跪九叩,那孩子却一直未说话,直到他跪倒在他脚下,那孩子才问道:“九殿下,东佾在东海之上?”
他点头称是,那孩子却道:“你可曾见过夜叉?我听闻东海之上多有夜叉,貌似人形,却殊不通人性。”
大昭朝堂一片笑声,父皇的脸几乎被气得发紫,他心中觉得屈辱,抬起头,那孩子正透过额上的珠帘,眼珠黑黑地俯视着他,高贵而冷淡。
那时他的腿还是一双好腿。
朱红色的皮套渐渐缩紧,闻爽的心被恨意蹭得痒痛难耐,最后,却压住沸腾,开口笑道:“原是大昭的太子殿下。改时易世,一向可好?”
他掀开了帘,亦是个秀美端方的少年,瞧着不远处满身血污的少年和空荡荡的眼眶,闻爽便忽而笑了,“啊,这样瞧起来,太子并不怎么好呢。”
扶苏缓缓道:“时运不济,晦气连连也是有的。只是,我这太子过得都这样潦倒,大昭还有何可图谋的呢?”
闻爽哈哈大笑,像是吐出了许久未能吐出的一口恶气,“爽自昭返佾,途中遭遇山贼,自此伤了双腿。我于榻上一十三年,曾立下宏愿,此生若不能杀进大昭太平都,宁可自裁于东海。”
扶苏苦笑,“殿下伤了双腿,便要杀我昭人两万。我昭人枉死两万,又该回报东佾多少呢?”
闻爽眉眼带了杀气,寒气逼人,伸出双臂大笑道:“公子扶苏若有能,杀尽我东佾又何妨?”
八皇子提锤,冷笑道:“无能太子,睁眼好好瞧着,大昭之民,如何因你父子,惨死殆尽!”
长袖在风中阵阵作响,闻爽举起了令旗,十万兵士齐齐震天呼喊起来。
扶苏手握成拳,惨然笑了,“我闻阳关有笳乐,又闻东海有夜叉,笳乐似如山间雪,皑皑不闻人间怨,奈何夜叉出东海,张牙舞爪皆是君。”
“你!”八皇子闻聆大手一捞,银球捶向扶苏。那少年垂着头,左手却牢牢握住了他的腕,“八殿下,我今日来到此处,若不使君等有生之年不敢再犯大昭,又岂肯自认扶苏,断了自己这一点生机!”
闻聆一愣,似乎未曾想到眼前的瞎子还能接他一锤。他朝前再挥,却使不上力,低头瞧左臂,却一阵剧痛,额上登时浮了一层薄薄的汗,手中的锤也咣当一声,落入黄泥水中。
而后,扶苏松开了手。
闻爽却怒道:“杀了他!取大昭太子首级者,赏金千两,晋三级!”
闻聆痛呼一声,成觉却忽而朗声笑道:“前方瞎子冒充我大昭文和武肃圣德明远皇太子,我军将士凡取这冒认者首级者,赏珠万粒,晋五级,配郡主!”
大昭天子日日思念早夭的太子,每年祭天,便多封一个字,思念愈增,封号愈多也愈美。而这样多的封号,究竟是想要平吉殿中腐朽的太子复活,还是,让群臣心知肚明逃亡在外的公子扶苏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白袍少年云简握紧了双手,忽而从马上翻下,呼出一口寒气,在雨中磕头三呼道:“臣云简向太子请安,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身红衣的章咸之在雨帘中瞧着那个单薄的背影,终于哽咽,从马上而下,跪倒道:“罪臣之女章氏咸之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平安千岁,德馨万年!”
三军皆寂,好似这世间本就这样寂寞。
扶苏却没有转身,许久,才涩然道:“众卿同安。”
他从胸口掏出一个丑娃娃,丑娃娃的发上别着一支通体透润的玉簪。
那簪子被少年牢牢地竖立在手心。
缓缓地,白皙的掌心被刺破,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玉簪像不知餍足的婴儿,不停地贪婪地吸噬着鲜血,一截一截发亮起来,变成了血玉之艳色。
章咸之愣愣地瞧着簪子,许久才凄楚道:“臣女叩启殿下,敢问殿下,臣女随身之簪为何在殿下手中?”
天上的乌云瞬间汇聚。
雷霆大作。
黑色的雾萦绕在天边,风卷起了泥土。
扶苏用手摩挲着通体血红的簪子,淡道:“此非姑娘之簪,而是我母亲的遗物。姑娘只是代为保管,何来疑问?”
暴雨不过是一瞬间,再一次从天而降,毫无征兆。
此非上天之意,而是人力。
远方的泥土震动起来。
每一寸黄色的泥土如同龙背上的鳞片一般,裂开了。
章戟的手背在颤抖。他张张嘴,还没说出些什么,那每一寸裂开的泥土中,如春雨之后争先涌出的春笋一般,黑雾环绕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个黑甲黑面、手握重甲的战士。巍峨如山,器重千斤。每一个人都闭着双目,面无表情。可是双手握着的千斤重的刀枪剑戟,却指向了东佾人所在的方向。
密密麻麻的,足有二十万之众。
“阴兵,是阴兵!”章戟的嗓音几乎变了。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阴兵。三十年前的他,不过十八岁,却亲眼瞧着这二十万人如何撕碎敌人的铁喉长城。那一次,鬼蜮的兵卒吓破了胆,可是,大昭的军士经此一役,也几乎全军解甲,永不入军门。
那不是人所能承受的东西。鲜血、杀戮、屠城、死亡,没有任何一个词能将战争诠释得如同“阴兵”二字这样清晰。“阴兵”便足够了。
适用于任何一场战争。
在场所有的人瞧着这密密麻麻的阴兵,虽茫然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但腿脚终究发起了抖,心神欲碎。
他们都安静了。无论是昭人还是东佾人。
帐内人咬牙切齿,“昭太子,好手段!”
扶苏冷道:“我要尔等承诺,有生之年,绝不犯昭!”
闻爽握紧了皮套,脸气得发青,“若我不肯呢?”
瞎子无眼,垂头平淡道:“那便俱投东海,做一池夜叉,依君宏愿又何妨?”
额戴明珠,一身枣色铠甲的殿下成觉却忽而拊掌,笑了起来,“佑吾太子华盖天下,运道无双,天助也!”
靠着一支簪,拾了天大的功劳。
“孤无天助,倘使此簪归尔,不过废物。”
没用的,没有人能得到这个令符,包括他的父皇。只有流着秦家血的扶苏才能驱使秦门祖辈相传的阴兵。每一代秦家人与鬼王订下盟誓,死后不入地府,不慕轮回,但成阴兵,魂碎沙场,忠君报国。
扶苏抚摸着簪,低头问道:“大昭主帅何在?”
章戟跪倒在地,哑声道:“罪臣在。”
“传孤旨意,修书东佾上皇,若不赔我大昭枉死两万余人性命,安顿三关百姓损耗,十万佾人同两位殿下,俱填东海。”
“是。”
“传孤旨意,将军章戟私欲熏心,迟不发兵,贻误战机,祸害苍生,罪孽深重,然存一念向善,能迷途知返,犹有可姑息之处。孤命尔为枉死军民修万民祠,跪六十年两万日,谢罪万民,此生寿尽便下一世偿还,你可愿意?”
“老臣……遵旨。”
扶苏摸索着,把红得发亮的玉簪又重新插入了丑娃娃发髻,随后,沉默良久,才道:“传孤旨意,行军阴符者,先后秦族遗。孤及冠娶妻,令符为聘。”
雨中,身着白色铠甲的小将军依旧静静地看着他,温柔不语。
这刽子手啊。
成觉阴冷带怒,用金弓对准了白衣的云简,昔日的黄四。
他却看也未看一眼,白袖化去了厉箭,遥遥伸出如玉一般的右手,微微一笑:“殿下,拿来吧。”
成觉不怒反笑,打量云简许久,才道:“瞧你形容,并非凡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云简不答,走到瞎子面前,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他:“大哥,我杀你,你可恨?”
扶苏几乎捏碎他的骨头。
云简便笑了,“这就好。若无爱的女人、恨的男人,活在人世还有什么生趣呢?”
他伸出手,轻轻一招,成觉囊中的木盒就到了手中。黄衣少年从中掏出两粒眼珠,双手冰凉,缓缓放入了扶苏空荡荡的眼眶中。
“莫要再做睁眼瞎了,相公。”
扶苏睁开眼,少年一手抹面,已变成了那痨病鬼。
是奚山君。
布偶变成了碎屑,随同簪子从他胸口飞出,继而没入奚山君袖中。
她伸手摸索他眉眼,“我知你恨我入骨,可瞧着这事实,你还是要谢我。我杀你,你方有活路。”
她握着那簪子,垂目道:“你的聘礼,我先收下。”
扶苏面无表情,一双明亮的眼睛却不知为何,不停地掉着眼泪,他捂着胸口,与她一指之距,面面相望。
奚山君转目,远远看着脸色已然灰白的章大姑娘,突地笑了,弯着眼道:“你害他无妻无子,归根结底,不过是不愿与他终生为伴。姑娘莫怪本君心计,映得你是蠢了些,只是我亦在此局中,人生长短,须得试一试,才不后悔。”
东佾退兵了,至闻聆继位,终此一生,未曾来犯。东佾答应赔偿两万被坑杀的将士家属,每人十两银。
这场战争结束了。在史册上长久记载着,并被史官不断讽刺着的“乙申之变”,浓墨重彩的只有两桩事:一是贤武天子素爱罚人跪祠堂的癖好由此而生;二是一条人命值十两。
扶苏沉睡了几日,做了许多梦。可是,那些梦如走马灯一般,过去了,便什么都没留下了。
他醒来的时候,奚山君已不在,章咸之坐在他的床畔哭泣。他不明白她为何而哭泣,可是,他在最需要她那些深刻而真诚的眼泪时,她不在。
二弟还没有醒来,但是保住了一条命。
大夫说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二弟的伤口就会痊愈了,虽然会留下伤疤,可是行走、奔跑、欢喜、痛苦,都无碍。
扶苏离开将军府的这一日,下起了茫茫大雪。
章咸之赤着脚跑进了雪中,她认真而带着歇斯底里地问簪子为何在他手中。
他掏出了那支簪子,有了胸口的熨帖,暖得润手。他回答眼前的心上人,也或者是曾经的心上人:“章姑娘,这世上,厌恶我、憎恨我、想让我死的人有很多,只因为我是百国的太子,你又何须为此耿耿于怀?可是,爱我的人,却要费尽心机,保全我的性命。虽然,这个世界,这种人寥若星辰,不,或许,只有一二人罢了。
“卖梦者要靠龙凤之气续命。我母亲未死之时,把所有的凤气给了卖梦者。从此,那些船属于我。
“母亲用命为我换了一条洞察先机的金船,外祖秦氏用历代忠魂换了我一条命。”
所以,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不肯嫁给他,不肯当皇后,宁愿让他无妻无子,也要做大昭唯一的女将军。
章戟大将军老泪纵横,问道:“殿下,您当日求娶咸之,时至今日,可还愿娶她?”
章咸之眉眼呈现出绝望,眼泪像是恐惧到极端,又像是痛苦到极端。
他瞧着她眼中的泪水,想着,三弟生得可真好看。兴许,先前让他对她那样疯狂喜欢着的缘故,也只是少年时那份干净的关雎之梦。这样一个窈窕淑女,不入帝王家,也入别人家。
只是,再不与他相干。
远在千里之外的奉娘遣族中麻雀找到了将军府邸。雀鸟从天扔下一封信,来自已回了金乌的平王世子,信中寥寥数字如斯言道——三皇子数月前从酆都行至平国途中失踪,兄防之。
他想说,那日求娶章咸之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他。他若有喜欢的女子,求娶时怎舍得要她保命的东西,只会把全世界能保住她性命的东西给她。
梦中与婴孩时期的乔植再见,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永远不失去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后来,临死之时,真真让他想出一个好法子。他让她们住在他的心上,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记忆有多长,她们便有多么长寿。
那么那么喜欢章咸之,许是也因一双眼。她长了一双和乔植一模一样的眼睛。可如今再看,似是自己的错觉。
她是乔植的转世又如何?
“齐大非偶,姑娘志向远大,非吾所能良配。”
穆王世子整兵归国,向将军章戟辞行。花厅的角落,那幅画还静静地待着。他蹲下身,拾起来,再展开,也只是这世间无数个一瞬。
然后,瞧着这皱巴巴的白纸上黄衣的姑娘,许久,才稳住身形。
贴着胸口的那里,也有一幅画。几乎要了他命的画。
画中也有一个黄衣的姑娘。
她们生得一般模样。
又月余,三皇子返太平都,求旨天子,聘娶金乌太守之女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