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珩又梦魇了。
她依稀记得梦里头的场景,刻骨铭心。
破旧的府门前站立着大批的将士,鲜血从满是人头堆积如山处流淌,炙热的火焰将富丽皇堂的宅院吞噬,照亮半边天,连着撕心裂肺的哀嚎打破了平静的夜。
睁眼的瞬间,满目漆黑,她喘着气,忍着自己的哭泣,掀了被子想下床点起灯烛,却已听得仓促的脚步声,没一会儿时间,门已被打开,湘岑赶忙走到榻前道:“云姑娘是做噩梦了?”
云珩微点头,手掌被湘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惊恐已渐渐消失:“打扰你的歇息了。”
湘岑取出手帕轻轻逝去她脸上的冷汗,还不忘为她倒了盏茶,轻轻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奴婢还没歇息,听到云姑娘的声音就进来了——云姑娘前些天也是如此,奴婢明日让厨房熬些安神的汤药。”
云珩身子一顿,原来这已不是第一次梦魇了,她竟然还自信到认为不需要阙鹤之的药也可安然无恙:“明日我会写份药单子,劳烦你了。”
湘岑点点头。
云珩将茶盏递给她,见湘岑起身去放置茶盏,她皱眉想到酒醉误人倒是把重要事给忘记了,于是下榻大步往右侧的书架处走去,惊得湘岑赶忙取了披风为她取暖。
“云姑娘要拿什么东西跟奴婢讲,你这样是要着凉的。”
湘岑将披风覆到她清瘦的身上,只见云珩手里捧着朱红木椟,她极为懂事地将目光移开,感受到木质落到手心的冰冷感,诧异间已听到云珩的声音:“我并不确定你的生辰是哪天,就当是往年少你的。”
一个谋士,一个王府中的入幕之宾,一个伺候的主,却将这礼物赠予一个奴婢。
湘岑只觉脑海中有何东西炸裂开来,唇角微启却只颤抖着,发不出任何话来,眼泪却已没出息地坠落。
寒冷的夜,云珩瑟缩了下,赶忙裹紧了披风往榻上去:“湘岑,你莫不是要在那儿站一夜?”
湘岑回神,急急擦拭去眼泪,转头却见那恩主躲进了被褥里,睁着明亮的眼笑看着她,她将拭去眼泪的袖腕背到身后,竟直直跪到了云珩的榻前。
“实不相瞒,明日是奴婢的生辰,奴婢对云姑娘的礼物感激得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云姑娘。”湘岑说着又轻声啜泣,原本只想令她愉悦的云珩被慌住了,连忙就将她扶起来,只听得仍旧在说着感激的话。
“看来我的礼物送早了。”云珩看着木椟道:“我也刚来王府没多久,手上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有这对玉镯算是能送人的了。”
何况这玉镯还是前年自己生辰时,半醉半醒间被顾襄城戴上的玩意儿。
她并不懂玉,但见玉镯晶莹剔透,深夜时还隐隐泛着微光,便可想见是块好玉,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戴着顾襄城送的这份礼物。
说来,这次也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奴婢很喜欢,哪里会嫌弃。”湘岑像是保着自个儿命似的紧紧护着木椟,虽对这份感激涕零,然不免疑惑这出身非富即贵的云珩何苦来王府看人眼色,却也不敢问出声,只低着头擦拭眼泪。
“那就好。”
云珩忍不住打了哈欠,湘岑破涕为笑,也不好打搅了她的歇息,灭了灯烛便退了下去。
云珩困意袭身,却睡不着。
从枕边取出了白日做的画,迎着隔窗射入的微弱月光,隐约见着那绵延不绝的山脉河流,在宣纸的右侧又猝不及防地画着个少年模样,像是根针狠狠地扎着她的心。
“奚明,等过些时日,我就带你去看山看水……奚明,我想你了……”
……
云珩倒没忘记楚王曾交待过要一同去百鹤楼,于是乎一大早便起身收拾,待到日上三竿时,她在管家的领路下去了前门,坐上马车同楚王一道前往。
楚王在前一辆马车,她独自坐一辆马车,倒也自在,微微挑起了布帘,见热闹的街道上行人各色面容,又微微探出头,见远处隐约可见的朱墙阁楼——那就是皇宫。
她对那种地方没兴趣。
朱墙阁楼,金殿玉堂,这些彰显身份的建筑雕刻,她见过不少,在她的眼中那都是炫耀身份,禁锢身体,暴露人心的事物,从不例外。
虽在明湖山庄未见过那些争权夺利的宵小之辈,然而前来拜访义父的江湖人士亦或是朝廷人员中,她听过,也亲眼见过他们使得肮脏手段,只是为了一份利益,一份地位。
百鹤楼在城西处,这些日子雪有渐消的势头,那些王孙公子都趁着雪消前来趟百鹤楼赏梅,一睹前阵子楼主自西域重金聘买的骆驼。
当云珩被马夫扶下车时,她微抬头眼见百鹤楼内外聚着好些人时,不免慌了神而下意识低了头——前日她便在担忧百鹤楼一游会否遇着顾襄城,然楚王的面子也不是她能驳斥的,只能硬下头皮赌一把。
她在赌,自己的命运。
楚王没心思顾及她,一下车便往湖心亭阁处大步而去。
像这种文人雅士的无聊之举向来都入不了这位尊贵楚王的眼里,能令他大驾光临此地,无非是他那废物六弟南平宴邀了各位兄长与朝中官员子弟前来赏景,而前来的人中,凤知酒与公子邺离也一同赴宴,这才让他破天荒答应下来,愿与他们为伍。
他本还算计着早些来百鹤楼,赶在那些蛇蝎心肠般的兄弟还未来,趁机拉拢凤知酒与公子邺离,未想敬王已先他一步到来,正在阁楼内同公子邺离谈笑风生。
楚王难掩愤怒地咬了咬牙,一把推开正俯身为他清理玉靴的奴才,气势汹汹地进了阁楼:“三哥来得倒是够早。”
阁里的奴婢战战兢兢地为他倒了盏新煮的茶,听闻楚王喜怒无常,恐惹怒了他,直低头只顾手上的伺候功夫,只见那双手直接夺过她手中的茶盏,那手的主人抿了口,便丢到了桌上:“正所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三哥倒是很懂这道理的。”
公子邺离挑了挑眉,与凤知酒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撞上——得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楚王爷,还真是在哪里都心直口快。
敬王对他的话倒不生气,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常人所说的温文儒雅的缘故,只淡淡地笑道:“若说来得早,五弟你应该夸赞六弟,他可是最先来百鹤楼的人。”
楚王闻言冷嗤,呵,六弟废物,只懂风花雪月,不成气候。
“说起今日的宴会。”楚王将目光轮到凤知酒那处,似笑非笑:“本王给凤姑娘准备了一份礼物。”
凤知酒微疑惑:“不知楚王爷的礼物是什么,我倒是先谢过了。”
“雪停了,倒不妨咱们出去走走。”楚王对凤知酒的谢意并不做回事,似是提议实则已起身准备出去,其余人倒也给足他面子,又或是阁里坐得久了,大多也同他一道出去观景。
楚王并不急着让云珩见人,吩咐了奴才候在她身后,陪同她一道在这百鹤楼附近逛逛,而云珩乐得自在,沿着曲折的长廊走走停停,对新见的光景慢慢欣赏着。
且不说这帝都光景繁华,连那些公子哥们儿的背影都足够云珩欣赏看笑个够。
瞧,那柳树下吟诗的男子可谓是意气风华。
湖边同女子谈笑风生的男子倒是虎背熊腰,想来混迹战场多年。
前方的男子身影可谓玉树临风,挺俊廓朗,只是……
云珩见那身影熟悉,一口气差点梗在心头,急急转身欲要离开,只听得远处熟悉的声音穿过人群直直钻到她的耳朵里,令她顿时垂头丧气无心去看前方男子的举止。
女子担心云珩听不见她的声音,连连唤了好几遍,迫使云珩硬着头皮去见已到面前的女子:“真巧,凤将军也在这里。”
她是对凤知酒说的,目光却撇向了楚王那处。
这处已成中心,没一会儿时间便聚了好些人。
楚王,凤知酒,公子邺离,其余几位衣着打扮似是王爷身份的人,和其余几位官员子弟,云珩现如今只想掘地三尺将自个儿埋进土里,无瑕去看他们的神色,也压根听不进凤知酒说了些什么话。
同时——
她感觉到身侧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感觉,和那不容忽视的恶狠狠地目光。
她在赌。
可惜,输了。
老天爷要她输。
云珩微躬身向他们行礼,楚王从人群中走出:“各位莫见怪,这姑娘性子顽气,这礼跟她脾气一个样随性。”
凤知酒微楞:“楚王的意思……”
“听闻后日你便要随军出征,这便是本王赠予你的礼物。”楚王不觉自己说的有误,洋洋得意道:“前阵子在罗生馆你们与云姑娘有过几面之缘,又正巧云姑娘这些日子需得救济,本王便将她收进了王府。”
需得救济……
云珩忍着隐隐颤巍的身子,抬头看了眼那个男人,担心着他会不会气疯。
明湖山庄,顾襄城……
说真的,不管怎么混,她也只有救济别人的份吧。
在场的人都是聪明人,见云珩的目光颤颤地落到那男人身上,大多感觉到这其中似是有事,然大多装作无事,沉默不语。
唯独楚王这没眼力价的男人,直言不讳:“顾大人,云姑娘可是看着你呢,这是遇到熟人了?”
云珩认命地闭上了眼,后悔当初怎么就傍上了这个现世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