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患子正坐对面有礼地向她倒了茶水,提前在云珩提出问题时说出了此行的目的:“请问云姑娘家中有何长辈,住在哪处——想来老夫突兀的回答会让姑娘疑心四起,但——”
“但大可放心。”云珩以牙还牙似的也提前阻断了他的话,并且直接道出了他们的目的:“如果是寻仇害命或许我已一命呜呼,至于谋财更是无稽之谈,那么想来你们是想同我做一桩生意。”
无患子似乎对云珩的回答早在意料之中,只欣慰得一笑,接着开门见山问她:“聪明如云姑娘想必已知道这桩生意可不简单,在此之前老夫特地提醒云姑娘,接受与不接受都是姑娘的选择,而至于结果则由不得云姑娘能不能接受得了了。”
“威胁?总而言之,不论我接受还是拒绝都将失去与得到一些东西。”云珩状似难以选择似的深思着,心里想着一别山庄倘若被逮回去那是一辈子都出不来,倒不妨趁着这时找个靠山看看能否一时护住自个儿,待时机成熟再离开倒也不迟,只是——她抬头问无患子:“那你们总得让我清楚这份生意具体是什么,我可不是个糊涂的商人做不明不白的交易。”
“那我权当是云姑娘接受了我们的提议。”无患子见眼前人心思有摇摆的意思,当机立断就暗示了屋外头的侍卫进来,霎时间一伙侍卫涌进屋内听候派遣。
“我可还没选择呢!”云珩霎时感觉不妙,连着整个人的姿态都警惕起来:“难不成你们还要做强迫人的勾当——虽说我也信无患子大师可不是做谋财害命勾当的人,但不清不楚的事儿总是存在风险的。”
无患子意味深长的眯眼:“云姑娘,你大可放心,这会是一条能让你富贵荣华的路。”
云珩心里一凉,隐约觉察到自己这是招惹到了大人物,不过自小在山庄供着长大的人,对这些未知的危险虽说也是害怕,然而更多的竟是自命不凡的对其存在着好奇,于是便也默认了他们的要求。
这处的富丽堂皇绝对比得上明湖山庄,云珩捏着茶盏随意地将名贵的茶水倒进竹根处,目光微敛不经意的观察着不远处石桌旁正襟危坐的中年男人,只见那男人难掩心痛地看着自己将茶水倒去,接着又状似并不在意地一股脑地将自己埋进书里头。
这里是楚王府,西院处并不起眼的厢房,哪怕云珩适才是从后门被他们偷摸着带进了王府,但只要稍稍观察这些奴才,并热情地同他们搭上几句话,心里头的疑惑自然水落石出。
“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云珩将茶盏放置桌上,状似无意地问他:“也不知道他们卖的什么名堂。”
“这怎么能说是抓来,这简直就是上天的赏赐,皇家的恩赐!”中年男人毫不犹豫地中了她的圈套:“谁能想到罗生馆棋局竟是楚王安排的,能成为楚王府入幕之宾实是光耀门楣之事,我闻到你身上酒味冲天,等你醒酒过来定是会为自个儿现如今的所言懊悔!”
“入幕之宾?”原来是皇家的那些个争斗,有的人总难免斗不过,只得寻帮手,云珩了然了这事儿总觉得算是一桩皇宫笑闻,正想嘲笑几声只听得门堂处有响动,尚还来不及有所行动,只见管家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楚王在玉阳阁安排了晚宴,各位可别忘了时辰。”
云珩倒是想不清有谁告知过自己还有这事儿,不过倒也不害怕会在宴会上被顾襄城撞见——这次的晚宴宾客无非都是他的入幕之宾,为他争权夺利的谋士,而安排的目的无非是抓进这些人的心思,倘若野心勃勃大可让他们为他赴汤蹈火。
云珩倒还不至于傻乎乎再去问时辰,她可不敢去忽视皇室宗戚的尊严,于是同那个中年男人一道送别了管家,又各行己事等到晚宴将将要开始时,方才偷摸着状似偶然的跟随那位中年男人一道去了玉阳阁。
他们来得时间不算迟,已有七八人入座,所幸的是楚王还没前来,云珩唯独与这个中年男人熟识,便默默无声地跟着他入座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地处,旁侧的人为云珩解答了一直以来未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
“子钰兄怎么来得晚了,快快入座。”坐着招呼的那人为他指了指位置,又将目光撇了撇云珩,接着刻意压低着声音道:“听说楚王还没下朝,估计还要等个半把时辰。”
“能一等楚王乃是荣幸。”竖子钰笑了笑应和道:“何况这些天出了那么多事儿,陛下与各位王爷为解百姓困扰而废寝忘食,实是我等百姓荣幸之至。”
这子钰还真是个无论何时何地都溜须拍马之辈,云珩不免想当初自己能有这等拍马屁的功夫,也不至于令顾襄城每每都要气得脸色黑沉,可以现如今已经没了悔改的机会。
“朝堂上最近是有什么啊——”云珩被竖子钰扎扎实实地用扇尾砸了下头,连忙用手揉揉:“举止粗鲁,殴打女人,过分!”
“我要是不打得你长记性,我看过分的事日后由得你受。”竖子钰将折扇收回胸前:“天子脚下,皇权威严,哪里是我等可以评头论足的,朝廷的事儿也哪里是我们敢插手询问的,这儿又不是无人问津之地,且要记住时刻都有人在看着。”
云珩轻轻应了一声,想着竖子钰这话中之意大抵就是这皇家的事儿放到暗地里说才是正确的,正想要开口取笑揶揄他几句,只听得竖子钰向他的同袍指了指自个儿,并报了姓名。
“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云珩记得没同他自报家门。
“先前罗生馆凤姑娘与你为歌姬鸣不平而得罪周霸王的事儿,在座的可都有耳闻,而在下有幸目睹这一斗智斗勇的事儿,深感荣幸。”竖子钰向她微微作揖:“云姑娘,在下竖子钰,这位乃在下亲友陈知。”
“有幸认识各位。”云珩不喜欢说客套话,于是了了敷衍过去:“看来我日后要时刻祈祷自己莫要在帝都遇到周霸王,否则恐自身难保。”
竖子钰和陈知在旁被她一本正经思考的神色逗笑,接着就见长廊尽头楚王风尘仆仆地往玉阳阁处过来,连忙收敛了笑容,引得云珩止不住好奇得想窥探下楚王。
楚王在奴才的服侍下坐了下来,向四周审视了一遍,见堂下书生才子各个意气风华,想到这些人日后都将成为助自己与心狠手辣又奸诈多端的兄弟斗智斗勇,不由得由内而外得到欣慰与得逞的愉快。
“各位久等了。”楚王拿起一盏酒仰头一饮而尽,接着说:“现在请尽情放开了吃喝,你们将来都会是我府中的重中之才,我必然不会亏待你们——老话说唯士子书生不可辜负,必当以黄金报之,君士同心!”
这楚王倒也不过如此。云珩学着那些书生士子的姿态向楚王敬酒,见被这堂下众人拥戴的楚王正哈哈大笑,听得那些人的夸赞之词已得意洋洋,这让她对私下招募谋士一事不觉为奇。
崇德帝膝下有六龙子。
而皇位只有一把。
这争斗会是怎样,谁也无法预料到。
只知古往今来,死于兄弟手下者数不胜数,习以为常。
“本王听闻招募的入幕之宾中还有个女儿身的。”楚王刚将一鼎美酒畅快饮完,脑海中想到老师同他讲起的事儿,不由起了兴头:“据说前些日子还跟周侍郎家的儿子有过争执,那姓周的以霸道蛮横出名,本王今个儿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女人这么大胆子。”
得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跟周霸王的事儿了。
数道目光射向她处,云珩硬着头皮将手中的酒盏放下,又在桌下稍稍整理了衣袖,方才起身行至堂下回他的话:“是在下,云珩。”
楚王忽然哈哈大笑,云珩细心地听到周边桌前有人抑止住的惊叹声,尚还没弄明白自己做错了何事,只听得楚王冷着声说:“本王在此,你一介女流之辈,竟荒唐得不下跪行礼,此等失礼且侮辱皇室的举止,本王现在就可以斩了你。”
云珩心底一凉,在明湖山庄里有义父撑腰,她素来不需要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哪怕同顾襄城争执吵架时也从不曾低头受过难,一时间转换了身份,倒却忘记了还有这些礼节需要注意。
“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不值一提的事而使王爷要斩了我的头,那王爷现在便动手吧。”云珩不被他的愤怒惧怕,却也稍稍敛去了锋芒,微低头不正视楚王的面容:“楚王招纳能人贤者甚至不因我是女儿身而看低我,却因我未下跪而要罪罚于我,我也当认命。”
楚王饶有兴趣得打量起堂下的女子,面容姣好,清丽脱俗又难掩顽气,眉宇间有份说不出的熟悉感——他见惯了王府里的女人和花街柳巷里的胭脂俗粉,一时间倒对这个如乡野般不受拘束的女子引起了兴趣。
“你觉得这是小事?”楚王手指放在下巴处摩挲着,状似深思:“给本王说清楚为什么认命?”
云珩冷静道:“我只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但倘若伯乐要将千里马祗辱奴隶手,骈死槽枥间,千里马不是千里马,那伯乐便也不再是伯乐。”
楚王闻言大笑,反问她:“要是千里马不识伯乐呢?”
“千里马或许仍旧是千里马,而伯乐或许仍旧是伯乐。”云珩微抬头试探性地去看堂上男人:“至少我识伯乐!”
“你这泼皮性子倒与凤知酒不遑多让,改日还让你俩见见。”楚王又让奴婢倒了慢慢一鼎酒饮着,言罢赏赐了云珩。
云珩退下回到自个儿桌前时,还不忘观察竖子钰惶恐后怕的神色,一时忍俊不禁还被他怒瞪了回去,她抬了衣袖掩了笑容,不由感叹同皇室间打交道也不过如此,更甚无趣。
云珩对这场晚宴倒无任何不适,有竖子钰和陈知等人在旁打趣说笑,自己倒也愿意乐呵呵听他们谈笑,待到宴罢结束,脚步昏昏沉沉,犹如踏入仙境与仙人共欢,被奴婢扶回榻上的时候还在逗笑着小姑娘。
“云姑娘先莫睡着,奴为你更衣。”小奴婢为她脱了外衣,见她迷迷糊糊地坐着任由自己为她脱衣,一时笑出了声:“云姑娘好了,可入睡了。”
云珩闻言已累得倒在榻上,裹了被子朦朦胧胧的就要睡着,奴婢将灯熄了,又轻声为她关了门方才离开。
酒意袭身,梦里头倒是不知不觉又到了明湖山庄。
见到了义父难得的愁容满面,阙鹤之无可奈何的姿态。
以及——
顾襄城难掩愤怒的神色。
她好像又被关进了明湖山庄。
这一桩梦所能带给云珩最大的影响就是,在第二天醒来后,云珩破天荒开始计划起自己日后的行程。
竖子钰一大早看到她在院落里坐着提笔写着东西,好奇地上前:“云姑娘这是在写什么?秦岭,淮河?这可距帝都千百里之遥。”
“千百里之遥又如何。”云珩不以为然:“只有有手有脚,哪怕是万里之遥,只要我愿意便可以去到想去的地方。我不要做笼中鸟,一只困兽,绝不!”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竖子钰折扇一收,将她的白日梦轻而易举地摧毁:“进了楚王府,你还觉得离得开?楚王会让咱们出去将这些勾当告诉别人?咱们是知道守住嘴巴的人,但不是所有人能管住自己的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