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感君有两意(2)

云珩在他怀中动了动,顾襄城垂眼只见她两只手扒着他宽大的衣袖,睡意惺忪的眼湿漉漉的望着自己,只这一眼足以令顾襄城适才满腔的怒气消减大半,可又想到今日她做的那些事,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唆使主子,不记规矩,拖下去杖打三十。”

傅宁川甫一从屋里头出来就听着这残忍的惩罚,却又知今日的事比云珩平日犯的错严重太多,便没再阻拦,只是站在远处暗暗叹了气。

奚明对这重罚并不害怕,安静地半跪在地,听得旁侧玉清倒抽一口气,他作为当事人反而无动于衷,垂头等待着守卫拖下去。

“不可以。”云珩轻柔但坚定的声音戛然而起:“是我要出去,是我逼着他带我出去的,爷若是要责罚也应该是对我!”

顾襄城不为所动,冷着声音吩咐:“还不带下去。”

“不可以——”云珩在他怀中挣扎,想到那个白净善良的少年会因为自己而遭到不公的对待,愧疚羞愧得渗出了泪,奈何那男人将她禁锢怀中压根无法动弹,她只得绝望得辩驳着:“这不公平,是我威胁了他,这不关他的事情……爷——”

挣扎中,她余光见到了少年被两个身影魁梧的男人拖了下去,一瞬间她只觉一片天昏地暗,浑身失力放弃了挣扎。

顾襄城抱着她回了屋内,属下奴才们也都收拾了院落,了然地退了出去,玉清是最后离开的,特地去合上了门,只见仍站在不远处的傅庄主意味深长地望着这处。

云珩被放置到了床上,又被温柔体贴地盖上了被褥,有冰冷的手指擦拭过她的眼底,她倔强的扭过了头,只咬着牙一声不吭。

“生气了?”

顾襄城坐在床畔凝着她的脸,用指尖擦拭去她的泪珠,谁想在下一刻,本委屈到偷偷哭泣的丫头猛地坐了起来,拽着他的衣袖哀求着:“爷,我求求你放过奚明吧,真的是我逼迫他的,这样会打死他的。”

静谧的夜晚,这深宅院落依稀能听到棍杖落到后背时沉重的闷响,听得云珩心抽疼,不想无辜者受害,她一味地向这个向来善待自己的男人哀求着。

顾襄城本来缓和下去的怒气因她的话而又赫然而起:“你为了一个奴才,向我求情?”

云珩微楞,望着眼前男人深黑的眼眸,竟隐约从他的怒意中嗅到了不愿启齿的情愫。

她松开了手,陷入了短暂的冥想。

十五芳华,她虽然深居山庄不闻世事,可史书话本内那些风花雪月,她不是不知,也不会不清楚适才他眸底那愤怒代表是何意思。

云珩只隐约记得,自己是七岁时被他带到山庄,成为傅宁川的义女,而他每月十五左右会来山庄见她几日,这事儿山庄的人大多知晓,却没有人敢费口舌——有位帝都官爷在明湖山庄豢养姑娘的事儿,想来傅宁川不允许,他顾襄城也不会容人这般说辞。

她似乎知道,自己刚才的求情是多么的愚蠢。

“阿珩,你累了。”

云珩失魂落魄地摇头:“爷从轻处理奚明吧,他是我的随从,我的吩咐他是不敢不听的——主子犯的错让属下一并承担,外人听来都觉得不合道理。”

顾襄城沉默地看着她,看得云珩心慌意乱,不得已又道:“爷,你罚我……否则让一个奴才为我受过,我心有不安。”

“既然阿珩如此坚持,我怎么忍心再下重手呢。”他一字一句说着,目光冷凝:“我会让烈季带他回来,若是下次他再敢带着你做这些事,就不止是今日的惩罚。”

云珩不敢露出任何的情绪,微垂着头听他说:“以及——阿珩,你要记住,有些规矩有些地方,你永远都不要去触碰,否则,我也不知那时该如何对你。”

“爷的话,云珩一直都记着。”云珩觉得自己太受压制,赌气似的说着阴阳怪气的话:“毕竟爷是云珩的衣食父母。”

顾襄城无心深究她的讽刺,挥袖起身,背对着方才能掩饰去自己冷硬的面容:“我吩咐玉清进来陪你。”

云珩抬眼望着他的背影,他向来喜宽袖衣袍,举止有礼如同温雅君子……想来今日的事确实触及到了他的底线,现如今他周身冷漠到生人勿近的地步,令人畏惧。

哪怕云珩绞尽脑汁都想不通,自己究竟是触及到了他的哪处底线,哪怕她仍旧认为溜出山庄并非滔天错事——然不论如何,他终究动怒了,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顾襄城踏出院落时,阙鹤之正提着药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见着来人赶忙停步行礼:“见过大人。”

顾襄城看了眼他的药箱,微颔首:“她的梦魇还不见好?”

“属下能做的只是缓解,治标不治本。”阙鹤之如实告诉他:“心事成疾,终归还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心事?”顾襄城冷笑了声,她都不记得那些事情了,又怎么能成疾呢。

阙鹤之:“确实是心事所致,只是小姐居住山庄,无忧无虑,实在想不到——”

“今日她受惊了。”顾襄城截断了他的话:“你去看看她吧。”

阙鹤之入了屋,门吱嘎一声被牢牢关上,顾襄城挺直了身,疲倦地闭了眼。

“只罚了杖打七下,就当是给个教训。”傅宁川知道今夜尚未结束,适才匆匆在云珩附近院落处寻了空房处理公务,透着窗檐窥着那男人终于出了院落,这才撂下了书赶过来:“新来的小侍卫还不懂这些规矩,难免稀里糊涂就受了阿珩忽悠,再怎么说人家也是血肉之躯,一条活生生的命儿,饶了他也罢。”

话虽如此,然傅宁川清楚顾襄城对这侍卫起了杀心,却又不能下手——他是个聪明人,清楚云珩对这小侍卫非同寻常,倘若动了死手只怕多少心生嫌隙。

顾襄城无声,同傅宁川一同往空房里去。

“何况这是山庄,并非朝堂。”傅宁川在旁嘀咕道:“这儿人命值钱得很——”

他还在旁唠叨着,顾襄城径直沉声道:“新来的侍卫……傅庄主还请打探清他的事,毕竟一清二楚的人用着方才安心。”

傅宁川微楞,随即道:“真要如此过分?”

“倘若寻常侍卫,睁眼闭眼过去也罢。”顾襄城说:“只是他牵扯阿珩的事,我想傅庄主也不放心让这不清不白的人待在身侧。”

傅宁川对他的做法深以为然,只是作为半个局外之人,又作为他推心置腹的朋友,他难免要劝上几句:“确实如此。只是……八年了,她在山庄已生活八年之久,期间除却我亲自带她去其余门派会宾客外,再无其他。八年之久,东升西落潮汐潮落,变幻无常却唯独她日复一日的生活,任由谁经历也都感无趣。”

“钱家还在行动。”顾襄城说着残酷的现实:“他们一直未打消疑虑。”

“她长大了。”傅宁川这时也无心玩笑打趣,沉着脸道:“你关得住她这八年,可囚不住她这一辈子!我知道你的手段,我就怕到了那时她会恨你……”

“那又如何。”顾襄城望着窗檐外苍白冰冷的月,无悔道:“山庄外豺狼虎豹窥伺左右,她若出去,总有一天她会被拆吞入腹。”

傅宁川重重叹了气,却发现难寻双全法,一时间也无话可说。

到了子时,云珩那处的院落被熄了灯,玉清连连打着哈欠回了侧室入睡,陷入昏暗的屋子闪过一道黑影,只听得轻微嘎吱的关门声,在一地寂静中消入尘土,顾襄城踩着缓慢的步子,轻手轻脚坐到了云珩的床侧。

她又哭了。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病痛伤心时大多咬牙挺过,估摸着适才蒙着被子哭了一遭,现如今眼角一周通红湿润,眼睫微颤似乎又梦魇了。

他微抬手,用瘦削的食指轻柔地擦去她的眼泪,只轻轻一触碰,那泪人已睁开了眼望着他,顾襄城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爷。”

带着哭腔的声音棉花似的塞进他的耳朵内,顾襄城舒缓了严肃的面容,平静地看着她。

“我该怎么办。”

“什么。”

“嫁夫生子,人事家常,日后阿珩都要经历的事情,莫非都在庄内度过?”

顾襄城陷入沉默。

“阿珩不怕孤独老死。”云珩起身抱住他,一如往常靠着他的胸膛感受这温存:“阿珩愿意一直陪在爷的身边,只要爷不让阿珩走,阿珩哪里也不去——可爷有朝一日也会娶妻生子……待阿珩年老色衰一日,爷还会这般待阿珩吗?”

“阿珩就是阿珩,何时都是。”顾襄城紧紧攥住她软若无骨的掌:“这是你说的,阿珩,日后莫要反悔。”

云珩心中一惊,紧接着就是彻骨的慌冷,她本想用多年的情义激起他的他的同情,他的不舍。

只是,她没料到。

他对她的占有欲已超过了她所想的程度。

今夜的月,残缺未圆,如镜河潭波澜微动,大多事非人愿。

她一生的起起落落,喜怒哀乐,大概都要与这个男人交缠一起,分割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