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戏罢,周遭借着由头看戏的人儿再寻不着理由杵在原地,如鸟兽散似的纷纷做回了自己的事儿,有些人则直接结了账逃也似的离开了罗生馆。
原先的那店小二在掌柜耳边嘀咕了几句,紧接着就见掌柜的微颔首,走到云珩处道:“适才姑娘点的菜不小心翻了,我现在已让后厨炒了几样菜,也备了上好的女儿红,就当是赔礼了——也很感谢姑娘适才的解围。”
“无妨。”云珩目光微落到对面的凤知酒身上,那姑娘正让随从安排歌姬去整理妆容,旁侧的公子则安静的看着,不知不觉云珩都觉自个儿脸上沾了笑意,随即对掌柜说:“那歌姬,你们该做个打算?”
公子邺离听力敏锐,闻得有关歌姬的事,上前对云珩解释道:“今天出了这事,她是难再罗生馆寻活计,我会安排她其他好去处,不过这也要看那姑娘自个儿的选择。”
“周霸王不会善罢甘休。”凤知酒说:“倘若闹到衙门处多少让那姑娘有个理儿,日后若有差池,那周霸王必然推不掉干系。只是你公子邺离左右顾忌,失了好几回。”
公子邺离叹气道:“你还真是边疆待得久了,都忘了衙门里都是些什么硕鼠狼狈之辈。”
“总有一天,这些害虫都会一一铲尽。”凤知酒忿忿道:“你是顾忌这些事儿,可这也事关那姑娘一辈子的事儿。”
公子邺离突然微侧身,沿着楼梯顶处撇了目光,身旁的凤知酒此时将注意力放到了云珩这处:“我是凤知酒,多谢姑娘适才见义勇为拔刀相助。”
云珩微颔首:“在下云珩,为这等不公不义的霸行鸣不平是应当的,也有幸遇到两位君子蕙兰。”
凤知酒欲要开口问其身旁那小少年,只见公子邺离用手肘微碰了碰自个儿手臂,不解地抬头去看,但见后者微作揖对云珩道:“谢过云姑娘,我会让掌柜的再送来谢礼——我们还尚有要事,就先失陪了。”
云珩微微点头,目送他们二人回了楼上。
奚明在旁边长长舒了口气:“同你出来一趟遇到的事儿,都能比得上我这先前十七年在漠阳城遇到的各种稀奇事儿了。”
云珩怅然若失,回到座位上儿,兀自过滤去周围那些人若有若无的打探窥视的目光:“光天化日之下发生这种事情,百姓却怒不敢言,人人自危……”
奚明听她这么说来,赶忙取了茶盏递给她,试图堵住她的嘴,并轻声提醒她:“天子脚下这话儿不能乱说——帝都固然繁华,然皇室宗亲达官贵人都聚于城内,纷争吵架都是必不可免,这种事情看看就当过去了,深究起来折腾的也只是自己。”
这时店小二端了两三小菜稳当的奔了过来,为他们斟了招牌女儿红,云珩也就此结束了话题,拿了酒盏小口抿着,又辣又甜的味道儿刺着她柔嫩的舌尖,微皱了眉,就被奚明塞了几粒花生米进嘴。
“好酒配好菜,喝慢点儿。”奚明说着已经一口酒饮进了腹里:“喝得急了容易醉。”
“我在山庄也喝过不少酒,当然知道这些!”云珩嘴硬:“等回去了,我就把义父那壶埋土里七八年的老酒掘出来,让你尝尝什么才叫上等好酒。”
虽说罗生馆这招牌女儿红的味道也够正宗,但终归太刺了些,舌尖有些发麻。
凤知酒同公子邺离回阁厢时,只见那男人直挺挺地站在楼梯顶口处,阁顶的阴影打在他半个身子上,只见他黢黑的眼眸内闪着冷冷的光,盯着楼下那一隅目不转睛。
凤知酒轻声唤了他的名,这才换得他敛眸微动,换上了往日清平寡淡的神色,转身同他们一道回了阁厢。
阁厢内那几位公子屹然不动坐在原处,见那三人终于解决了事情回来,左侧手倚着头的男子喝酒道:“倘若父皇知晓朝廷官员之子做出这等为害压榨百姓的事儿,一定是怒不可遏又失望至极,可还好有同你们这样秉公执法的臣子,也定然欣慰。”
“那是当然。”一喝酒的男子也慢悠悠的开口,宽大的衣袖任由其洁白的手臂赤╱裸╱裸地袒╱露于众,他倒也毫不顾忌:“只是一个小小歌妓,能有知酒邺离两位大人左右帮助,她是上辈子做了天大的好事儿。”
凤知酒闻言心有不甘:“歌姬也是歌姬,也是女子也是人——倘若你们这些男人遭人侮辱受到玷污,我就不信你们还能不哭不闹!”
公子邺离听她说这大逆不道的话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今日阁厢内也都得熟人朋友,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于是内心焦急下微将目光落到了适才刻意说奉承话的男人南平宴身上。
刚才将事儿说得云淡风轻的南清,此时将酒盏放下,手指向着凤知酒那处点了点道:“凤姑娘说话这么毒辣,别到了以后帝都男子都怕极了你,无人敢娶。”
“那多谢王爷美言了,无人嫁娶,我倒也图个自在,陪着我的父亲岂不是更好。”凤知酒说着,已不知觉将目光落到了刚落座的男人身上,嘴角的笑悄然绽开。
而那男人浑然不觉目光,自顾自将酒盏倒满,捏着盏子不急不慢地抿着,偶尔也搭上几句话,只终究有些不上心思——在座的也都察觉到自他回阁厢后心神不怡,只当是适才的吵闹令他不适,也未多问。
阁厢雅静,楼下却喧嚣得头疼,云珩看着桌上十几样菜式,挑眉对奚明说:“买一送一,用义父的话说,那也是不亏的。”
奚明正将鸡腿放进嘴里,听着她说话。
云珩吃饱喝足,问他:“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可惜我们还得赶回山庄,否则在这儿待上几日见识尽帝都光景那该多好……也不知道这次回去还要多久才能出来。”
“只要你想,我们什么时候都能出来。”奚明说:“只要你愿意,只要你不嫌弃奚明,奚明会一直陪着你走完漠阳城,甚至踏过江河湖海,看遍日月山川。”
云珩莞尔,想着这誓言如同山海似的压着自己的心,倒不沉重却像一堆儿糖似的甜蜜蜜,嘴上却说:“你一个少年家的,说起话来却比情场公子还老道,想必祸害过不少姑娘。”
奚明连忙抬手辩驳道:“哪里!我打小生活在男人堆里,也是十五岁出了门方才在街巷见到姑娘,何况这些年来……一直在寻生计,哪里有心思想这种东西。不过是想着人过数十年,没看看大江大河实在可惜,若有一人陪着也不孤独。”
“十五岁方才出门,你们门派中都未有女子?”云珩颇为惊讶,想象不到还有比和尚庙还清规戒律的门派:“可惜门派的事儿不好告诉外人,不然一定要你说说你们门派有什么稀奇事。”
奚明微咳嗽了声,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好玩的事。”
云珩倒也不细细思考他这举止,待付了账,两个人便沿着长安街往市坊里奔去,吃了糖葫芦,见了杂耍的,也吃了些稀奇古怪没见识过的东西,没一两时辰,云珩累得靠在角落里歇息。
奚明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领着云珩一同踏上回去的路,今个整天都在走动着,回去的路途多少有些吃不消,云珩困得俩眼皮儿打颤,奚明不忍心看下去,低下身请求背她一段路。
云珩一开始还拒绝着,嘴硬一定要走完这行程,然终归是富贵门出来的千金,虽也练剑习武,但也没受过如此疲惫之事,最后也只能趴在他的后背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抵达后山时,奚明头顶着半轮朦胧的月,耳边还能听到轻轻的呼吸声,身后的丫头睡得很安分,一路上都没什么大举动,他站在原地缓了缓气,紧接着便要下山回院。
他不忍心吵醒云珩,等会儿若是问起来,也就解释小姐练剑累得睡着了。
奚明知道今日自己做的事都非理智之事,与她练剑时泄露的剑法,带她去漠阳城,以及归来时的那些话……那都不该是他做的。
只是——一想到眼前的姑娘,同他一样禁锢一地未曾出门远游,一想到她凝白好看的面容绽出的笑,奚明就想,那都是应该做的。
院落里角角落落都点亮灯盏,奚明心一凉隐约觉察到了势头不对,果不其然,只见门掩处偶然经过的玉清见到他们二人,急匆匆就奔了出来:“你带小姐去了哪里,庄主派人搜遍了整个后山都未找着小姐和你,我都担心死了。”
奚明皱眉,今日怎会如此凑巧。
只见玉清揉着手焦虑道:“那位爷今日也赶来了,现如今正在堂内生气呢,小姐这会儿是闯祸了——”
云珩被声响吵醒,揉着朦胧的眼睛尚还没缓过神来。
一个镇定自若,一个尚还处在状态之外,只剩下玉清在旁边焦急得只差跺脚了。
“作为奴才,连礼仪尊卑都不记得么。”有冷漠如冰的声音响起,玉清听得声音痛苦得低下了头,奚明只见那男人从堂内走出,冷漠甚至隐隐夹着愤怒的眼睛狠狠盯着他。
奚明还背着云珩,不能去行礼,玉清在旁边准备着将云珩放下,只见一双苍白好看的手揽住了自家小姐的后背,自己只得乖顺的低头,任由那位爷将云珩打横抱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