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转校生?嘁,你从哪听来的谣言?”
男生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他随手往后抓了一把,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俊逸的眉眼。
听见八卦也不改满脸的冷漠,他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地嘲讽,“现在会有傻|逼愿意转来育才?”
还不是被动升学,而是主动转学。
莫名其妙跑到这破学校来,不是脑子出了问题,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一旁剃着板寸的男生抬手为他倒了一杯酒,也跟着笑起来,主动坦白了“谣言”的来源:
“我听隔壁班的小何子说,那个脑瓜缺根筋的转学生是来找人的呢!论坛里都在八卦,是不是来找喜欢的人——
“哦哟,小兄弟牛啊!追妻千万里,不成功便成仁,小姑娘肯定很感动!小小年纪,马上就是人生赢家了……”
迟暮闻言,突然来了兴致,他仰头一口干完杯子里的酒,直起身,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好奇道:
“有这人照片没有?”
按照育才这死板得要人命的校风学风来说,应该不至于来个转校生就八卦成这样……
这些人不都忙着读书么?
还有时间逛论坛?
真奇了怪了。
迟暮在育才中学呆了整整四年,深知这破学校的垃圾之处,初中就觉得跟他妈进了个监|狱似的——
早读、晨跑、晚自习一个都少不了,军事化管理,全日制强制住宿,周末出门回家也得发申请打报告的那种。
初一刚到育才来的时候,迟暮乖乖待了几天,实在是受不了,差点精神崩溃,后来一律选择了翻|墙,来去自由,爱去哪去哪。
而在某次校外群殴混战中,迟暮意外救了位小弟——天地可鉴,他真的是顺手而已。
心情烦躁的他听不得那些人张口“野|爹”闭口“血|妈”,挨个教育过去,世界清净了。
结果被救的那人感动得不行,死乞白赖地跟着他不走,天天迟哥长迟哥短,鞍前马后“伺候”到位。
偏偏那人原先还是个混混头子……这下倒好了,江山不用打,江山自动送入迟暮的怀中。
——即便迟暮压根不想要。
迟暮有段时间跟个侦察兵似的,一下课就绕道走,从教学楼绕到小花园,再从体育馆绕到后门……只可惜事与愿违,他死活摆脱不掉身后的尾巴。
一个小弟身后总是跟着一堆小弟,迟暮就算拒绝也来不及了,路过的学生都看见了,他的“威名”早已远扬。
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就是这么个理。
别班的男生见了他,别说当面打招呼了,通通在第一时间扭头就走,中间隔着遥远的距离,眼神也躲躲闪闪的——
他们生怕一个不慎碍着人校霸的眼了,傍晚回家路上就被人套一麻袋按着打一顿。
迟暮:“……”
我他妈是文明人谢谢。
与迟暮的抗拒完全不同,“小跟班”杜旬不认为有什么问题,普通人害怕他们不是正常的吗?
减少无意义的社交,就是在节省宝贵的时间呢!
他欣喜于育才来了个更厉害的老大,平日里寸步不离的,到哪都跟着迟暮。
此刻的杜旬隐没在一片黑暗中,还算英俊的脸被手机灯光一照,惨白惨白的,自带瘆人气息。
他全然不知,还乐呵呵地笑着:
“迟哥,这你可就问对人了!我之前有在论坛看到转校生的照片,就顺手存了一波,我找找哈。”
“你没事存他照片干嘛?”迟暮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骰子盒,有那么一瞬间的无语。
“存下来给你看的啊!后来忙着打游戏忘了……有一说一,我觉得这个男生长得还不错来着,估计挺合你的胃口!”
杜旬一边解释着,手上忙活个不停,疯狂翻着相册,里面全是游戏战绩截图,他一时间有点眼花。
迟暮登时一噎,下意识地反驳道:“瞎说什么,怎么就合我胃口了?我哪说过我喜欢男的?”
杜旬这人崇尚武力,性子直,说话一向不过脑子,想到啥说啥,机关枪一样哔哔叭叭道:
“我记得你上回喝醉,嘴里瞎几把念叨什么‘阿明’‘阿冥’的……这名字,难道不是个男孩儿吗?
“还有你万年不变的昵称,不是我说你啊,千万别生气,只是一个小小的建议——
“老大,你那个微信昵称‘日暮为冥’真的挺非主流的……是时候改掉了吧?现在连小学生都不兴这个了。”
“……”
迟暮微微一笑,表情无比核善,视线忍不住落到了沙发旁边空了的酒瓶上。
他在认真地思考,得用多大的劲儿才能将一个同龄人一击毙命。
——最好不要给这死人发出惨叫的机会。
杜旬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离死期不远,依然傻得令人无话可说,分分钟在老大的雷点上蹦迪。
“哎哟!我他妈终于找到了,个姥姥的眼睛都快瞎了,看来以后要定时清理相册……迟哥,快看!虽然有点糊吧,但是问题不大!”
杜旬将手机递过来,迟暮随意地低头一扫,只一眼,顿时心头巨震。
照片确实挺模糊,像是用诺基亚老人机拍出来的,但这人的五官……落在迟暮的眼底,自动变成了高清照片。
一双微微弯着的满含笑意的眼睛,满目含情,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唇边勾起的弧度分明。
男生正笑着,心情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唇红齿白,无比生动。
还有那一头独一无二的,柔软又可爱的小卷毛。
迟暮看着看着就控制不住地笑起来,握在手里的手机也跟着晃动不止,惊得杜旬以为老大憋得太久终于疯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拨打120急救。
拨号键马上就要按下去了,杜旬才听迟暮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微哑的嗓音里透着满足和狂喜。
“这是我宝贝……他来找我了。”
·
这天气吧,说好听点,是阳光普照,万里无云,微风和煦。说难听点,就是真几把热,风也没点屁用。
总归是不想让人好过。
许海冥不太耐烦地扯了一把领带,上面挂着的领结登时松了一大半,要掉不掉地坠在他胸前。
扣子被他单手解开两个,露出线条精致的锁骨来,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正好就是他爹许城安口中的“没个正形”。
他也不太在乎有没有正形,这不重要,反正该看的人看不到——如果没有心爱的伴侣在眼前,再臭美的雄孔雀也会疲于打扮。
许城安劝过他很多次,要端正态度,要注意形象,许小少爷冲天翻了个白眼,一出口就是金句:
“我衣服明明穿得好好的,也没露不该露的地方吧?休想让我穿正装,再说了,我打扮给谁看啊?
“成天花枝招展的,有个锤子用?要不您帮我把心上人变出来好吧?我一定天天西服西裤打领带。”
许父:“……”
被亲儿子噎得差点原地晕过去,许城安抬手指着许海冥,哆哆嗦嗦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许海冥目前待的这所学校叫育才,名字土得很,还不如隔壁文具商场育兴来得好听。
校服的设计更是完美迎合了它土里土气的主题,反正许海冥是第一回看到蓝绿混搭的校服,眼睛差点都被亮瞎了。
整个操场一眼望过去,一片蓝绿色的海洋……嗯,没有最土,只有更土。
要不是为了见心上人,从不委屈自己的许小少爷绝对会转头就走。
——就算自我安慰一番,他能跟迟暮穿情侣装……安慰个屁啊!一丑丑一对好吗!
其实说到底,配色再辣眼、款式再老土的衣服也得看是谁穿。这“土”的程度高低,纯粹取决于穿衣服本人的颜值水平。
许海冥就属于拉高育才校服平均格调的人……之一。
特别是他笑起来的时候,黑亮的眼睛里只装着眼前一个人,像一只单纯又无害的小兽,软乎乎的,乖得要命,杀伤力却极强。
如果许海冥能稍微矮一点的话,就是特讨人喜欢的邻家小弟弟。想要一颗糖,别人都能直接买一斤来送他,读初中的时候就有一水的姐姐粉阿姨粉。
然而现在是不行了,中考完的那个暑假,许海冥跟吃了化肥似的身高猛窜,膝盖和腹部都有皮肉拉伸的纹理——是肌肉跟不上骨骼发育的结果。
紧接着高一一年过去,许海冥更是比原来的小伙伴高出一大截,还没有停下的趋势。
七月初领的育才校服,九月份开学再穿都显小了,短袖的袖口紧紧地箍在胳膊上,勒得慌。
175的长裤让许海冥穿着更是短了,脚踝露了个完整,还带一小部分小腿。
这还是他拼命把裤子往下拽以后才达到的水准,好好的宽松运动裤硬是让他穿成了低腰束腿裤。
腿短的总喜欢把裤子往上拉,裤脚不至于耷拉在鞋面上,或踩在脚底下,才能显得腿更长——
可是此时此刻,许海冥只觉得自己像是准备下田插秧。
也许并不是他插秧,他就是秧苗本身。蓝蓝绿绿的插在田里,就像一株刚被人“助长”的禾苗。
他有些后悔,一开始就应该买180的校服才对,失策。
许海冥还有一头天生的自然卷,不是会随时随地炸毛的那一款,而是看起来挺柔顺,摸起来很有手感的那种——
从发根到发尾都是软的,就连发丝也是服帖的。许海冥没染过头发,可发色却不是纯然的黑,天生带了一点棕。
头发自然地翘起些微弧度,被风一吹就开始飘摇,没有半点毛糙分叉之感,只透出一股子顽皮和青春活力。
许海冥也因为这过于“突出”的发型,被原先中学的教导主任视作典型的反面案例抓过很多次。
最狠的一次是他辩解无效,被抓到办公室当场剃了个平头,几周后重新长出短短的棕色发茬,几经检查才被执着的教导主任放过。
比窦娥还要冤,惨是真的惨。
许海冥这会儿站在育才的操场上左顾右盼,找来找去看了好半天也没有看见迟暮。
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来学校报道的那天就被人偷拍了正面照,并且上传到了论坛上。
也不知道这会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身后的那栋教学楼天台上站着的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阿迟。
迟暮远远地看着许海冥。
很认真,很专注。
他不仅用自己的眼睛去铭记,还举着手机放大到最高倍,拍照、录像一个都没落下。
“迟哥,你站在这儿看啥呢?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还偷偷摸摸的,你这样有点像个变……”
“嗯?”
杜旬尴尬一笑,机敏地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个“态”字。
迟暮静默了一瞬,视线紧紧地锁定在同一个方位上不动,语气很沉地开口道:“等事情解决了吧……我不想吓到他,再等等吧。”
几年都等了,还差这几天吗?
——没有人会比迟暮更想念那颗闪耀的小太阳。
·
许海冥一直都觉得日子很漫长,没有阿迟在身边,似乎每一天都是一成不变的,过了跟没过一个样。
四年就这样在煎熬中度过了。
不是没想过去找人,可是家里上上下下的佣人几乎都是不知情的,问来问去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少有的知情者,在许城安的命令下,统一口径都说“不知道”,把毫无消息来源的他瞒得死死的。
不是没想到用手机联络,只是电话打不通,永远是空号。次数打得多了,许海冥甚至能把那冰冷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模仿个十成十。
迟暮离开许家的时候,微信还没有兴起,许海冥也没再看见过对方的Q|Q头像从灰色变成彩色。
一直以来,许海冥努力在压抑着自己的脾气。只是人的忍耐力终究有限,在高一的暑假,他实在是撑不住了,跟父亲许城安彻底闹翻脸。
少年人本没有足够的筹码去谈判,空有一腔热血和冲动,倔强又顽固。
“许城安,我马上就要成年了,你最好主动告诉我,迟暮在哪!否则,我就算一所一所学校找过去,我也一定要找到他!”
许海冥知道自己上头还有个同父异母哥哥,只是从来没见过,他的母亲……也的确不是许城安的原配。
他从小生活在旁人的指指点点里,“私生子”“有个当小三的婊|子妈”这种话听多了,慢慢地也就麻木了。
活到十七八岁,却没几个真正交心的朋友,只有……他只有迟暮了。
许海冥本以为,自己对青梅竹马的迟暮只是单纯的依赖而已,习惯成自然,过一段时间可能就淡忘了。
然而这整整四年的时光,彻底教会了他——什么是喜欢,什么叫做割舍不下。
所以许海冥不愿意再浪费时间去等待了,他决定主动出击。
父子的对峙发生在书房里,没有其他的无关人士在场,许城安不想再失去第二个儿子,最终还是松口了——告诉他地址,帮他转了学籍。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他的幸福生活降临了。
可是许海冥根本没有意料到,转学到育才的日子会更加难捱。连续一个月了,整整四周……他都没有见过迟暮一面。
他找不到迟暮,也没有任何办法,大海里捞针,除非对方主动现身。
迟暮人没在学校里,与他有关的痕迹却处处存在。
许海冥的新同学们说:“宁惹疯子,不惹迟暮。”
他们还非常认真地劝他放弃寻找:“你别找了,找迟暮干嘛啊?这一大片区域你知道姓什么吗?姓迟。”
许海冥性子里莫名带了点偏执,不达目的不罢休。
别人害怕迟暮,他不怕。
别人说他找不到人,他非要找出来给他们看看。
……
只是许海冥没想到,重逢的日子会来得这么突然,竟然是在酒吧里。
那天的场景刻在他大脑皮层深处,一辈子也忘不了。
迟暮冲他脸上呼出一口带圈的烟,微挑起眉梢,痞里痞气地笑道:“小少爷,人生地不熟的别瞎跑。这里啊……我说了算。”
许海冥瞪大了眼睛,忘了做出反应,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迟暮手上的动作——对方轻轻松松地,随便抬手就把他给掀翻了,许海冥还没来得及反抗,双手就被人用领带系上。
迟暮扯开自己的校服扣子,冲他眨了眨眼睛,又舔了一下形状美好的嘴唇,笑得像一只终于捕获猎物的狼。
“我准备开动了……
“你要是想跑,现在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