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玄不改非(二十四)

“很多人都将死亡视作一种解脱,认为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抛却前尘往事,再也无需烦忧,老先生觉得呢?”

人之生死,在谭昭身上界限并不明了,他死过很多次,也无数次再度醒来,对他来说,生死只是人存在的形态问题,要做的事,想要的东西,不是死了,就可以改变的。

王羲之一楞,脸上有些苦涩:“你这般小年纪,居然也开始思考生死问题了?”

“我不小了。”谭昭难得说了句实话。

只可惜书圣爸爸并不当回事:“少年人心性,等你到了老夫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世事无常,许多事情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做成功的。”

……抱歉,他早已过了这个年纪。

真老年人不敢说话,唯恐暴露自己老祖宗的年纪。

山中春日的夜,总比别的地方凉上一些,山涛阵阵,间或带来幽香,有如世外之地,不染尘埃,谭昭忽然开口:“看来这趟,是吃不成酱烧鹅了。”

“……”不提酱烧鹅,还可以坐下来喝杯茶。

不过老爷子自忖年龄,并不与小朋友计较,他一封信将人叫来,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老夫还能活多久?”

谭昭诚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为何?”

“我不会算命。”

……跟你说话,怎么就这么费劲呢。

谭昭说完,才反应过来,立刻改了口:“您是说您的身体吗?早就撑不住了,若非有我出手,您以为您还能下床走动?”

这话,就说得非常扎心了。

书圣爸爸气得胡子都要吹起来了,但同时他也能明白,对方并没有说谎。前些日子他一心求死,想为儿子们争取时间,不想心爱的小儿子委屈度日,堕了王家的清名。

只是黄粱一梦啊,也让他明白司马氏的凉薄,便是他就这么死了,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要司马氏还在一日,恐怕这份算计就会成功。

就这么死了,实在太过窝囊。他甚至有些痛恨曾经沉迷服散的自己,王谢两家,王家在前,谢家在后,而如今王家势颓,谢家谢安正是风头正劲,若他此刻有谢安石的权势,又何惧此啊。

“你想要什么?”

谭昭站起来,鞠了一躬:“晚辈并不贪心,只想要在恰当的时候,王家能站出来替我美言几句。”

何等狼子野心啊。

谭昭很快离开了庭院,老爷子年纪大了,他总得体谅不是。

出了庭院,他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去洗洗睡了,迎面却对上了王徽之,依旧是那副落拓模样,衣服是随便系了一下,乌发披散,倒穿着鞋履,一看就是个不羁的人。

打了个招呼,眼看着就要擦肩而过,一句话叫住了谭昭。

“你讨厌我,为什么?”

谭昭矢口否认:“我没有。”

“我想知道理由。”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谭昭拧着眉转头,清冷的月光撒下来,他刚隔着老远就闻到了王徽之身上的酒气,大晚上喝酒,估摸着是遇上不开心的事情了。

“在其位,谋其政。”

王徽之嗤笑一声:“原以为你也算个风流人,却没想到比我父亲还要古板。”

“随你怎么想。”

谭昭甩袖子就走,王徽之立刻冲上来不让人走,但世家公子的这点力道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这一冲过来,就被谭昭一下化解,咚地一声撞在了柱子上。

嘶——好疼。

王徽之的酒,总算是醒了一半,但他向来疏狂,有时候就会显得有点儿不依不饶:“你站住!那官位,有我没我根本一样,你凭甚指责我!”

谭昭咧嘴一笑:“那你为何在这里?”

王徽之一下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你父亲有六个儿子,每个儿子都很孝顺,有你没你……”

“你住口!这如何能一样!”

说实话,这也算当今社会的常态了。顶级世家出身的男儿,总能凭着家世得到一个官位,到了时间就会往上升,至于做不做工作,这个并不重要。

“听闻公子,很喜欢游山玩水?”

谭昭又不是任人欺负的好脾气,大晚上赶着回去睡觉呢,吓吓人总归不过分吧。王徽之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已经离地三尺了。

随后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被人提在了半空中?!

救、救命啊!他突然畏高了!

这下,那点儿残存的酒意终于全部散了,然而他发现……自己越升越高了。

“放……放我下去!”

谭昭恶劣地咧嘴一笑,冲着下面越来越小的烛火,道:“你确定?”

王徽之一点也不确定啊,他哪里想到有人会一言不合就把人往高空领的,要早知道……他可能还是会嘴贱。

不,不对,怎么可能有人会飞?!

他惊恐地望着提着他的人,一时什么山野志怪都在他脑子里乱窜。

王徽之的鞋子早就掉了,夜风吹得他脚底板都凉了,脚踩实物的一刹那,他完全没力气,噗通一声坐在了……树杈上。

这——他立刻抱住了旁边的树干,吓到不敢说话。

“这里美吗?”

然而王徽之完全不敢睁开眼睛。

谭昭却不管,他足尖轻点,直接站在了树冠上,仿若一片鸿毛,树叶都没有弯折一下的:“好不容易到了,真的不看看吗?”

鼻尖是草木清幽的香味,好奇心驱使着,王徽之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随后,他瞪大了眼睛。

今夜月光皎洁,本就是个不错的日子。

借着月光,他看到黑夜里静谧的城池,并不算明亮,只有依稀几处光点,但他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也不知道沉睡中的城池,是如此模样。

而最让他惊讶的,是站在树梢上的俊朗少年郎。

今夜的一切,都实在太出乎他的认知了,谭大夫是谪仙吗?还是隐居山中的仙人?他心中有些忐忑,随后又有些欣喜。

“你……”

“安心,我不会杀人灭口的。”说完,谭某人恶劣地一笑。

更让人害怕了。

不过山风吹多了也不好,谭昭吹了一会儿,就准备带着人回去了,他可是三好公民,不造杀孽的。

“我……”

谭昭还以为对方是抗拒,谁知道王徽之居然这么来了一句:“我可以学吗?”

可以,这很王徽之。

然后谭昭就非常残忍地拒绝了对方。

回到王家别院,谭某人还贴心地替人将鞋子找了回来,随后拍了怕手,毫无心理负担地回客房睡觉去了。

王徽之的酒早就醒了,但这么魔幻来了一遭,他心情抑制不住,半夜跑去敲开了弟弟的房门。

王献之:……是亲哥哥了。

“子敬,谭……大夫究竟是什么人?”

听了这话,王献之的瞌睡虫也跑了:“兄长何出此问?”

两兄弟感情最好,王徽之也不作隐瞒,将今夜之事简单叙述了一遍。

献之少年:……疏之,可真是有够促狭的。

“兄长放心,他不是那等人。”

王徽之很快抓住了重点:“子敬,你似乎毫不惊讶?”

“……”王献之突然讶异,“二哥没同你说吗?”

“说什么?”

王献之刚要开口说那日他与二哥遭遇妖祸,是对方出手相救,二哥身上形影不离那破剑柄就是疏之用剩下的,但他猛然想起来疏之要隐藏身份,斟酌了一会儿,才道:“谭大夫他确实能人之所不能,也是因此,我相信他能医好父亲。”

王徽之怀疑弟弟说谎,但他没有证据。

兄弟俩夜话,而始作俑者谭某人却是一夜好眠。

昨晚书圣爸爸果然没有被他的“狼子野心”打动,却也没有拒绝,只说三日后再给回复。三日并不久,谭昭并不急。

只不过待到第二日,谭昭就收到了来自红罗书院的求救信。

出乎意料的是,信居然是便宜妹妹祝英台写的,他还以为是虞韶传信给他吐槽书院生活难捱呢。

谭昭:……为什么突然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疏之,这是诊金,父亲让我给你的。”王献之将一个匣子放在桌上。

“诊金?”谭昭伸手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堆矿石,凑活凑活估计能打一柄枪。

“嗯,父亲说你会收的。”

谭昭双手合上匣子,揣在腋下:“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有事,先走一步啦!”

说着挥手告别,少年郎鲜衣怒马,当真是令人羡慕。

还有,这匣子夹在腋下,真的不重吗?

劳碌命谭某人很快到了红罗书院,此时斜阳西下,刚好是学生们下课的时候,红罗书院是寄宿制封闭式教学,不过只要出具身份,并不妨碍家长来“探监”。

谭昭换回祝疏之的脸,换了身衣服就上了山,终于赶上了最后的时间点。

经过简单的登记,谭昭由前山的童子引路进了书院。

“祝公子稍后片刻。”童子恭敬地说完,这才离开。

谭昭表示理解。

也等了没一会儿,虞韶和贺勇还没来,倒是马文才先来了。只是许久不见,马少年真是愈发犀利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谭昭:喵喵喵?我做错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