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说罢,看了一眼谭昭,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宁公子时常称赞的司道长,说句大实话,她的容貌,即便是燕赤霞初次见她时都有片刻的分神,这位却是仿若未觉,难道是她最近容貌下降了?
还是,此人心思深沉异常?
聂小倩这边胡乱猜度着,宁采臣已是谢过聂小倩的好意,又劝她莫冲动行事,这才答应,要替朱妻讨个公道。
“这世上,哪里能见一个爱一个的,这朱生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宁采臣换了个笨肚肠,连骂人水平都变得平常得紧。
倘若是从前,恐怕是要之乎者也、圣人道理的扯上一大通。
这还是谭昭第一次看到宁采臣脸上这么郁卒,有怨不能吐,估计是挺难受的。
“啊啊啊,司道长,你又骗小生!要不是有我家阿佛,小生就要没命当官了,我家阿佛又要变成无家可归的小可怜了!”
张生人还没到,声音就传了过来,半点不知道在别人家克制一下,当然他就这种性子,若是斯文俊秀了,谭昭或许也要怀疑他被换了副肚肠了。
“不骗你,你肯留下来?”谭昭伸手撸毛,“留下来涨功德,好事儿,你是不相信你家大佬还是不相信我呀?”
张生:“……这全天下的道理,是不是都跟道长你姓了?”
聂小倩:……为刚才莫名其妙的怀疑道歉,难道当真是她的美貌下降了?又一个男子无视了她的美貌!
这不能怪张生,张生他光顾着生气了,根本没注意到!而且他对女鬼还是敬谢不敏的,连瞧都不愿瞧一眼。
“外头如何了?”
张生瞅了瞅外头,小声说着:“都来了,燕道长可威风了,他拿着一柄剑,手里又揣着一本文书,那些个鬼差都恭恭敬敬的,我家阿佛起先拦住了那红胡子判官,这会儿应是逃不脱了。”
说起八卦,张生来劲了:“这事儿简直是闻所未闻,那朱生竟不是第一次换肚肠了!咦?为什么你们一点都不惊讶?”
谭昭一笑:“因为我们刚好也知道了。”他点了点朱妻的方向。
张生却也不沮丧,又道:“你们肯定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那陆判官当真好生厉害,这朱妻的头……”
“这个刚好也知道了。”
“喂——”讲八卦被人打断,真的很难受啊,“那……陆判引诱地痞流氓杀害吴小姐,又威胁吴小姐托梦的事情,你们也知晓了?”
“……刚刚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谭昭:)。
“……”张生也不皮了,直接道,“这外头苦主冤魂还在哭呢,那吴小姐起先以为自己当真是遭了意外身亡,虽有怨气,但也不算多,正在地府等着投胎呢,但后头她的头颅被盗走另作他用,她被判官逼着给父母托梦,陆判以她父母性命要挟,她不得不从,从吴父口中,才得知害她的流氓乃是在十王殿中被引着起了歹心!”
“什么叫做被引着起了歹心?”朱妻有些听不明白。
张生退后了一步,倒是非常规矩:“就是陆判暗中推波助澜,那流氓本就是个好色之徒,但你见过哪个好色的地痞流氓敢半夜翻御史家院墙的?不仅翻了,还杀人砍脑袋的?好色之徒哪有砍美人脑袋的道理!”
朱妻自也听过这一段公案,她一个深宅妇人没什么见识想不到,难道旁人就猜不到吗!原来里头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好一个陆判!
朱妻想到此,忽然眼神一亮:“如此这般,已是出了人命,我的头……是不是可以换回来了?”
“那恐怕,还需城隍爷凭断。”
朱妻却不见消沉,此事闹得这般大,就是城隍爷与陆判关系再好,也是不能徇私的。
几人一番交谈,马介甫也从十王殿回来了,他是第一次做毁人神像这种事儿,既新鲜刺激又忐忑不安,回来后又是好一番说道。
朱妻已让奴仆摆了茶水,等到夜深透了,便有鬼差押着陆判与朱尔旦进来。
谭昭怕自己黑夜里太亮,默默往张生后面躲了躲,猫了起来。
“道长,你做什么?”张生配合着小声道。
“回去同你讲,先听着罢。”
张生也不怀疑,他对司道长的品行是非常信任的,闻言还往侧边坐了一点,将司道长的身形整个挡住。
如此万般铺垫,城隍爷的法身终于降临了。
“陆判,你可知错?”
陆判心中自然不觉有错,但他也知道好歹,便说道:“小臣知错,但此时与朱尔旦无关,乃是……”
“放肆!你私自盗窃凡人肚肠,挪作他用,本官看在你往年的面上,轻饶你一回。你却仍不知悔改,竟从活人身上……”
城隍爷讲完陆判的罪责,又讲了朱尔旦的,没想到这朱尔旦竟是将那投了诉状的落第书生害得家破人亡,人是未死,却比死还不如。
“陆判、朱尔旦听判,陆判革除判官之位,永世不得录用……朱尔旦寿命减三十,死后入……”
城隍爷大忙人,很快便离开了,只是离开前瞧了一眼谭昭所在的方向,这才离开。
陆判被革了判官之位,就是普通的鬼,他要入轮回,恐怕下一世也不会太好。至于朱尔旦,他是活人,在收回聪明肚肠后,他必得走完人生,才能去地府领罚。
当下,便有另外的判官将朱尔旦与宁采臣的肚肠互换,又将朱妻的头换了回来,吴小姐已死,便将她这世的福祉加注在下一世上,许她立即投胎,不用苦等。
吴家一顿哭别,此事就算是了了,至于吴御史是不是要报复朱尔旦,那就是人间的事了,不归地府管辖。
刚好,地府的人离开,撤去结界,外头敲锣打鼓的仪仗队来报喜:“朱相公可在!朱相公可在!头名解元公……”
朱尔旦却躺在地上,昏死过去,他身上还有血污,也不知还有没有福分去享受解元带来的这份荣耀。
朱妻换头之事,整个陵阳城的人都知道,她换回来了,反而没人认得她了。她对朱生生恨,左右她也没儿女,便直接带着寡母离开了陵阳城。
奔波一夜,此时谭昭一行已经回到了金华城,正蹲在早餐摊上吃馄饨呢。
“诶,对了,今日是秋闱公布的日子,宁兄你……”
张生这话音刚落呢,外头敲锣打鼓的人就来了,是贺宁采臣得中举人的,榜上第八名。
宁采臣喜不自禁,出去便被人拥着往考试院去了,聂小倩撑着油纸伞,忽然脸上的怨气就散了。
“真好。”她忽然开口。
聂小倩想,她在最孤注一掷的时候,遇上了宁公子,他是个端方持重的君子,不为她的美色所惑,也不为金钱折腰,他相信她的本心,对妻子忠诚不二,对萍水相逢的她也是全然相信,她感激他,欢喜他,如今看到他高中,便是好了。
没有嫁给那个薄幸人,得遇此番良人,虽无缘,却已是满足了。
“我要走了,替我同宁公子道一声恭喜,愿他平安喜乐,仕途顺遂。”聂小倩说完,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随后消散,徒留一柄雨过天青色的油纸伞。
许久,张生道:“这宁生,傻人有傻福啊!”
谭昭就笑他:“你也是啊!”
“我哪有!”
“哦,是吗?我可是瞧见了,你替那朱妻作掩饰送她离开了,可是真?”
张生炸毛:“不是你让我做好事嘛!再说了,什么负心多是读书人,小生也是读书人,必须为读书人正名!像朱生这样的,只是个例,个例!”
“行的吧,你开心就好。”
张生囫囵吞了个馄饨,烫得龇牙咧嘴,引得马介甫一顿嘲笑,旁边的佛珠跳了跳,显然也是幸灾乐祸。
谭昭:……没救了没救了。
燕赤霞是隔日夜里离开的,走之前带走了一坛谭昭酿的枇杷酒,背着一个剑匣,一身轻松。
谭昭听到声音起来,却没有出声,直到人离开,才走到廊下坐下,也不知燕赤霞的心结解了没有,万事不相信,只凭锋剑,希望他能早日得成大道吧。
“司道长,你也要走了吗?”
如今,这座暂时落脚的院子,只有他们二人了,宁采臣中了举,便回乡报喜去了,而且他妻子久病,因换肚肠一事,朱尔旦那减去的三十寿数加在了宁妻身上,他心中自然欢喜。当然,也有聂小倩迷途知返,他能帮到人,自也非常开心。
如今燕赤霞一走,难道当真是曲终人散?
谭昭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嫌弃我?”
“那哪能啊!小生只是觉得以道长你的性格,不是喜欢久留一地的人。”张生很多时候,都意外地敏锐。
谭昭抬头望着清冷的月亮,忽然就笑了。这个世界的玄妙,才刚刚撕开展现在他眼前,他怎么舍得就这么灰溜溜地走!这不符合他的风格,既然在天道面前挂了名,那当然要替自己寻个靠山了,本土大佬阿佛就不错,是不是?
系统:宿主,你不仅要吃自家的软饭,还望着别人锅里的软饭?
[不行吗!]
“怎么了?”张生摸了摸脸,有些不太自在。
谭昭想了想,非常正经地开口:“小张啊,你家……还缺西席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