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侯发丧日是腊月二十三, 除他外,阴氏一族尚有其他六位族老亦同日发丧。
也就是说,这六人同安西侯薨逝于同一日。
京畿权贵来了七成往上, 一来自是为此事的震惊。而来与其说是来给亡人送行送行,不如说是借此看一眼,从此独掌敦煌阴氏一族的女子,到底是何人物。
士族门阀泱泱数百年, 以女子为一族首领者,阴庄华是头一个。
近几代的阴氏一族中, 并无多少出色儿郎, 然阴素庭临终之际, 旁支族老却仍旧坚持进言,要他将权柄下放,择好儿郎上位。
言之如此至少可保阴姓流传, 好过阴庄华一介女子,终要外嫁冠以他姓。
阴素庭思量再三,只命长女当场立誓——
为守族人领此权,终身不嫁。若违此誓,所嫁之人不得善终,无子奉老。
是毒誓。
如若当真应誓, 那么她一生无子,终老又将回归母族,如此年少嫁人便无甚意义。
故而,于阴氏族老和阴素庭而言,这亦是最有利的保证。
祠堂森严,原是非男子不得入。然彼时既是要择女立誓,阴素庭撑着病体, 将女儿带入,同来的还有六位族老。
祠堂大门紧闭,却隔不断外间风啸雪飘。明明是及其安静的堂中,香烛火焰却晃的厉害,光影明明灭灭,投在双十年华的少女身上。
双十而未婚,其实亦算年华流逝。然于一生而言,她尚且年轻。
阴庄华奉父命跪在阴氏列祖列宗牌位前,举止对神明,随父要将誓言立下。
【为守族人领此权,终身不嫁。若违此誓,所嫁之人不得善终,无子奉老。】
她将话在脑海中来回思过,所以她之命运,权和情便只能择其一吗?
“华儿,快些,咳咳咳——”
“大侄女惯是爽快人,立了誓,便可接令。”
“我看还是罢了,一个姑娘家,且安安稳稳嫁人才是。”
“就是,侄女起来吧,此间到底是男儿事!”
“……”
话语声声,听来是实话,是好言,细辨却皆是鄙视。
权与情,她都要。
阴庄华余光落在闭锁的大门上,心中只觉锁得甚好。
历过杀伐,守过边疆的年轻女子,又是出其不意,袖中箭不过片刻,便结束了六位尊长性命。
唯剩生父,愕然失语,怔在原处,片刻颤身而起,艰难斥责“孽子……”
阴庄华充耳不闻,只上前扶过父亲,一步步走出祠堂大门。
风雪,迎面扑来。
“阿爹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您有女如此,杀伐果决。世间儿郎亦未必及她!”阴庄华低声细语,“叔伯们于祠堂争斗,华儿忍痛平息内讧罢了 。”
“阴氏百年,华儿会让它荣光永续的。”
足下有一刻停顿,病入膏肓的人经此变故,一时不知是喜还是悲,只转身回望倒在祠堂中的手足,仰天叹道,“好,华儿,你好、好……”
话语未竟,他仰面倒下去。
金帽蓝羽的少女,跪在雪地中扶住父亲身形,差人传话入东宫。
阴萧若来时,唯见此场景,未见父亲最后一眼。
思及前事,阴萧若只觉若非长姐与她争吵,让她赌气不归,何至于连父亲最后一眼都见不到。
而六位叔伯又这般亡故,李禹提醒或许是她长姐夺权所致。阴萧若思绪回到不久前的飞霜殿中,和贵妃闲聊时的话语。
若她长姐独掌阴氏一族,他日嫁做他姓……
这般想来,竟在守丧当日晚,于灵堂之上,提出了和六位叔伯一样的荒谬要求。
阴庄华闻言,对着父亲棺椁,良久方才应话,道,“叔伯今日亡故,乃是同你说了同样话语。他们与祠堂迫我,你则于灵堂迫我。”
她抬手抚摸阴萧若面庞,慢慢滑向她脖颈,锁住咽喉。
话语极低,却足矣让近身的胞妹听清,“今日阴氏七人亡故,实属过多,便不要再多一人了。”
阴萧若怔怔惊在一处,直待对方松开手,方抿嘴再不敢言语。
“你我同胞血脉,如何宁信旁支,却不肯信阿姐。来日岁月,便剩的你我姐妹扶持,阿姐自护你周全。”
阴庄若慰她,却再不得她理会。
待发丧毕,阴庄华得李慕差人送来的糕点,遂再想私下寻阴萧若谈话,却始无有机会。
她之身侧,甚至多处李禹的暗卫,但凡阴庄华接近或强拉,阴萧若便将其唤出。
如此,姐妹生分,糕点之事不了了之。
阴萧若躲在李禹臂膀之下,阴庄华动不了她。
小年之夜,难得雪霁云开,原定于过了元宵再送父亲骨灰回敦煌的阴庄华,以天气难得放晴为由,请旨早日离京。
陛下自是无话,嘱咐早些归来。
阴庄华启辰之际,手书送达齐王府。
李慕展开阅过,投入铜壶焚毁。
同他所料不差,阴庄华族中生变,杀族老夺权利,虽镇住了一时。然这些旁支尚有子嗣留于敦煌,骤然闻得家中尊长离世,只纠集于一处,数千人马朝奔京畿而来,欲向阴庄华讨要说法。
出张掖城时,正遇裴朝清。
裴朝清此番前往敦煌,因李慕前头为消帝疑心,示弱受困,故而所带五千人手,乃阴庄华私下所练之兵甲。
而阴氏原本明面上人手,早在阴素庭向天子表忠心时,上缴记录在案。
自是动弹不得。
他带走了她几乎超过半数的人手,自是不放心,遂留了眼线于她身侧,以随时知晓她的境况。
好巧不巧,在张掖城同阴氏族人相遇之际,正好得了亲信传来的消息。为阻他们入京发难与她,张掖城中起了战火。
如此,阴庄华才这般借口送骨灰为由,匆匆赶往。
李慕如今从外局观之,自是清醒。这二人皆不会有所大事,便是裴朝清放人入京,或是阴庄华不去增援,皆无妨。
阴氏宗族的子弟,虽人数众多,然皆不善战。
只是当局者迷,总是为对方担惊受怕,而失了方向。
李慕现下唯一担心,便是张掖城离敦煌甚近,如此动静要是惊到汤思瀚,让他趁乱逃脱,便算功亏一篑。
来回思绪中,他扣桌案半晌,考虑是否派人往敦煌走一趟,通知那处僧武卒,全力襄助逮捕汤思瀚。
然,到底还是沉住了气。
此间他尚在被监控中,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让陛下生了疑心,打破此间平衡,阿昙身在大内,自是首当其冲。
他勉励静下心来,确定自己所行所举无有错漏。
然而,纵他已经思虑的百般周全,从阴庄华到裴朝清,到裴朝露,此间皆是安全的。
却未料,即将到来的杀机,竟是对着他自己。
*
转眼便是除夕,昭阳殿中合宫家宴。
苏贵妃因要在申时前往承天门城楼接受贺岁,遂早早便在殿中上妆更衣。
当年,她虽接连晋封,短短数年便从六品美人升了正二品贵妃,然却始终未能再进一步。
大郢皇后之位,与她无缘。
李济安为弥补遗憾,这些年虽让她坐在贵妃位上,然却让她享着皇后的尊荣。从月俸到仪仗、到冠袍、礼服,皆是皇后品级。
既是如此尊位,自是发髻难梳,衣衫繁复,阴萧若早早便来了飞霜殿侍奉。
苏贵妃抬手谴退侍者,把玩着手中一套十六支的镶宝鹿鹤同春步摇,抬眸望向铜镜中神色略显憔悴的人,轻笑了一声。
“太子妃不过寻你抄两日佛经,如何般这般怏怏的?”
阴萧若拢在广袖中的手扣着腕间莲花镯,一时没有回话。
“到底怎么了?”苏贵妃笑容愈发温婉慈和,“可是你阿爹去了,还不曾回神?”
“这回来六七日了,日日去蓬莱殿抄佛经,怎的将胆子都抄小了?”
“娘娘!”阴萧若噗通跪在地上,双手握上她臂膀,“娘娘,您救救阿若,太子妃她,她……”
“起来说话!”苏贵妃递了个眼神给安姑姑。
“良娣慢慢说,在我们娘娘跟前无需这般的。”安姑姑将她扶上座椅,好言安慰。
阴萧若咬了咬唇口,将话一一吐出。
殿中静了片刻,苏贵妃蹙眉摇头,“你这胆子实在大了些!”
“我……”
“你可知,太子妃腹中亦是本宫的皇孙!”苏贵妃手中步摇搁在案桌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
“太子妃体弱,诞育不出康健的孩子,又何必惹殿下伤心。若事成,妾身赔一个孩子给殿下还不成吗?”
“那你成了吗?”苏贵妃横了她一眼,险被气笑,“本宫便说,如何就寻了你,日日端于她面前!”
“这是在寻你漏洞呢。”
“是用了这好东西吧?”苏贵妃抓起她手腕,“你是怎么敢两次行凶在她面前的?早同你说了,那是个较比干心思还灵透精明的人,现下盯上你了吧!”
“这,可是个铁证啊!”苏贵妃一把扔开她,满眼嫌弃道,“你且等着她寻个由头搜宫吧。”
“搜宫?”阴萧若惊愕道,“无凭无据,她敢!”
“她有何不敢,且不说她是你正儿八经的主子,便是眼下怀了那胎,随意寻个借口便可!陛下爱重,百般护佑,你拿什么和她顶撞。”
“无脑的东西,本宫算是白疼你一场!”
“妾、妾身……那”阴萧若紧抿着唇口,想起胞姐,尤觉靠不上,只膝行至贵妃身前,“还请娘娘只条明路,妾身再不莽撞,自以娘娘的话为先。”
苏贵妃看着她,半晌缓了声色,“起来吧。”
“你莫怪本宫气恼,想想自个拖泥带水的,都做得什么事。”她轻叹了声,“本宫看你是急糊涂了,你有何破绽,左右不就这么个东西吗?”
苏贵妃目光落在那个镯子上,“没了他,不就没了破绽吗!”
阴萧若闻言,频频点头,只赶紧摘下。然镯子握于手中,左手塞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竟又不知该藏于何处。
“放本宫这,你可觉得安全?”
阴萧若眼神闪过瞬间的光彩,只双手奉上莲花镯,“妾身谢过娘娘。”
“你也乏了,今日便莫去参宴了。”苏贵妃接过镯子,轻叹道,“太子妃处,本宫会给你安顿好。”
“你好好备着,给太子早日开枝散叶才是正紧。”
阴萧若眼中光华愈亮,面上烟霞绯红,磕长头谢恩德。
她走后未几,李禹从偏殿转出,双眼盯着那个镯子。
“阿娘接见了她两回,便是为了这么个东西。”
“安玲,把你前头得的好东西装进去。”苏贵妃一时未应李禹的话,只将镯子递给安姑姑。
安姑姑瞬间意会,接了匆匆离去。
“阿娘,您是要……”李禹神色变了变,到底浮起两分惶恐。
“好好赴你的宴,同你无甚关系。”
“我……”
“闭嘴!”苏贵妃睨他一眼,“来人,继续给本宫上妆。”
李禹一时僵在原处。
“想活命,就给我滚回东宫,如常赴宴。”
“宴散,你便是新帝,阿娘便是太后!”苏贵妃压着声响,在宫人入殿前,自己将皇后才可用的鹤鹿步摇簪上了发髻。
除夕夜,雪花未落,烟花满天。
昭阳殿中,百官宗亲参宴,这是暌违两年后,君臣再次于长安皇城共度除夕,迎接新岁。
如此佳节盛宴,连在蓬莱殿安胎、久不见宗妇的太子妃亦盛装而来。
裴朝露到时,晚了一炷香的时辰,殿中已经开宴。
她严妆华服姗姗入殿,屈身欲要请罪。
“快扶好!”正座上的李济安止住她行礼,只催她落座,不免嗔怪道,“积雪未散,许了你静养不来的。何必赶这趟!”
“父皇体恤儿臣,然儿臣不敢恃宠而骄。”裴朝露恭谨道,须臾却变了脸色,只望了眼身侧的李禹,眼中凝出两分落寞,“当是阿昙生养,失了容色,殿下……”
她未再言说,只抚了抚面颊发髻,神情愈发委屈,唯一双桃花眼中还有两分倔强。
李济安一眼便懂了,笑道,“这厢是三郎的不是,回来十余日,可是不曾去过蓬莱殿!”
李禹将前后话听来,简直怒火中烧。
一时又辨不出她此间何意,只觉这妇人愈发难以琢磨,竟还能这般倒打一耙。
然亲贵当前,他亦不好发作,只斟酒自罚。
“是孤的不是,还望太子妃海涵。”言语落下,他还不忘给她将一点褶皱的衣角抚平。
裴朝露浅笑温柔,只抚了抚髻上发簪。
“阿昙气色不错!”上首,苏贵妃的话随之而来,“只是今日在发髻妆簪上怕是不合时宜。”
她话语落下,殿中诸人便皆望去。
细看,果然不妥。
裴朝露簪了一副六尾红宝石孔雀步摇。
六尾步摇,是亲王王妃的品级。她乃东宫太子妃,该簪八尾才对。
“是妾身的不是,妾身知错了。”裴朝露言语间,满眼都对着李禹,完全一副赌气的小儿女情态。
只是抬眸的一瞬,同斜对面定安侯的老侯爷眸光接上。
这便是她今日赴宴的两个目的。
让陛下感知她对旧事的释怀,逐渐想着争宠。自不需要完全信任,一点种子种下即可。
另一处,便是再次同定安侯府对接,她的信念。
她确确实实只是亲王王妃,即便身在东宫,亦不想做太子妃。
“下次可不许了,这可是正经合宫宴会。”李济安虽是责备话语,然语气中难掩宠溺。
“阿昙知错,断不敢有下次了。”裴朝露娇嗔面容上,抬起一双明眸,同对面的李慕眸光接上。
李慕无奈又心疼地看了她一眼。
“陛下,今日合宫团圆,妾身亦想再求个圆满。”苏贵妃的声音缓缓而起。
“你说。”李济安今日十分开怀。
“三郎常伴妾身膝下,妾身自是足矣。然妾身与六郎久别,不曾尽过多少慈心,今日借着这团圆之宴,请六郎于妾身手中饮口清酒,便算我们母子情分如初。”
“六郎,还不快来!”李济安朝下唤道,“来你母妃处。”
李慕应声起身,裴朝露本已闲下用膳,一时间亦吊起一颗心。
苏贵妃焉能这般好心!
然这宫宴之上,天子眼前,一杯清酒便是清酒,再不可能多出旁的东西。送入殿来所有入口之物,都是经过人为试毒的。
“时值入冬,儿臣旧疾频发,医官言用不得酒水,还望母妃见谅。”
“无妨,今日不可拂了你母妃好意,就饮一小口。”李济安见苏贵妃瞬间寒了面色,遂打过圆场。
“母妃勿怪,自是体恤儿臣的。”李慕笑道,“儿臣以茶代酒,向母妃赔罪!”
殿中气氛僵了一刻,李慕原是已经拒了这酒水。再劝,便是彼此都没有梯、子下了。
只是苏贵妃执拗,亦是不曾应声。
裴朝露侧身同涵儿言语了一番,含笑让他去了殿上。
“祖母,您这酒水可是寓意亲情至贵?饮来一家和睦?”涵儿打着手势,比划道。
“这是自然!”苏贵妃撑着笑意,揉了揉他脑袋。
“那您给我,我去奉给叔父。”涵儿一脸乖巧,“叔父多次救我于危难,我亦想谢谢他!”
“甚好!”苏贵妃笑意满怀,“去吧。”
涵儿领着酒盏,一步步朝李慕走来,然行至身前,不由蹙眉拱手致歉。
比划道,“叔父,涵儿同父王已经许久未见,既然这酒如祖母所言,是寓意亲情至贵,可否让我先敬父王!”
李慕自没有不许,只轻声道,“去吧。”
“父王!”涵儿近李禹身前,恭谨跪下,送上酒水。
裴朝露笑意盈盈用着一盏血燕,连头都未抬,只听得苏贵妃话语传来,“三郎近日亦染了风寒,不宜饮酒。莫喝了!”
“殿下方才还自罚三杯,如此一小杯,有何要紧!”裴朝露扶着腰身,缓了缓。
目光扫过苏贵妃,又落回李禹处,“也对,方才殿下用多了,便不喝吧。”
李禹放下酒盏,苏贵妃送了口气。
裴朝露抬眸多看了李慕两眼,低眉笑意缱绻。
她也不知酒中是否存了什么,不过是让那对母子知晓,这世间事,从来都有反噬。
亦或者,她忍了太久,偶尔戏弄一回,也觉出了口浊气。
宴到中途,苏贵妃如同往常,请求离席。
李济安自是准许,李禹亦请命相送。
湿冷的甬道上,李禹扶着苏贵妃,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道,“阿娘不是要对付父皇吗?如何是对六郎下手!”
“糊涂!”苏贵妃压声低语,“没了你父皇,六郎还在。他若动了心思,兵甲之上,你是他几重对手!”
“只有除了六郎,这大郢皇室唯剩你一个成年皇子,届时便是你犯了滔天大罪又如何,便是潼关之事为天下知又如何,国祚需要绵延,便非你不可。”
“彼时,你的命才是活的,皇位和阿昙亦都是你的。”
“且,你父皇活着,才能压下周边声响,你上位便更加名正言顺。”
“所以,除掉六郎才是上策,除非迫不得已,不能动你父皇。这叫借势,亦叫釜底抽薪。”
“懂了吗?”
李禹自然听明白了,也有一点更加不懂了。
他顿下脚步,问道,“阿娘,您为何这般不喜六郎。先前言说生他时伤了您身子,可是不喜和杀之……”
守岁的夜晚,星光黯淡,不见明月。
苏贵妃抬眼望苍茫夜色,须臾道, “因为,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
“六郎,他生来便只是阿娘用来保护你的一颗棋子。如今棋子挡了道,自然只好拂开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