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一更 再去熬一盏吧。

穆清闻裴朝露过来看她, 又闻李慕稍后亦过来,一时欢喜又紧张。督促宫人预备吃食,亦着人给自己梳妆换裳。

两个皆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疼得就像手心手背般。

铜镜前,侍女白鸾给她比划着步摇凤钗,戴了拔,拔了再戴, 最后她皆退了过去,只自个扑了点胭脂, 择了一盒玫瑰红的口脂涂唇, 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裴朝露先过来, 她本是想借着这处地方问一问李慕,今日朝上的事宜和抓捕汤思瀚一事。处在深宫之中,她的言行多有纪录, 毓庆殿中大抵还能说上两句私密的话。

若按着那些信,她当没法再信任穆清。然穆清的一趟洛阳之行,让她重新对她燃起两分信任。

只是才入殿中,两厢见过,裴朝露不禁吓了跳,只反手握住德妃, 扶她坐下,“您可是病了,如何这般疲色?”

胭脂掩过的面色自然白里透红,饱满润泽的唇瓣也让人看着精神,偏聪慧又玲珑的姑娘,从一双眼中看出了对方的不适。

东宫最难熬的那些年里,都是穆清无声陪着, 用一双清透又温和的眼睛向她传达爱意和暖意,鼓励她再忍忍,告诉她再坚持一把,能见得天光。

而穆清闻此言,瞬间热泪盈眶,只哽咽着说不出话。

“姑姑莫怪我不见你,你尚需同我说一说那信是因为什么?”裴朝露到底没忍住,见了她便实在想问个缘由。

德妃忽而便收住了哀色,闭口更紧。

“你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信?”

“你明明知道我在东宫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明明知道我有多想他!”

“你们一直有着联系,告慰彼此安好。我呢?”

“我……这些年我想恨他又舍不得,想爱他又觉不值得,想忘又忘不了,想念又不敢念……”

今日,百花宴名册一事,宿州战事,还有始终压在心头的汤思瀚之事,诸多事宜累叠在一起,又加之夜中惊梦,虚汗不断,裴朝露躁意横生,情绪起伏颇大,只压抑又喷薄地质问着昔年里鲜有的亲近之人。

“那几年,我日日夜夜就想着这辈子在死之前一定要见他一面,问他一句,怎么就忍心这样扔下我的。”

“怎么就能够忍着一去不回的?”

“直到看到您亲笔书写的信,您的亲笔啊……”

“我们两个,几乎视您如恩母,您……”

“您,告诉我,为何要这样?”

她本是扶着德妃坐下,然情绪激动中只伏在她膝畔,两手死命攥着她手腕臂膀,垂着头大颗大颗落泪。

“阿昙!”德妃伸出一只手抚她后脑,“既然你都知道了,便不要再怨六郎。”

“你——”

德妃顿了顿,面前浮现出李济安那张脸,只将人抱进怀里,亲拍着她背脊,缓声道,“能等出头的,待六郎……你想的那桩事便容易多了。”

穆清压了声响附在她耳畔悄言,“陛下已过天命,又多年服食丹药,便是如今戒了,又还能有多少日子!”

“你、退一步,你的来日还长着!”

“你也劝着六郎退一……”

德妃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裴朝露猛地推开了。

“阿昙!”她望着满目赤红的人,试着想要重新拉近身旁。

“今日看在阿娘的面上,我当你什么也不曾说过,我亦不曾来过。”裴朝露推开他,豁然起身。

却觉一阵晕眩,几欲跌倒。

“阿昙!”德妃匆忙起身欲要扶她,被疾步入殿的人抢了个先。

适逢李慕过来,从后头扶住了她。

“可是哪里不适?”德妃搭上她手腕切脉。

“无事!”李慕一下拂开了她,只带人坐回榻上。

一时间,裴朝露与的德妃皆看着他。

“我瞧你面色虚白,可是累的?”李慕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寻话掩过,倒了盏茶递给她,“德妃前两日染了风寒,身上还不利索,要切脉便让林昭来吧。”

说着,他还不忘给德妃亦倒了盏茶,含笑递给她。

裴朝露如今神思浑噩,实在聚不起太多精神,总觉李慕透着古怪,却也说不上来。然德妃处,一时半会已经难以说通彼此,亦不好多言。

她便也不再纠缠,只捧着茶饮了两口,勉励聚拢神思想着今日来此的目的。

虽说是毓庆殿,白日昭昭,殿门打开,没什么大不了。

但她和李慕同出此间,落在旁人眼里总不太好。

她低头饮茶,眉眼慢慢冷下去。

德妃同李慕对视了一眼,一时皆不敢多言。

“你陪陪她。”片刻,德妃推了推李慕,浅声道,“我去瞧瞧午膳备得如何!”

德妃走后,殿中唯剩了两人。却也是隔案坐着,俨然一副叔嫂依礼地模样。

裴朝露余光从离去的身影处收回,抬眸望着李慕,许久不曾挪开。

李慕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见她原本红润了些的面庞又开始掉血色,心里便阵阵发紧。

“可是出了什么事?如何宿州的战事便交给李禹了?”半晌,裴朝露终于开了口。

“他在朝上一直争着,左右我也不差那点功劳,且容他去吧。”李慕闻她开口就问李禹前往宿州的事,暗里倒抽了口凉气。

“他乃当朝太子,如何要出京畿亲征?”

宿州战事虽不小,却也不是什么顶头重事,李禹手下亦有可用之人,如此前往实在莫名。

“他去了,才方显东宫威仪。”李慕回道。

能将战功分出给李禹,当日收复长安那会早给了。裴朝露又一次扫过李慕,却见他低垂的睫毛忽颤。

从头到尾都是从容端肃的模样,冷锐眉眼里隐存一点柔光暖意,是给她的。

裴朝露识得出昔年模样,自也记得住他那点说谎时的不自在。

便是睫羽的一点颤动。

当年赠她和离书时,他挑了个两人拌嘴的档口,又捧了碗酪樱桃惑她,更是连夜出走长安,左右是怕她再问一遍,便要被发现端倪。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裴朝露睨他一眼,连汤思瀚之事亦不想问了。

此间,定是又出事了。

“没有!眼下难得平静,你莫要多心。”李慕的目光有一瞬从她小腹滑过。

隔着桌案,原也是看不见的,但他估摸着是那个方向。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芙蕖,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同他的姑娘一样,有漂亮的眉眼,会娇笑嗔怒。

他抬眼看裴朝露,现在的她还是会笑,却已经没有了生机,多来是浮在面容上如同面具般的完美笑靥。

“有事我定会让林昭传信你,林昭不得信,便是一切安宁。”说这话时,他望了眼侍奉在侧的林昭,转而又道,“是不是瘦了些?让林昭换个方子多进补些。”

林昭闻此话,无声咬唇。

“你晌午如何那般看我?”裴朝露见他神色尤似承天门外,且喜且悲且落寞。

李慕望了她片刻,眉眼低垂里,勾起的嘴角噙了一点笑。

“许是有些想你。”他低声道。

年少因为自卑,他总也不敢看如朝阳明艳的天之骄女。经年后,终于去了心魔,却又因愧疚,觉得无颜见她。

那些如深海翻涌的思念,重重叠叠袭在心头,他欲将她拥入怀倾吐相思,却只能隔着半丈之地,将情意和思念压薄。

裴朝露轻叹了口气,伸手过桌案,如同越过一条边界,在他额角戳了两下。

李慕捉住那只柔荑,拢在手中摩挲,抬眼接上她眸光,笑意愈发柔暖,“真的瘦了。”

“我多进些!”裴朝露笑道。

“林昭,晚上记得给姑娘加膳。”李慕将掌心的手握得更紧些,侧身嘱咐林昭。

原也无需他再叮咛,太子今日走,自是今日动手更好些,如此休整恢复的时日也多些。林昭望着自家主子,颔首应“是”。

为防宫中流言,裴朝露没有留下用膳,德妃过来又闲聊了几句后,她便起身先走了。李慕一路目送,拢在广袖中的手攥紧成拳,至她拐出宫门方收回了目光。

孩子大一日,便多伤她一日。

早去早好。

他合了合眼,对德妃道,“您病疾未愈,我已经请了旨,今夜留宫中侍疾。”

德妃有一瞬的讶异,自个得了解药基本已经无碍了,这好端端的他如何要留宿宫中?

然她也没多问,只看了眼沉默饮酒却不慎被呛到、连连咳嗽的人,拍着他背脊,到了声“好”。

李慕不贪杯,这午膳却饮了不少酒。

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不辣不苦,味甘绵长,却后劲十足。李慕用的急了些,一壶见底,人便有了些醉意。

趁着还有三分清醒,他扣住酒盏,向德妃要了碗醒酒汤。

想醉的,难得糊涂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不能醉,所有的苦痛都落在她身上了,他总等保持理智。怕她稍后闻酒气难受,用完汤后,他还沐浴了一番。

酒意尚存,李慕卧榻小憩了一会。

却不想,待醒来,已是山光西下,暮色上浮。

“母妃,东宫可有人来传话?”他匆忙起身,问过守在外间的穆清。

穆清摇了摇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值得他请旨留在大内?值得他一分一秒地守在此地?

“是不是,阿昙有事?”穆清追问。

李慕摇头,“她没事。”

过了今晚,她便没事了。

夜风过堂,李慕坐在殿外廊下,传人送了些六月里存积的樱桃酱过来。

借月光,做着一个樱桃毕罗。

结果,也不知是因为心慌还是手颤,反正饼皮没有捏好,一罐樱桃酱却不甚被他拂落在地,黏腻又鲜红的酱汁蔓延开来,蜿蜒似鲜血汇聚的小溪……

李慕眼前黑了一瞬,气也喘不匀。

*

而东宫的承恩殿中,地上亦是如此。

碗盏碎裂,药汁四洒。

屏退了宫人的内室中,奉药的侍女跪在地上,将全部事宜一一道来。

至最后,她深叩首,“殿下纵是千般不是,但他想您好的心总没错的。属下劝过殿下,试着让您把孩子生下来。但殿下不许,他说她不要孩子,只想要您……”

“要您平安顺遂。殿下,当是不愿您冒一点风险。”

从林昭开口言说,裴朝露有孕的那刻起,裴朝露便闭了口,一直沉默着。

林昭的话,她不用听得太仔细,总也基本明白了大概。

同李慕年幼相识的情分,爱恨离合里已近二十年光阴过去,她熟悉他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

而今日回来后,林昭整个魂不守舍。裴朝露思及她这样失神模样,又回想李慕神色,便觉这对主仆有事瞒着她。

且是要事,支开了李禹,还是急事,今晚就要进行。

李慕让给她加餐,说得自然动情,那一刻她确实没有多思,只知是他好意。然出了殿门,秋日凉风拂面,她便觉出了不对。

她没有晚膳加餐的习惯,年少时为养生,更是日落不饮茶水,入夜不闻杂味。偶尔用一口酪樱桃,她都要跳好几场舞以消食塑身。

他不是忘了她的习惯,是实在太急了。

是何事,让他急成这样?

裴朝露识出这一点,待林昭送上那盏气味不用以往的药膳,没几个来回便将话诈了出来。她看着面前赤心诚挚的姑娘,只伸手示意她起身。

估摸她也舍不得自己主子的孩子没了,这碗药亦是裴朝露佯装入口时,她上来拂开打翻的。

裴朝露知晓了李慕的态度和意思,垂眸望自己的小腹,转眼又看地上还有余温的汤药,突然便笑了下。

“他不让你同我说,只说届时我发作,是为何缘故?”

“您左右月信不准,言您月事崩漏。”林昭回道,还不忘低头小声补充,“其实这是很好的说法,您自个不知用过最后的半颗药,属下又封了您的脉象,您怎么也不会想到自个有孕,最多受些痛楚熬一晚,天亮便都结束了。”

“殿下,他也会来陪您的。”

裴朝露靠在榻上,头抵在床棱上,伸手抚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面上有温柔又慈和的笑。

“我这两日精神不济,以为脑子会转得慢些。”她的笑意愈加浓丽,眼眶却一圈圈泛红,话音里有极轻的叹息,“但凡我少思些,你家殿下这阴谋就得逞了。”

“姑娘……”

“我没有怪他!”裴朝露尤自说着,“要是如他意,我眼下便不烦恼了。”

“怎么办?”她一边笑,一边流眼泪。

手和眼都在小腹上,仿佛已经看到了孩子的眉眼和四肢,只是脑海中闪现的却是当下的时局。

李禹,李济安,枉死的七万将士,活着的裴氏族人,还有她并不康健的身体……

“他不是吃斋念佛好多年了吗?怎么说狠就狠的?” 她哭着问,“你家殿下一贯傻气,怎么今朝能这般精明的?”

“他难得聪明一回,临了还漏了马脚!还是笨的!”

林昭应不上话,只是突然有些理解殿下为何要瞒着她打掉孩子!

“再去熬一盏吧。”半晌,裴朝露止了哭声,重新攒出一点笑意。

好似又是白日里东宫端庄贤淑的太子妃。

林昭无话,只颔首应诺。

“等等!”裴朝露忽然唤住她。

林昭惊喜回头。

“你说他会来守着我?”

“嗯!”林昭原以为裴朝露转了念头,这般闻言遂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殿下如今当在毓庆殿,稍后您用了药,属下便传信号他。”

“不必了,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不要见他。”

裴朝露到底不是林昭嫡亲的主子,那晚李慕还是得了信号,赶来东宫。他换了一身禁军的服饰以掩身份,在残月幽光中站了一夜。

却始终没能进去那扇门。

往后多日,亦无法得见。

东宫承恩殿合了宫门,只传话出来太子妃微恙,需静养几日。

而再见面,已是七日后,十月初三的百花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