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霜殿偏阁的小厨房内, 食材已经一应备好。
李济安最爱一道“浑羊殁忽”,实乃一只烤鹅,但为了保证鹅肉肥嫩, 烹制时,遂用羊肉裹包,待羊肉烤熟,里面的鹅肉也熟了。再配以剔骨的蟹肉细卷、鸡丝作浇头, 便鲜美异常,又比寻常炙烤之物好克化。
难得的是这菜除了费些功夫, 步骤不难, 这些年里苏贵妃便也时常择了此菜奉给御前。
洗净的鹅, 空腹的羊,蟹肉细卷、鸡丝,各式作料, 皆整齐搁在案上。并不需要她自己提前备下,她也没有备下的机会。
苏贵妃立在灶台边,看了眼,转入偏阁换了身司膳局提前为她备下的窄袖束腰裙衫,两条玉藕般的臂膀露出小臂一截,臂上腕间已经退尽钏镯戒指, 说来自是为了方便烹肴。
她拎着已经腌入味的白鹅,小心地将它塞入羊腹中,目光落在自己半寸长的小指甲上。须臾手心向上瞧了瞧,这指甲倒是可以盛些粉末,可是没有合盖啊。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这样的念头初入宫的几年常有,后来试了几回知道没可能, 便也不再浪费心力。
近些日子,却又不知为何重新起了这念头。
她顿了片刻,敛了神思继续手中的活计。
虽是设在殿中的厨房,然侍奉灶台的宫人并不少,便是除去专门采购、宰杀的外房宫人,光是看火,作料,配菜等人,亦有二三十人。
可谓众目睽睽。
见证贵妃的贤良淑德,见证帝妃的恩爱和睦。
自然,苏贵妃更清楚,还有旁的作用。
蓦然间,她想起阴萧若那只镯子,当真是个好宝贝。
整鹅入腹,抹蜜上架,苏贵妃坐下身来净手拭汗,又吩咐宫人将烤好的月团拿上来。
烤炙“浑羊殁忽”需要一个时辰,此间有专门的人看火候翻面。待一个时辰,再次淋浇花蜜时,才再需劳她动手。
而这一个时辰的功夫,她还有旁的事要做。
“娘娘!”安嬷嬷皱纹渐深的双目扫过案上月团,试着劝道,“今岁今日,便不去了吧。”
“为何不去?”苏贵妃歇了片刻,起身往偏阁更衣,“这是陛下的旨意,需本宫每年在中秋这日替他看望故人,算是他的一点君恩。”
“京畿失守两年,不想竟是那些个人最安稳,未受流离之苦。”安嬷嬷拎着食盒感慨道,“又值占了帝都的那人不予理会,倒是让她们活到了今日,还能再得陛下恩典。”
前往冷宫的甬道上,一主一仆低声絮叨。
“听说今岁院里少了些人?”苏贵妃侧首看了眼嬷嬷手中的食盒。
一年又一年,故人次第凋零。
“国破那日,文德妃和胡昭仪撞柱而亡;后待反贼入宫,潼关战败的消息彻底传遍,据闻崔贤妃闯出冷宫,夺侍卫剑,斩杀敌寇数人,死于乱箭之中。还有温才人,她同崔贤妃一样,有兄弟在那七万精兵里,奈何重病缠身,得消息后遂引火烧宫以证清白,葬身火海了;至于王昭容和高昭媛,上月病逝了,据说……”
夜色昏沉,长路漫漫。
安嬷嬷眼风左右扫过,声音低了下去。
“据说收尸的宫人,给她俩合了三次眼,方算合上。”苏贵妃接过话,兀自言语,尾音里带出一点嘲讽的笑意。
人死而眼不闭,是有多少冤屈啊!
“崔贤妃,温才人,昭容召媛她们的族人都是那场战役中的将领,都同裴氏司徒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安嬷嬷的声音愈发低沉,只凑在苏贵妃身畔小心提醒,“陛下深夜梦魇,可会将当年之事翻案,给她们个慰藉?”
已到冷宫门口,主仆二人顿下脚步。
“怎会?”苏贵妃望着月色下如同鬼魅般的宫殿,潇潇落叶飞卷,说不出的苍凉落寞。
“梦魇而已,这不让本宫来送慰藉了吗?”苏贵妃拎过食盒,感受着一点极轻的分量。
当年阻在她前面的三妃九嫔,除了如今宫中已经不理世事的徐淑妃,和家族落败宁淑仪,其他不是疯便是死,不疯不死的皆入了这冷宫。
只是这冷宫之中到今日,竟也没几个了。
“一点梦魇,同陛下的万世圣名相比,算得了什么。”
“翻案,就是要君王承认自己的错处。他岂会愿意!”苏贵妃拢了拢身上披帛,抵御漏夜的寒意,想起这几日李济安梦魇情状,绝色面容上嘲讽的笑意愈发浓艳。
宫门打开,冷宫中疯疯癫癫的旧日宫嫔便围上来,向她欠身行礼,欢呼“陛下”。
从她诞下李慕,李慕过完周岁生辰后,最后两个高位宫嫔被打入冷宫,这二十五年来大郢的后宫便是她一个人的了。
也就是说这冷宫里,即便是入得最晚的,至今也有二十五年了。
心性强的,如前头几位都已辞世,剩下的这些早在岁月蹉跎中失去了心志,早已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曾经模样。
口中喃喃唤“陛下”,却同样早已忘了陛下模样。
红颜未老恩先断。
苏贵妃抚了把自己精描细绘、满是脂粉的脸,从食盒下层拿出一套酒具,入了西拐角一间宫室。
琥珀琼浆缓缓倒入杯盏中,幽暗的宫室中酒香一点点弥散开来。
“容儿,你总算来了。”一个侍卫装扮的男子,从后头一把抱住苏贵妃。如此唐突,使得苏贵妃手中杯盏溅出几滴烈酒。
若是朝臣在此,便能识出,眼前这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便是两年前兵临城下逼得李氏天子仓皇南逃的叛贼汤思瀚。
禁军并着金吾卫满城搜寻,却谁也不曾想到,这人根本没有离开皇宫。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从来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
当然,也没有谁会想到,收容掩护这叛贼的,竟是后宫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
苏贵妃,最为人津津乐道亦最让人诟病的,便是她青楼楚馆的出身。
只是当年身为天潢贵胄的肃王为了迎娶她为妻,堵天下闲言碎语,替她抹了出身,寻了人家。如此身份几经变换,世人寻根探底,都只记得她为名妓的那点笑谈,早已忘了她如何入得风月场。
仿若她是风月场中凭空出现的一个绝色佳人。
如浮萍,无根基。
可是明明最初的最初,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就是一张皮囊艳丽些,被拐入青楼。
而今日的汤思瀚,便是那邻家小儿。
“容儿,你还同幼时一般美丽。”男人将人扳转过来,捧起她皎如明月的面庞。
“若是少美丽几分,大抵我能安宁些。”苏贵妃唇角含笑,眼角含泪,“我便不会被拐入青楼,亦不会被陛下看上,如同一只鸟儿被豢养在此间。”
“所以啊,我来带你走了。两年前,我兵临城下,便是为了你。可恨那李济安竟悄无声息地带着你跑了。”
“让我们再次错过!”
月色投下,染在皆是满目风霜的眼眸里。
“当真么?”苏贵妃轻笑了一声,擦净手背酒渍。
“自然是当真,去岁十月张掖城中,亦是我派去的人,想要带走太子殿下,护着你的孩子,让你没有后顾之忧。我知道,太子殿下是你和肃王……”汤思瀚顿住口,“却不想那城中早没有太子殿下的人,尽是你那小儿子的人手,如此拉开了战幕。”
“这般说来,倒是我对不住你了。”苏贵妃退开两步,斟了盏酒水奉给他,“这厢,妾身给将军赔罪了。”
汤思瀚接过酒盏,接着皎洁月色看杯中酒,“阿容陪我一道。”说着,他将酒盏送到苏贵妃唇畔。
贵妃饱满瑰红的唇口轻启,盈盈饮下半盏,“将军请。”
汤思瀚见她从容饮下,方笑着直接拿过酒壶,对着酒盏灌了两大口。
“妾身不会行那毒杀之举,将军不必多心。”苏贵妃眼中多了两分蔑视之色,“倒是将军,流连此间数月,可是要将妾身拖下水?”
“阿容,怎可如此作想?”汤思瀚道,“我等在此处,实乃孤注一掷,想要与你谋划大事。”
汤思瀚左右扫过,压低声响,近身悄言。
“不可能!”苏贵妃笑道,“三十年同榻,我都没有机会。那些年诱他用了丹药,如今他说戒就戒,此等心性……”
“你怎么破的潼关,捡得便宜,你心里清楚。”
“那是自然,若非太子殿下……”
“住口!”苏贵妃蹙眉低斥,转瞬亦复了婉转色,合了合眼道,“往事皆莫再提,念着年幼那点最是干净的情分,我们放过彼此,可好?”
汤思瀚拎着酒盏不说话。
“我保你出去,你且将潼关那些话给我烂在肚里。”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里甚好,说不定哪日我就有接近狗皇帝的机会,再杀他一回。”
“或许有这样的机会,就是不知要等到何时。”苏贵妃笑了笑,“长安城已经翻了七次底朝天。今个白日,杜逢山突然便增加了各宫轮岗护卫的人数,说是回来长安后的头一个大节,安全至上。”
“所言或许是真的,亦或许是暗里查着什么,左右妾身猜测皆是错的。但退一万讲,将军再不走,如此人数值勤,您就不怕人多眼杂,万一调了冷宫的人手去往各宫,让人识出您这位昔日故人?”
汤思瀚灌酒的手微微顿下。
“再不妨告诉你,齐王不行了。你要是现在出去,联系你所剩的万余兵甲,或许可以趁齐王府属臣心思委顿之际,救出你的生母族人。否则,若真等到齐王薨逝,他那些个手下将领化悲愤为仇怨,杀了你的亲人泄恨,你……”
苏贵妃从汤思瀚手中接过酒盏,又为他斟了一盏,“还有一条路只给将军——”
“何路?”
“穆婕妤。”
“穆婕妤?”汤思瀚眉心微皱,“那个四品宫妃,就是除了你以外,南下逃亡之际,唯一被李济安亲手带在身边的女人?”
“不错!今日晌午她去了洛阳行宫,你这厢离去,截了她的道,将她握在手中。或许是一道护身符,毕竟李济安对她的态度着实难以让人看懂。”
“时辰不早了!”苏贵妃眺望月色,将酒奉给他,“妾身言尽于此,将军好生思量。今日八月十五,机不可失,时不可待。”
汤思瀚没有接那盏酒,苏贵妃便自个喝了。
“妾身若想杀将军而自保,此间一杯酒足矣。”
“然妾身无用!”话至此处,人生过半的女子,眼中亦是凝出水雾,眉目含情望向面前的男子,“那时年幼,芳草碧连天,阿明哥哥若能看好容儿,片刻不离……”
“织布砍柴,养猪喂鸡,朝生暮息,也是很好的一生。”苏贵妃转身离去。
“容儿……”汤思瀚大步追上,拉住苏贵妃。
“当年在肃王府,你带不走我。今日这巍峨深宫,便更是天方夜谭。”苏贵妃扶风弱柳倚在他臂间,一手却飞快从髻上拔下发簪朝自己脖颈刺去。
“这是作甚?”汤思瀚匆忙珠钗。
“今生难许将军,然将军若是在不舍妾身。妾身唯许来生!”说着,苏贵妃欲往廊柱撞去。
“你等我!”汤思瀚将人扶住沉沉合了一眼,“有阿容此言,此生足矣。”
“明月昭昭,天地可鉴,我定会回来,护你余生安好。”
“妾身等着将军。”
大内深宫,独走幽径道反而更易被人发现。
苏贵妃离开时,正值宫中烟花绽放,许是花火落在无人问津的宫室内,点燃了枯叶干柴。一间破败宫室骤然走水,原本烧了自也无妨,却不想火势转瞬蔓延,眼看就要烧到前头重要的宫殿。
遂而分管这片的禁军急传各宫闲散的宫人侍卫帮助灭火。小半时辰,借着烟花爆竹的遮掩,总算将火灭了,不曾有所涉及其他殿室,更没有惊扰圣驾。只是在救火途中死了两人。
一位禁军,一位冷宫的侍卫,同被房梁砸中,虽是面容不清,但好歹尸身保全。
苏贵妃从安嬷嬷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给李济安预备的“浑羊殁忽”已经炙好,正坐在寝宫偏阁中,拿着匕首,一点点拆骨剔肉。
死去的冷宫侍卫,原是李禹按苏贵妃要求寻来的一个同汤思瀚差不多身形的人。不管杜逢山是否领了皇命追查,汤思瀚混在冷宫作侍卫数月,定是记录在册的。如今骤然不见,自要有个合理的去处,做平人数。
而借着那场火,借着这一片宫人侍卫的往来匆匆,汤思瀚随在李禹派来灭火的一队亲兵中,大大方方地离开了。
“娘娘,奴婢好不容易给你寻来这么一丸药——”安嬷嬷瞧着案上香气四溢的烤鹅压声道,“这奉给陛下入口的,银筷,犀签,活人,道道验过,我们不得法。但给那汤贼的,你如何不用,还这般送他出去,您不该心软的!”
“我没有心软。你不知,今日那酒,他是先喂我,后入的口。”
“这恶贼——”
“一点年幼年情意,哪抵得过岁月侵蚀,富贵荣华?”苏贵妃瞧着那指甲大小的药丸,笑道,“他口口声声唤我阿容,说什么是为了我方兵临城下!”
“多可笑,他妻妾成群,膝下亦有子嗣。当日收复战拉开序幕,他最早送走的便是他的妻儿。这厢留下,亦不过是退无可退,方藏在此间。”
“既这般,娘娘如何还要放他走?”
闻此语,苏贵妃轻叹了口气,“自是为了三郎。”
“这收复长安的一战,他除了迎接陛下回宫,其余实质的功勋都不是他的。太被动了。”
“将汤思瀚交给他除去,让他建了这奇功,也可安了陛下之心,堵住朝臣之口。让他们知道太子并非庸碌之辈,实乃我大郢的脊梁!”
话语落下,她手中剔肉的匕首正好完整剜下一块肉。
许是久不逢喜事,今朝总算遇见一桩让她开怀的,她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在琉璃灯下,一张明艳的面庞,美丽得如同幻境。
“娘娘!”嬷嬷静静看着她,半晌竟看见一颗泪送她眼角落下。
她也不曾停下手中动作,只将一块剔完,方重新捡起一块,再剔。
片刻启口道,“闻他真的要死了?”
“陛下说得对,他不虚此行,不枉此生。没有他,我如何能独霸这后宫,又如能重返长安!”
“娘娘!”安嬷嬷自是知晓“他”是何人,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思虑见,却闻苏贵妃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回已经敛尽方才的一点泣声,重新变得欢喜而欣慰,“罢了,我只一个儿子,也只有一个丈夫。”
她的笑靥愈发浓艳,手中剔肉速度亦愈发地快。
如同城郊竹林里的打斗,月光下,以一抵百地交战,不过片刻,那个从宫城逃出的男人,便现了颓势。
贵妃手中刀切断一截长长的鹅脖,林中太子的人亦长刀封在汤思瀚脖颈。
她放下匕首,笑意满怀起身迎驾
那人喉间长刀亦落下。
只是匕首是贵妃自己放下的,长刀却不是主人自己放下的。
长刀的主人被一支冷箭穿了心脏。
未几,竹林中,已是漫天箭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