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 城郊颂玉峰宝华寺中,裴朝露正在歇晌补眠。
昨夜里,她上榻时, 便已近子时,本是最好眠的时候。然李慕躺在一侧,虽那会退了烧,但裴朝露担心他又同前两日般高烧反复, 便也不敢睡实,只每隔一段时辰便测他额温, 直到卯时半, 晨光已露, 他未再度起烧,她便也稍稍定下心来。
然最困的时辰已经过去, 裴朝露没法再入眠, 只得合眼养了回神。
晌午,医官给李慕会诊,她在边上候着,直待主治的王医官和林昭都言,眼下尚可。她自己观李慕神色,亦知他心结散了大半, 那病自然也好了大半。后医官叮嘱,还需注意后肩伤口。说他沐浴不慎,总是沾水,也亦发炎引起高烧。又言李慕近日频繁发汗,需换药勤些。
裴朝露回想昨晚至今,他亦不曾换过药,遂谴退医官后, 自己给他上药缠带。
对外,她自然还在斋戒中。故平日穿戴皆是素服裸髻,白日里至多以一枚银簪挽发固定。然三千青丝如瀑,总有几缕垂下,伏在耳畔鬓稍。
换药贴身的距离,她的发梢拂过李慕裸露的胸膛。
李慕僵一瞬,忍一瞬,再看她一瞬。
却也只得她抹药缠绑绷带的平静神色。
缠过两道,裴朝露顿下手,蹙眉道,“出了一夜的汗,沐浴吧,伤口仔细些,不沾水便罢。”
只是话说完,她便后悔了。
李慕自小便同她在一起,曾与她说,他见过最好的人,其他便再难入眼。
她初时只当玩笑,后来方知是真的。
譬如毓庆殿中给他备着姑姑宫女,教以人事。然他莫说用以人事,根本连着近身侍奉都不许,更衣洗漱用的皆是太监。
只是这厢为避耳目,自不会带太监来此地。
先前医官说他沐浴总是不慎沾水,大抵都是自己动手不便导致。
“我让云秀来!”裴朝露开口。
“不要。”果不其然,人被他一把拽住,“我自己来。”
“你自己如何洗?医官说了,伤口发炎,乃可大可小。”
“那就不洗。”李慕话语中透着明显的恼怒。
裴朝露自然知晓,是她说让云秀侍奉他,惹他不快了。然也未理他,只挑了挑眉,继续给他缠绷带。
不洗就不洗,反正难受的是他自个。
然才缠完一道,裴朝露便觉的她也难受,只抿着唇口不想呼吸。
男人发了一夜汗,又是外伤血腥,她撇头呼出了口气,“去汤泉。”
李慕抬眸看她。
“沐浴!”裴朝露扔下两个字,出去让云秀和林昭准备衣物。
汤泉里水雾氤氲,勾勒出两方人影。
裴朝露尚且搭着一袭抱腹挂在胸前,只是热汤沾衣,瞬间便是一副写意山水。
她让李慕趴在池案边,拣了巾帕避着伤口给他擦洗。
她擦得仔细又谨慎,耗的时间便久些。
待她一声“好了”落下,汤泉里的男人转过身,似是已经隐忍许久,一把将她捞入了怀中。
一时间,周边水花劈开。
都是历过情|事的成年男女,还有旧日未散的牵绊,今日重燃的情爱,缭绕此间。
从入得汤中一刻,便知情和欲从来分不开。
李慕的吻热烈而缠绵,裴朝露初时有过推拒。
若论数日前她是因为中药,那么此刻呢,她是清醒的啊!
只是未过多久,她亦放弃了挣扎。
这一路走来,实在太累了。
就这一刻,让她昏沉些,快活些。
身前的男人,从来克制,便是方才一瞬的亲吻,也当真不过瞬间。他带人缓缓退至石壁上,一手掌在她腰间,一手往下探去,直到通幽曲径,方作了一手“玉指琵琶”。
无声却有调,节奏亦是畅快。
裴朝露跌在李慕肩头,两排贝齿咬过他肩膀皮肉,呜咽着哭出声来。
明明散尽的是力气,却如同让她释放了一点心头久违的压抑。
她抱着身前的男人,想借一点依靠,人却不由自主倒下去。
李慕将她拦腰抱起,送回寝房时,林昭切脉,是平和沉稳的脉象。
只是太累之故。
便是眼下,已经两个时辰过去,她依旧酣睡。
李慕同最初很多日一样,坐在临窗的位置看她安静沉睡的模样。
如今诸事都在按着他的计划走,离为裴氏昭雪,只剩抓到汤思瀚这关键一步。
待抓住汤思瀚,他则可以其生母宗族的后半生为诱,让他讲出当年潼关一事,然后再指认李禹。
这样想来,也不是太艰难太遥远的路。
只是这一刻,秋日晚风拂面,他想得有点多些。
他想着,待李禹伏法,她得了自由。有没有可能,她会愿意留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能感受到,她的心软和情动。
还有当年他之所以离开的种种,寻个合适的机会同她说了……或许会有渺茫的希望,她愿意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从放手,到想让她留下,李慕承认,他心中的那点贪嗔之念到底还是被点燃了。
这样的思虑中,信鸽从天际飞来,落在窗前他伸出的掌心上。
李慕大抵还未从方才自己编织的美好梦境中苏醒过来,以至于他从信鸽腿上解下信封的时候,面上仍是憧憬而欢愉的神色。
直接到信条展开,他来回两遍阅过,方整个人豁然起身,眉宇中一片急切与肃杀。
他起身急了些,广袖带落一个茶盏。
杯盏落地滚出两圈,四下碎裂,唯有那清脆又刺耳的声音还在回荡。
不远处床榻上的人,亦在这声响中幽幽转醒。
“怎么了?”裴朝露尚未醒透,揉着惺忪睡眼问道。
李慕上前来,倒了盏茶给她,见她用了大半方停下,遂将信条给她看。
裴朝露往床头靠了靠,伸手接来。
未几,便是和李慕一般神色。
心上乃言——
穆婕妤车驾出深宫,夜奔洛阳。三百禁军护驾随行。
这厢前往洛阳,自是为了看望病重的李慕。想来她在宫中,亦是得了消息,故而在生死面前,想见最后一面。
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但是她如此出行,便是十分不正常
如今外头,汤思瀚和他残余的近万人的兵甲,依旧下落不明。若是见到此间婕妤的车驾,则极有可能拦截,以此来交换扣在李慕手中的他的生母兄嫂。
譬如那日苏贵妃来此,亦不过私服乔装,未露身份。悄声来去是眼下护身最好的办法。
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加派禁军护送的。
而这样行走,无异于一个活靶子,真遇上汤思瀚的人,三百禁军如何抵得过成千的兵甲?
李慕执笔回信,通知此去洛阳一路的暗子严格监控,随时准备增援。信鸽飞走后,他又传话给阴庄华,请她帮忙暗中保护。
暮色暗下来,李慕的神色亦愈发黯淡。
“我和你一样,回来后没有给婕妤好脸色。”裴朝露来到李慕处,同他对面而坐,“可是,她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护着我,一如既往的疼爱你。”
“那些信……”裴朝露叹了口气“或许还有旁的缘由。”
信——
李慕正侧身从一旁炉上端来一直温着的药膳,闻言不由僵住了身子,片刻才回过身,怔怔地望着裴朝露。
“从敦煌回来前夕,我去了趟白马寺,遇空明大师正为你收拾物什,无意中看到了。”裴朝露从他手中接了药膳,低头慢慢用着。
夕阳敛起最后一抹山色,不掌灯便已难辨神色。只是彼此坐得甚近,不过一桌之距。
于是,李慕能看清她鸦羽似的长睫占着水雾颤动。裴朝露一抬眸,亦能看到他泛红的鼻尖。
“为何一直不告诉我,这些年是得了那样的信?”她重垂了睫羽,两颊落下一道浅淡的阴影。
“你知不知道,这年的苦痛与无妄之灾总是真实地受了,再告诉你……”李慕顿了口,挪来案上烛火点燃。
挪灯的间隙,他看清他年少结发的妻子,一如他想象中柔软,睫上的水雾已经凝成珠泪。
他确实没有想过要告诉她,敦煌那两年,她又伤又病,他只希望她能蓄着心力活下去。
告诉她,大抵只会让她更加愁肠百转,伤神费力。
何况那会,哪怕是到了此间,他亦不曾弄清穆婕妤传假信的缘由。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单纯地爱恨。”李慕点了几次烛火都没有点亮,便不再去点,有些颓然地坐下,“我不想你困死自己。”
单纯地爱恨。
裴朝露脑海中回荡着这几个字,一别多年,经一指和离书,一场覆灭战,她如何还能单纯地爱他。
不能再爱,他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断了后路让自己只恨他。
要她对他,除了恨再无旁的情绪。
只为不费神,不困死自己。
“李羡之——”裴朝露连名带姓叫他。
李慕抬头,却被泼了一脸茶水。
“你要我单纯地恨你,便没有想过我会对自己失望,痛恨自己少年眼拙错爱一生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解释一声,或许我愿意相信的。”
“我、我要恨你做什么?我那样难过,只是遗憾情深错付。”
“我知你也受伤,也被骗,便能少怨你一分,便能觉得自己不曾看错人,心中能开怀些。”
“你难道不希望我快乐吗?”
无光的寝房内,两人声色皆是又哑又颤。
不知隔了多久,李慕的声音终于响起,“相比快乐,我希望你能先活着。”
于是,裴朝露又泼了他一盏茶。
茶水泼去,裴朝露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怒视了许久,直到对面人低头垂目,她遂又扔了一方巾帕。
巾帕是她贴身的物什,素日皆在她广袖中存着,染了她常用的熏香和若有若无的体香。
李慕握在手中,嘴角噙了一抹笑。
“帕子还我!”却不过片刻,裴朝露的声音冷然响起。
“我、还没擦……”李慕握着,并不肯退回去。
“拿来!”裴朝露返身,竟然一把夺了回去。
李慕望着骤然空出的掌心,也没说话,只轻笑了声。
曾经握过世间至宝,后来亦是自己弄丢,合该今朝空空如也。
“把头抬起来。”女子的声音平和无起伏,没有了厉和怒。
李慕听话抬首,便触上了她携帕为他拭脸的细软素指。
屋里没有点灯,中秋的满月银辉从窗户撒入,笼在两人身上。
“明年中秋,月色会不会更好些?”裴朝露问。
“会的。”
“那、我盼着,且等一等。”
皓月当空,流霜一色。
山中寺里,当真脱了凡尘,入了幻境。
然长安皇城,巍巍宫墙中,自两年前帝都失守,今日君臣得以重聚,推杯换盏中,浓云时聚时散,月华明灭中,诸人各怀心思。
这样团圆又鼎盛的时候,偏偏夺得长安,立下头功的齐王殿下,却命不久矣。齐王府中前两日更是备下了金丝楠木的棺椁,既作冲喜,又作准备。
本来西北道诸高门,尚且怀着观望之态,只是这日里连着穆婕妤都前往了洛阳,想来齐王殿下当真大势已去。
一时间,诸门皆怏怏,只在君主面前强撑精神。
而太子一派,自是品貌端严,觥筹交错中意气风发。
御座之上的帝王,隐在十二冕旒后的容色并不为群臣所看清,只有苏贵妃悄声轻言的一点话语,让他露出两分真实的笑意。
无他,苏贵妃不过是同往年一样,请求早些退场。
她需回去自己殿里,为天子素手做羹汤。
共享中秋团圆的欢喜。
一年一岁,年年岁岁,她都不敢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