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乃皇帝同百官日常办事的行政中心, 平日没有朝会,左右是天子和奉值的近臣出入此间。而到了逢五逢十的朝会,则三省六部的官员都会来此汇报总结, 处理政务。
近臣皆是心腹,要没嘴没嘴,要没眼睛没眼睛,且统共便那么几个, 皇帝自好控制。然三省六部的官员,少说有四五十, 加上按惯例八月十五这日返回京畿述职的官员亦不再少数。
如此中秋这日, 晌午时分, 是每年官员出入宣政殿最多的时候。
“娘娘,不若我们先回吧,我们回自己殿中跪着请旨也是一样的。”毓庆殿掌事的宫女白鸾前来替换守在一侧已经失力的侍女, 捧着一盏参汤喂给穆婕妤。
“给青莺吧。”穆婕妤拂开她,拢在广袖中的手间滑出一枚金针,刺入穴道,给自己提了提神。
“早朝时辰快到了。”她抬眸扫过殿门前的滴漏,又仰首望向东方天际,似是在等待久违的晨光。
“是啊, 娘娘,一会天光大亮,散朝后朝臣入此殿。这日是中秋,官员甚多,您跪在这,如此挡百官道路,拂陛下圣面, 陛下定会重责。”
“不会。”穆婕妤合着双眸,轻声道。
按理一届宫妃如此作为,贵为天子的李济安杀了她也不为过。
然而眼下,他定然是不会的。
相比以杀伐流血立威,李济安更在意仁德的贤名。尤其是是山河亡破又收复后,他想要的更多是名声。
入宫三十年,穆婕妤不受宠,却也不曾受过冷落,位份不高,却先后养育过皇子皇孙。
姿容不过尔尔的一个女子,初时入宫,自是因为背靠镇国公主这颗大树,然公主亡,裴氏塌,竟还能在天子逃亡途中被点名带走,便不容小觑。
若说苏贵妃是陛下心头那一点诸人皆知的执念,这穆婕妤便是谁也看不透的谜面。
白鸾虽知晓自家主子行事一贯有数,只是见她已经跪了数日实在心疼,方自个慌了手脚。眼下见她又是一副从容模样,便也定下心来,只随在一侧。
“娘娘,齐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太子妃更是明理之人……”时辰一点点过去,白鸾见摇摇欲坠的人,又见来路依旧空空如也,忍不住劝慰。
毕竟回长安的两月,齐王伤重,太子妃亦不知何缘故冷着主子,实在让主子心伤。而那日主子前往承恩殿见太子妃的一幕,她尚且记得。
太子妃明显疏远了许多。
穆婕妤抬眼扫过她,骤冷的眸光止住她话语。
主仆二人将将重归静默,不远处终于现出一道灯火。随着灯笼渐近的光影,穆婕妤看清来人是御前大监江士林,遂而愈加躬身跪着,低垂的面上却多出一抹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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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寝殿中,穆婕妤到时,苏贵妃正在暖阁给李济安更衣理袍。
“陛下既传了婕妤,又何必晾着她,且宣入殿来吧。”苏贵妃给他带上朝珠,理正冕服。
“她为何事而来,你不知?”李济安问。
“妾身自然知道,婕妤想去洛阳看六郎。”苏贵妃眉眼低垂,扯着嘴角笑了笑,“就是知道,才催着陛下让她进来。她去看看,便也算臣妾去了。”
“你还是想着六郎的!”李济安微叹了口气,声色里却很是满意,“不若让你两个同去,也好让孩子走得高兴些。”
“没养过他,没有那样深的情分,不过一点血脉总是难以割舍。”苏贵妃捧过冕旒梳理,声色平静道,“再者汤思瀚带着那万余残兵尚且不知踪影,妾身前头去宝华寺亦让陛下担忧,洛阳距此数百里,妾身不舍陛下操心。”
说的字字都是不在意儿子,然又句句都更表明更加在意眼前人。
话还在落下。
“陛下已失子,若再失妾身……”
“休得胡言!”李济闻这番话,动容地按住她肩膀,“谁都能有事,偏你定要平平安安。”
“六郎福薄,但为朕收复了长安,亦不枉来人世一遭。朕会给他无上尊荣,便也是你的荣光。”
话至此处,李济安顿了顿,方道,“要是重新来过,你可愿待他好些?”
东方泛出鱼肚白,稀薄的晨光扫入殿中,一抹拢在苏贵妃身上。让她看起来更婉约妩媚,却也不甚真实。
她微微背过光线,并不想立在光影中,只扶着李济安坐下,给他带上冕冠。
剩的最后一步,簪冠。
苏贵妃退开身,两侧侍者上来。
一人捧簪,一人侍戴。
贯穿冕冠的金簪长五寸,实心而制,一头平整圆润,一个尖细锋利,宛如一柄利器。
从来都是有专门的人侍君而戴,受宠如苏贵妃,伴君数十载,却也从未有机会碰过那枚簪子。
“妾身不想重新来过。”苏贵妃立在一侧,望着镜中的男人,眼见他面色就要浮起两分不豫,话亦再度落下,“妾身想着能年轻个十岁,给陛下再添些子嗣。”
她笑的愈发明艳倾城,“当日生六郎坏了身子,郁气结于胸,终是遗憾。补能补得多少,不如陛下再赐妾身一个。”
“我们、好好的重头来过。”话至此处,苏贵妃竟是双颊飞霞嫣红,一片娇媚含情。
“再眠一眠,朕去看看婕妤。”李济安起身,满目都是笑意,扶着她送至床榻。
“恭送陛下!”一室宫人,在苏贵妃的带领下,跪送君王。
“歇着吧!”李济安盘着手串,按了按苏贵妃肩膀,已是天命之年的男子,脚下步伐竟又踏出几分意气风流。
苏贵妃就着宫人的手起身,呼出一口气,转身上榻时,面上多了两分厌恶和嘲讽。
帝王无情,大概便是如此。
看似在意儿子,然和他自个相比,儿子亦不过是他收复失地的一个臣工将领罢了。
*
偏阁中,李济安正在用早膳,四下没有侍者,只有面色苍白地穆婕妤伺候在侧。
“朕就不该奢望你会是个软和的。”李济安从她手中接了碗盏,“阿姐□□的人,真真和她一个脾性,太倔又爱管闲事。”
“公主管的不是闲事,是家国天下事。妾身管的亦不是闲事,是孩子的事。”
“这是起了要陪六郎同去的念头?”李济安用了口粥,“敢这般同朕说话了!”
“妾身不敢,乃一时心急,望陛下恕罪。”穆婕妤低了头,躬身跪下去。
“起来!”李济安一把扶住她,亦给她盛了碗粥,“用了,养养精神,午后让禁军护着去洛阳。”
“谢陛下!”
“你承了阿姐不少本事,但是别学她的性子,朕不喜欢。”李济安看着低眉用膳的人,话不由多了些,“一个公主,家国天下事便不该是她管的。你也一样,是你的儿子吗,这般上心!”
穆婕妤手下微顿,抬眼视君,片刻道,“妾身受教了。”
“见到六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可清楚?”
“清楚!”穆婕妤已经半句话都不想再多言。
“阿昙到底还在东宫,便是出了东宫,亦是在朕的国土上。”李济安看出她的敷衍,遂笑道,“阿姐可就剩这么点血脉了,你可拿捏清楚了。”
穆婕妤勉励压制着起伏的胸口,从座上起身,伏地叩首,“陛下安心,妾身自谨言慎行。”
“好了,别动不动就跪。”李济安虚扶了她一把,起身道,“待过两日,阿昙回宫,且还有事需你去劝劝。”
话音活下,他亦有些不满,“那个孩子,也就看着老实,着实是个能折腾的。”
竟然能从东宫走出来,让天下为她作证,金蝉脱壳逃生,眼下又这般回来,裴氏的那点事,一时三刻想来是过不去了。
李济安提眉,不由浮上一点恼意。
“不知陛下所指何事?”穆婕妤问。
“你管的过来吗?”李济安转瞬笑道,“不急,一桩一桩来。你且先去看看六郎!”
他抬步前往早朝,至门口顿足停了一瞬,“听话去做,朕保证,给的是诸方皆好的局面。”
天子一路至含元殿,期间亦接了长安城中金吾卫的第七次复命,确定城中没有汤思瀚踪迹。
两个半月,搜查了七次,不可谓不频繁。
“陛下,若是汤贼当真还未出城,如此推算便只有这宫墙内了。”禁军首领杜逢山拱手道,“末将且带人将宫内查一查,陛下安危至上,且等防止那汤贼狗急跳墙!”
“查吧!”李济安坐在御辇上,须臾又道,“拣个缘由,就说朕丢了枚玉佩,如此搜查各宫。”
“罢了,闻之可笑的由头,你且暗中悄悄的查!”
“臣领命。”
已至含元殿,文武百官山呼万岁。
李济安走在白玉石阶上,感受万人之上的荣光。
从殿内到殿外,从金吾卫到大内禁军,再到隐藏暗处的血位,这深宫之中,他何惧人来刺杀。
根本近不了他身三丈内。
今日败军之将,亦是他昔年膝下之臣,他也并不在意那人如丧家之犬逃走。如今非要捉住他,非要灭了口,左右是不能让他落在自己儿子手中罢了。
在位三十余年的帝王,回想数月来,自己小儿子的种种作为和谋划,略带沧桑的面上现出骄傲的笑意。
只是李家的子孙,只能护李氏门楣,守李氏江山,断不能私心别姓他族。想到这一处,天子眼中不由生出两分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