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一刻, 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的时辰。
秋日夜空中,凸月吐辉,白茫茫一片洒在地上。裴朝露还是坐在午后的那处长廊下, 一半身子拢在月华里,一半隐在阴影里。
阴萧若踏入院子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模糊不真切的轮廓。
山中夜晚,即便尚在八月里, 亦是有了十月的寒凉。
“良娣去而复返,可知已是宫门下钥的时辰。”裴朝露的话同晚风一般, 清清冷冷拂过。
亦止住阴萧若再往前踏来的脚步。
“妹妹失仪, 实乃不甚丢了殿下所赠的一枚簪子, 心中不舍,方来来叨扰姐姐。”隔着丈地的距离,阴萧若持礼回道。
她在涵儿八宝盒的心经上撒催、情的药物, 原也有搏一把的心思。
毕竟不能完全保证今夜里裴朝露便会读那心经,亦不能确定她是否得了心经便一定会看,而不是直接供奉在佛台,更有甚者那药需烛火烘熏才能发挥最佳的效果……
但前后分析,这胜算当还是很大的。
因为只一点,心经是涵儿送裴朝露的, 裴朝露便不会轻易搁置,一定会细看,且迫不及待地看。她们离去前已是暮色时分,很快便需用晚膳。如此,裴朝露多半会待夜间,秉着烛火静看儿子亲笔抄写的经文。
阴萧若这般理来,便觉胜券在握。即便心中有一些忧虑, 然机不可失,难得在宫外得此机会,她实在舍不得放弃。
故而,只想尽了办法将李禹请来此间。
但凡他看到裴朝露因受不住药物刺激,同寺中僧人苟合,届时即便知晓她是为药物所控,亦不会再容她。
李禹喜欢自己的太子妃是真的,但曾在敦煌郡对她痛下杀手亦是真的。
他喜爱她,但更喜爱自己,便也绝受不了此等耻辱。
阴萧若盘算的很好,亦是很有胆量,十中八、九的希望,她自要搏一搏。
然而眼下,隔着丈地距离,一段月华,现于她眼前的是另外的十中一二。
裴朝露沉静安然地坐在廊下,甚至因为她的打扰,面上露出两分愠色。
“确定丢在本宫院中?”廊下人掩口咳了两声,拂盖饮茶润了润嗓子。
她陡然浮起的威压和凌厉,让阴萧若莫名打了个寒颤。
前头马车中,苏贵妃曾与她说,太子妃之心思远比她想象的要深的多。而阴萧若此刻心中惶惶,原还有一重缘故。
太子亦上了山。
虽守在寺外不曾入内,但此举若是传到大内天子耳中,终是不好听。往小了说是情难自抑,往大了说则是因情误事,扰乱帝运,不尊主上。
阴萧若突然生出两分退意,却尤觉不甘,一时竟无措地立在院中。
“多派些人给良娣好生寻着!”裴朝露也未容她多话,只抬手示意一旁的兰英。
兰英领命,带着一众侍女提灯细找。
院子不大不小,兰英并着六个侍者低头躬身寻找,乍一看一副忙碌又嘈杂的模样。
裴朝露眉眼中的烦躁不曾散去,只揉着太阳穴阖眼靠在廊柱上。
“二姑娘!”兰英眼风扫过,悄声拉过阴萧若,“您可是确定落在这院里了?”
话语落下,只心有余悸的瞥了眼廊下的人,“今个太子妃盛怒,您、可别撞她枪口上!”
“这话何意?”阴萧若尚且泰然而立,端的一副平和自然模样,压声道,“出了什么事?”
“那林昭晚膳后,侍茶不慎,将皇长孙进献的心经泼了个透……”兰英以目示意,“太子妃身侧,姑娘细看。”
阴萧若举目辨去,果然裴朝露额身畔,铺着一张张皱巴巴的纸张。
怪不得,怪不得一贯好脾气的人,今日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寻不到便罢了,许是妾身落在旁的地方!”阴萧若咬着唇口对裴朝露福了福,“漏夜扰姐姐清修,原是妾身莽撞了。待姐姐回宫,妾身甘愿领罪。”
“如此深夜,良娣归去,且注意安全。”廊下阖目养神的人有些疲惫的睁开眸子,“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良娣既入宫闱,且将阁中肆意骄纵的性子收一收,尤其是莫累太子名声。”
裴朝露盈盈起身至阴萧若身畔,“走吧,本宫送你一程。”
“妾身惶恐!”
裴朝露却没有理她,只兀自走向寺门。
一门之隔,候在外头马车内的李禹下了车。裴朝露亦未多言,只浅浅向他行了一礼,方让过身,露出身后的阴萧若。
“殿下,妾身不曾寻到簪子。”阴萧若惴惴开口。
李禹看向裴朝露尚且温和的目光,此刻落在阴萧若身上,已是戾气上浮。
裴朝露半句话也没有,只轻嗤一声,返回寺内。
无声胜有声。
她告诉李禹她的不屑,亦警告他再踏入半步,便是要惹龙心不悦了。
“殿下——”
“你不是说有好戏看的?”
一人甩袖转身,一人提裙追上。
然返身回寺的女子,却也无暇关心他们的对话,只拼命奔向藏经阁。奔跑中,她掀开了面上一副人皮面具。
是云秀。
她是裴氏家养的奴婢,五六岁便伴着姑娘一起长大,便是天生面容不像,然眉宇中的气韵,举手投足间的风姿,她都被熏染了大半。
“可将人挡了回去?”藏经阁外,林昭急切道。
“亏得殿下想出这法子,已经下山了。”云秀回神,“你在这外头作甚,姑娘如何了?不是让你诊治的吗?”
“药太烈,控不住。”林昭话语吐出,面庞亦红热起来,“姑娘底子太弱,强行施针恐逆了气血!”
“那怎么办?这、这如何是好?”云秀欲推门进去,被林昭一把拦下,不由蹙眉道,“你作甚?”
“且容我进去照顾姑娘!”
林昭拉过她,片刻道,“……殿下在照顾!”
“殿——”云秀张大了嘴,转而又紧咬住唇口,只将目光投在寂静无声的外门上,半晌道,“那我去备水。”
*
这厢皇城中,苏贵妃回到飞霜殿时,皇帝已在殿中。
不为旁的,是在等她用膳。
天子行各项事宜皆有时辰,便是这一日三餐,亦是严格按照着时辰送来。他原是已经用过,但总也存着这个习惯。
一日间定要与贵妃同桌用膳一次。
迎她入宫至今二十九年,这习惯从未改过。
他说,要日日见到她。
早些年,后宫妃嫔众多,且大多出身世家勋贵,为牵制前朝,雨露均沾便在所难免。苏贵妃出身不高,又是二嫁之身,初入宫闱之际,皇帝碍于群臣施压,只给了六品美人的位份。相比彼时高位上的三妃九嫔,苏贵妃莫说专宠,根本很多时候连见都见不到皇帝。
顾忌着前朝,皇帝亦很少临幸她,遂每日召她用膳,解一解相思之苦。
直到她闷声不响生下李禹,两年后又诞下李慕,三年间接连诞下两位皇子,方才真正飞上枝头,成为诸妃之首。
彼时,二人见面已是寻常,然这一日至少同桌用一次膳的习惯却始终不曾改变。
二十九年里,有那么两回,苏贵妃得宗室命妇相邀,出宫赴宴。然待回来,陛下总是给她备着膳食,哪怕是极简单的一盅燕窝,一盏新茶,这一日里总要二人同用一次。
故而莫说今朝,苏贵妃从寺庙归来,本就还未用膳,天子遂已在此等候多时。
帝妃二人持手坐下,对面用膳。宫人们早已通透此间规矩,只井然有序地躬身退下,合上殿门。
“洛阳传来了消息,六郎不太好。”皇帝夹了一方百岁羹放在对面小碟中,“你前头十数年身子虚没养他,后来两年倒是同他处的很好,到底母子连心。”
“对他好又何用,他还不是一心沉迷佛|道,说走就走。且不论臣妾,便是给陛下您,亦不曾尽过孝道。”苏贵妃言及此,眉眼里多了两分怒气,转而却也敛尽了,只给皇帝舀了盏汤奉上,只叹道,“罢了,他既懂佛法,便该释怀。生死有命,缘分浓浅,一切强求不得。”
殿中有短暂的静默,皇帝盯着苏贵妃。
须臾,苏贵妃垂眸低语,“陛下且多派些御医去,无论如何总要保条命的,总是臣妾身上掉下的肉……”
“朕已经派去了。”皇帝闻言,面容重新变得柔和起来,只端过方才苏贵妃奉上的汤慢慢饮着,“都是杏林圣手,总得将人治愈了。”
这一夜,皇帝没有宿在飞霜殿,而是去了身子不适的穆婕妤处。
皇帝走后,苏贵妃来不及松下口气,只召来安嬷嬷,让她耳语传话给冷宫处的人。
“让他拣着这两日赶紧走,越早越好。”
苏贵妃微微蹙眉,回想着方才皇帝的反应,他亦在意这个为他收复了长安的小儿子。若是真的养好身子回来……
*
日升月落,转眼黎明晨光初露。
宝华寺藏经阁的二楼寝房中,裴朝露幽幽转醒,疲惫地睁开双眼。待神思慢慢聚拢,辨清身处何地,便也想起了前后缘由。
一夜荒唐,初时她只觉难堪和委屈,便拼命推拒。
李慕哄她又慰她,却亦始终顺她的意思,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直到她面上血色退尽,气息翻涌间满腔血腥气弥散,他终于施力控住了她双手,将她扣入怀间,将自己送入她心房。
她却始终没有安分下来,搂着他撕咬,却又一寸寸逃离。
衣衫褪尽,耳鬓厮磨,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过。
她也并不在乎李禹如何,亦不在乎太子妃的头衔,可是她和李慕,曾经这样欢好时,是他们情感最真挚的时候,是最好的年岁。
现在,这算什么!
“我不要——”她咬着他肩头细肉,哭出声来,“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你就要死了!”
从七岁遇见她,至今十九年,这是李慕头回这般疾言厉色对她。
他喘着气,亦红着眼呵斥。
“不这样,你便再也看不见裴氏昭雪的那天,再也不能带着族人立在天光之下!”
“还是,你不想要我?不要我,外头有的是僧人,还有没走远的李禹,你是不是要他们?”
“我去给你喊。”
“此时此刻,他们丽嘉和我都是一样的,都不过是你的一味药而已。”
他欲抽身回转,终被榻上人拉住了手腕,“……别走!”
帷帐落下,榻木咯吱。
“别怕!”他伏在她耳畔低语,“你只是病了,在用药而已。”
“用完,病就好了。”
“忍一忍,我轻些,就快好了……”
他反反复复地安抚她,怀中人终于不再抗拒,只将热泪打湿他背脊。
……
裴朝露撩开帘帐,见那人正在不远处的桌案上查阅着什么,时不时拨弄着案上的沙盘图。
“醒了?”李慕温声转头,冲她笑了笑,只将桌案旁温着的一盏药端来。
“这是什么?”裴朝露接过,闻味道不是她平常所用的药膳。
“避子汤!”李慕平静道。
裴朝露突然觉得鼻尖泛酸,心头又闷又堵。
曾经,他们有过孩子的。
“不必了。”裴朝露搁下碗盏,重新朝里躺了回去,“我还没缓过劲,再歇会。”
“阿昙——”李慕惊了惊,也不知她何意,却闻她的声音响起。
她背对着他,问,“你想要个孩子吗?”
李慕顿了一瞬,“不想。”
裴朝露没出声,又往里挪了挪,将距离拉开些。
“所以你听话。你身子太弱,要是万一……”李慕叹了口气,“届时留不留下,遭罪的都是你。”
榻上人彻底静了,唯有呼吸绵长,在一方床帏间流转。
“喝了…再睡。”李慕凑身扶她。
裴朝露推开他,翻过身来,抬眸看他又看那药,“医官说我以后都生养不了了,所以便也不用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