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如何受的伤, 裴朝露在涵儿的表述中知晓了七七八八。
待涵儿讲完那日天水城外战场上的一切,裴朝露面上也没太大的反应。她了解李禹,从他带走涵儿的那日起, 她便明白他的意图。
她也相信李慕的为人,只是这一刻仍有心惊。
他以命护他。
滴漏渐深,已是亥时三刻,涵儿跪安请辞 。裴朝露点了点头, 扶起他,行至殿门方目送离去。
如今涵儿住在东宫的清扬殿中, 距离李禹的千辉殿最近。不用想也能看出, 这是李禹特意安排的, 要将人养在膝下。
裴朝露也没有多言,涵儿如今性情,已不是李禹能更改。
在敦煌郡守府中, 他亲口说,“我不要他,他不是我父亲。”
方才离去前,亦是郑重比划,“阿娘,放心。”
裴朝露很放心。
只是难免心头疼痛, 孩子过于早慧了。
这厢想起涵儿的住处,裴朝露不由想起了穆婕妤。涵儿出生,便一直教养在她膝下,住在她的毓庆殿中。
她对自己的情分,做不得假。
若无她,自己大抵早已死在生育涵儿的难产中。即便有命活下,也没法躲过李禹三番两次五石散的摧残。那些年, 都是穆婕妤暗里一点点寻着药材温养自己的身子,方才熬过来。
而她对李慕更是如同亲子。
且不论对李慕前头十九年的养育之恩,只说那年李慕出走长安,她亦思念甚深,将将两年,一头青丝便夹杂了华发。
这般疼惜自己和李慕,却为何要给李慕那样的信?任自己在东宫被蹉跎,任李慕当蛇蝎为至亲!
裴朝露千头万绪理不清,只勉励让自己平静下来。
既已回了长安皇城,又入大内深宫,且静了心慢慢谋划着。
宫门已经下钥,林昭左右明日才能回宫。裴朝露传人备水,泡去一身疲乏,上榻合眼睡去以养精神。
如今就寝,她定心许多,李禹再不会半夜前来扰她。因为东宫之中又多了一位良娣。
*
是夜,千辉殿内,红罗帐中,云雨歇后半晌。
“今日太子妃初归,殿下不陪她却来妾身处,可是不太好?”阴萧若半躺在李禹身侧,眨着一双水汽迷蒙的眼睛,将侍者送来的一盏药膳喂给李禹。
“那你且回自己院中,孤去看看太子妃。”李禹就着她的手用下,松开自己揽腰的手欲要起身。
“殿下——”阴萧若搁下碗盏,嗓音里拖着一股子委屈与娇嗔,从背后拽住他一截袖角。
李禹勾着唇角笑了笑,伸手掐了一把她腰间细肉,将人重新揽回臂间躺下。
未系的襟口敞开,赤条条的两人便有重新贴在了一起。
“太子妃年长你几岁,身子也不如你康健。孤去了也做不来什么,再者她一颗心成日在涵儿身上,委实无趣。”
李禹方才用的是专门调制他身体的汤药,送来时按他吩咐还专门对了些鹿血,如今不过两炷香的时辰,他便觉小腹内热浪再度袭来,只将怀里人箍得更紧,嗅她肌肤体香。
“再者,你办事不利,孤需得罚你。””
“殿下,您……”阴萧涨红了脸,只觉虚软的身下再次充盈,只又一次迎合上去,“殿下离开前交代妾身的事,妾身委实尽力了。”
“但……也不知是太子妃实在好性子由着他们搓揉,还、还是她实在太有耐性了,竟是半点不恼。”
阴萧若喘着气,伏在李禹身上,发颤多的嗓音里一声哀,一声欢,再一声叹,“妾身都想替她恼了。”
“她以前也是个烈性的。”李禹托着她,又控着她,“但自有了个孩子,多少兴致皆没了,为了孩子偶尔还有三分气性,旁的事都绵软无骨,左右开口三句不离孩子,实在……”
“不提也罢!”话语落下,两人如捣江海,如上云端,好半晌才折翅跌下。
“可有日日把脉,喝那坐胎药?”骤雨方歇,李禹撩起身上人的下巴,话语温柔,“嗯?发什么愣!”
“自然用了的,殿下的心意妾身岂敢辜负。”阴萧若回神,轻嗤了声,“但妾身如今却不想用了”
“这又为何?”
“妾身怕有了孩子,便也一心付在孩子身上。届时殿下也觉无趣,便也不理妾身了。”
阴萧若觑了李禹一眼,别过脸去。
“什么傻话!”李禹本就俊朗的面庞,在欢好后的这一笑中愈发温润迷人,一双星目直勾初历人事的姑娘,“你便不能学些好的,不像太子妃般不懂事吗?”
话语落下,他轻叹了声,双眸中流出两分怜惜,“你这还未过双九的生辰,身子骨亦嫩些,孤原也舍不得你遭那孕子分娩的罪……”
“殿下——”阴萧若从身到心软成一滩春水,只浅声低吟,“那等过两年,妾身再为殿下开枝散叶。眼下妾身便一心陪着殿下,只是殿下……”
“自然也陪着你!”李禹心领神会地接下话,刮了一下她鼻尖。
阴萧若心满意足地窝在他怀里,须臾听头顶的想起几声轻叹。
“殿下,莫心烦。”她又靠近些,“您想要的,妾身会帮你想法子的,那齐王到底伤的如何,待过两日我请阿姐来此,且套着她的话。还有,阿爹处留存的人,我亦会上心。”
“知你有心,只是孤不欲你为难,到底那是你亲姐。”
“殿下这便错了!”阴萧若突然从他怀中坐起,一脸正色道,“殿下同齐王便不是嫡亲手足吗,那至尊位只有一个,利益当前手足情意摆两边。”
“大不了,待殿下事成,能都看在妾身薄面,饶过阿姐?”
李禹将她搂入怀中,片刻轻语,“你以孤为首,孤自顺你心意。”
烛火熄灭,帘帐落下,阴萧若缩在李禹怀中,心满意足地睡去。
李禹抚着她姣好的面庞,眼中尚是情浓神色。
自知被下药,他暗中已经寻了江湖神医,民间偏方,但基本都无甚作用。眼下总算安抚住了这阴家女儿,让她自愿不急着要孩子。
如此,他亦可安心一段时日。趁李慕伤重,将精力投到更重要的事上。
当日敦煌郡中,白马寺夜宴,赴宴的只有五地高门。尚有三处连着阴氏一族,共四门家主,并不知自己不能生养。如此,自己尚可再度尝试拉拢他们。
毕竟,这收复长安的一战,他再寻着理由不动兵甲,但到底也损失不少。如今蜀地而来的亲兵所剩不过三万。
若非将裴朝露拴在了身边,李慕仗着手中那七八万兵甲,估计早已同他兵刃相向。
天光大亮,李禹遂起身赶往早朝。
李慕病得上不了朝,他便需提高更多的关注,让朝臣和天子觉得他才是中流砥柱。
*
承恩殿中,裴朝露自晨起,面色便一直不好。虽李禹不曾来扰他,但她一夜梦魇,全是李慕伤重模样。昏昏沉沉的一夜,便没有彻底睡实过。
而晌午时分,林昭回来复命,更是让她一颗心跌倒谷底。
确确实实伤得下不了榻。
“见过他人吗?可有何人侍奉在榻?”裴朝露捂着胸口,声色颤颤,“阴家姑娘可在?阴……”
她突然想起,阴庄华说想要与他退婚。如此,自然不在的。
“属下如今随在太子妃身侧,进王府不便,遂不曾亲眼见得殿下,原是同属下接头的其他兄弟告知的。”林昭扶住裴朝露,“太子妃暂且定下心,殿下处有的是良医圣手,估摸就是好得慢些,总不至于危及性命的。”
林昭与封珩一样,皆是齐王府旧日属臣,便也知晓几分二人间的前程,只好声劝慰道,“您如今顾好自个方是上策,如此亦可安了殿下的心。”
裴朝露了咬了咬唇,自然认同此理,只就着林昭的手慢慢坐下身来,端过补身的汤药一点点饮了,“云秀——”
“云秀如今随在二哥身侧,你去传我的话,让云秀好生照顾他。”
“属下这便去。”林昭躬身领命,踏至殿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双目通红的人。
心道,这将云秀姑娘送去殿下身旁,估摸殿下的伤能好一半。
*
转眼已是七月流萤,裴朝露归来半月有余。虽心焦李慕身体,但一时没有出宫的理由,便也耐着性子待在宫中,以观形式。
如今宫外格局大变,原本东道上和长安城内投降汤思瀚的世家权贵,在李慕的大军清缴之下,或死或流放,十中七八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从西北道而来的八地高门,和当日逃亡敦煌返回的长安宗门世家,再加上随天子同往蜀地回来的朝臣,如此三方,立于朝堂之上,形成新的朝局。
而后廷之中,却是无甚变化。
苏贵妃多年如一日,宠冠后宫。穆婕妤一如往常,娴静无声地住在旧日宫殿。其他妃嫔皆是如此。
便是当日已经宣布薨逝的皇长孙,跳下城楼殉国的太子妃,如今皆活生生回来,天子亦不过一句二人得大郢福泽庇护,遇杏林圣手搭救方有余生,便堵了天下议论之口。
内廷之中安静得如同两年前那场逼得天子南下逃亡的战乱从未发生过。这厢天子携妃带子归来,仿若只是一次外出巡游,一场温泉避暑,到了时日便自然回宫。
裴朝露渐渐看清局势,天子虚伪不愿提及逃亡丑态成为他帝王生涯的耻辱,朝臣各自谋利只想往前走康庄大道,世人百姓得温饱已是足矣谁会再论其他。
两年前,潼关阵前,阵亡的七万兵甲谁也不愿再提及。朱雀长街西坊间,门阀集中地,旧府换新匾。
唯有付之一炬的司徒府门前依旧被狗血污秽时不时地泼洒。但也仅如此而已,再无更大的风浪。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来去,原也无可厚非。
日子趋向平静,仿若时光匆匆,已经掩埋了一切白骨,擦净了全部鲜血。所有人在战乱之后,都尽可能地得到了最大的弥补,亦或者入西北道高门本就是借此战获得利益。
而御座之上的天子甚至断了十数年丹药的服用,重新勤政起来,给朝臣与百姓希望。
这是裴朝露不曾预料的局面,天子居然用最平静温吞的手法,擦去了战乱的痕迹。亦擦去了裴氏一族存在的痕迹。
如此,引领着苍生往前走。
这一刻,平静比风暴更可怕。
裴氏消散前,留于人世最后一刻的印象是叛国不忠。
裴氏可以不复人间,但绝不能背负如此骂名。
无论是活着的裴氏族人,还是枉死的七万将士,都不能接受。
裴朝露在如此平静安稳的东宫岁月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只拼命忍耐,眺望西边天际。
西边,长安城西,有齐王府。
齐王李慕伤重,连着林昭亦是亲口吐出,她本是信的。
然压下诸多不安情绪,在久违的清醒里,她想起在敦煌时,收到他攻破平凉城大捷的报信。
【一切顺遂,诸人皆安,候卿归来。】
观此信,她终于悟出端倪。
果然,七月十八这日,石入平湖,将平静水面激起千层浪。
*
齐王府府门开开合合,大内的御医前往救治,但五月至今,两月有余却并未见效,只传齐王殿下伤重难愈。
这日里,御医更是回禀圣上,提出让齐王搬往洛阳行宫养病。言说齐王乃新伤引旧伤,又连着气疾一起发作,那处人事安静,山水养人,许能有些效果。
圣上沉默许久,终是恩准。
而朝中一下便流言四起。
前头亦有几位去洛阳行宫养病的亲王、公主,养了一年半载便都薨逝了。倒也不是那处是什么妖魔之地,那处乃实打实的胜地。实乃所行之人皆是药石罔效,病入膏肓之态,去往洛阳行宫,乃是生命最后的消遣。
那处有海市蜃楼,可见心中最念的人与事。
若是这般推断,这齐王殿下当真不行了。
裴朝露初闻这消息时,林昭正给她把平安脉。她整个人颤了颤,心绪抽动间,脉象瞬间乱掉。
林昭眉心陡跳,见面前人脸色雪白,腕间脉象又成了鱼翔脉,时有时无。
“太子妃!”林昭一把扶住她,急忙从案桌匣内捻了颗安神的丹药给她服下。
裴朝露缓过神,也不说话,只奔跑妆台前,打开一侧盒子,从夹层寻出那张纸条。
再次细观字迹,片刻将心安定下来。
她纸条放入袖中,重新坐下养神。
七月艳阳晃人,闷得透不过气。
她却觉得起风了。
是她要的风,他吹起了。
她在东宫之中,什么也做不了,唯一可做额便是等。
这一等,竟等到了李禹过来用午膳。
回来大半月,除了不曾同房过,寻常事一如往昔,这原也不是李禹头回来承恩殿用膳,只是今日他格外高兴。
尤其是进来见到裴朝露还未恢复血色的脸,只扶起她往膳桌去,话语轻柔道,“可是听说了六弟的事,担心的?”
“先饮两口血燕,安安神。”李禹退了侍者,亲自给她布菜,甚至持勺喂她。
裴朝露顺从地张开口,他喂多少,喂什么都尽数用下。
“就该这般乖些!”李禹给她擦过嘴角,面上是难言的欢喜,“你不用急,六弟倒也不曾病入膏肓,就是这此去洛阳一路,孤都按了人手。孤亦知他处定是守卫森严,但是你说他那副残缺的身子,受不受的住连番的刺杀?”
裴朝露眸光猩红,抬眼看他。
“谁许你这般望孤的?心痛了,舍不得了?”李禹一把抓起裴朝露,将她直推内室而去。
一路上,裴朝露一侧手臂划过壁角屏风。夏日衣衫单薄,很快便擦伤破皮赫然现出两道红痕。
“殿下何不等得手了再来妾身处?”裴朝露被剥了披帛外衫扔在床榻上,终于开口,您这、何时变得这般太沉不住气?”
一句话,止了李禹动作。
自李慕于这场反击战中,占了统帅一职,至今李禹都心有惶恐,终日惴惴不安。耐性被磨,躁气横生。直到今日,终于有了可以除却李慕的机会,他如何忍得住,便只想先刺激她一番再说。
“万一呢?”裴朝露没有起身,只静静道,“万一您失手,齐王无碍,知你这般磋磨妾身,唔,他也会疯癫的!”
“太子殿下,你受得住他的疯癫吗?”
李禹目光狠戾,几息之后甩袖走了。
*
裴朝露呼出一口气,只扶着左臂起身,未几又等来一人。
侍者通报时,她有些意外,竟是穆婕妤。
“让她候着!”裴朝露着人重新梳妆更衣,大半时辰方拐来殿中。
“阿昙!”这是自裴朝露回宫后,穆婕妤头回来见她,许是因为心急,她也未顾礼数,只谴退满殿侍者,直呼她闺名,压声悄言道,“您且想法子阻止六郎去洛阳。那算什么养病啊,分明是催命,洛阳距此七百余里,六郎那身子如何经得起!一群庸医!”
“不,他们不是庸医,是太子的鹰爪,定是想在半路设伏……”
“此处乃东宫,婕妤甚言。”裴朝露余光落在自己手中信件上,只将其无声掩入袖中,方抬眸望过穆婕妤。
今岁,她才至不惑之年,远没有到生白发的年纪,然挽起的发髻间明显又添华发。一双医者的眼睛,流露出与生俱来的柔和与慈悲,乍看根本不像暗子出身的人。
裴朝露本能地扶起她,然一想到那些信,面色不由冷下几分,只退身坐下,“殿下回来二月有余,婕妤可去看过?”
“刚回城时,随陛下去过。”穆婕妤红着双眼,“那冷箭淬毒,拔了箭头敷了药,六郎也没能醒来。那会诊治的医官说他已经昏睡两昼夜了……”
“我瞧了那毒的,毒性甚强,医官帮着清除了不少,但要根除却也艰难,委实磋磨人。”
裴朝露想着袖中的信,知晓那人当是无事的,却也未多言,只道,“那后头呢,您去看过殿下吗?”
她是李慕养母,要去看看受伤的人,再正常不过,圣上不会不允。
穆婕妤面容有几分僵硬,片刻摇了摇头。
“婕妤当比本宫更有立场去看齐王殿下,本宫瓜田李下,实在不好多问此间事。”裴朝露笑了笑,“婕妤请回吧。”
“阿……”穆婕妤欲言又止,顿了顿,只起身离去。
裴朝露望着远去的身影,又想起李慕收到的那些信,实在不敢相信封封出自穆婕妤之手。
她图什么?又为什么?
观她此间模样,当是万分想去看望李禹,但为何又不去呢?
裴朝露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却也理不清此间种种。遂也未再费神,只等着该来的人事。
歇晌过半,她便被兰英唤醒,倒是有圣旨传来,请她接旨。
裴朝露行礼如仪,跪下接旨。
乍听莫名其妙,说她七月犯紫微,妨中宫帝星,需离宫斋戒。
陛下遂按司天监之意,下旨让她前往宝华寺斋戒七七四十九日。
裴朝露从容接旨,半点不敢不遵。
按着指定的时辰,翌日午后,车驾前往宝华寺。
宝华寺亦是皇家寺庙,在距离长安百余里的琅嬅山颂玉峰上。
这日到时,已经暮色降临,她被引着入了厢房。
半日奔波,亦是疲累不堪,晚膳送来前,兰英和林昭守在外廊,留她一人在房中小憩。
她虽然累,但因心中装着事,便也没怎么睡实。
屋中冰鉴调得不大,她睡出黏糊糊一身汗,只摸索着掀开薄毯。
未几,那层薄毯又轻轻覆了上来,她蹙眉正要发作,却觉阵阵柔软微凉的风丝丝缕缕拂来。
她睁开眼,看见塌边坐着一个摇扇的人。
她盯着他看了会,目光上下扫过,同她预料的一样,并无大碍,一颗心便也彻底定下来。
“阿昙——”李慕出声唤她。
从去岁白马寺夜宴,她孤身前往郡守府,至今已经十个月。
十个月里,他终于带她回家。
虽前路漫漫,但是他们在往前走,且走出了一大步。
裴朝露垂下眼睑,不欲理他。
她想起那些信,想起过往种种,心头又疼又堵,一下便冷了脸色,只将他话截断。
“出去!”她侧过身,留个他一个冷漠又孤清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