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正堂中, 东上长安一路各地城防军事图张张挂起,丈长的案桌上,沙盘图壁垒清晰。
诸人围桌而坐。
李禹自在正座, 右首坐着李慕,后面依次是阴庄华和阴萧若。左边是八地高门,如今这西北道上的世家豪族择了太原王氏和陇西季氏为首领。
张掖城中战火已开,这东去收复长安之举便算拉开了序幕。
八地高门报数共计兵甲十万。
太子处郑太傅道, 蜀地有五万兵甲,除却护圣驾留守的一万人, 还有三万余人已经往此处靠拢。
齐王处的人手是空明报的, 有僧武卒四万, 一万留守边防,剩余三万同阴氏三万融合。
如此便是一支近二十万的大军。
三方将人手摊开布共,李禹同八地高门有片刻的惊讶。他们虽都知晓齐王有自己的兵甲, 却不知竟有四万之多。
便是阴庄华都不由纳罕。
一个授封亲王,在削发出家,离开京畿之后,竟然手中还掌着一支如此庞大的军队。回想不久前的瞭望原之战,这支军队不仅庞大,且精良无比。
殿中有片刻的静默, 目光皆不约而同地在李慕身上凝过一瞬。倒是李慕无甚反应,似乎正想着什么。
阴庄华回想方才一刻,他身子不适,暗中扯了扯他袍袖。
李慕望她一眼,精神尚好,却始终没接面上的话语。
李禹看他一副诸事不上心又似乎诸事皆在握的样子,一颗心不由提起两分。
当年装病, 和母亲同演的一场戏,算是突击了他的七寸。如今,这行兵作战上,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偏他还一副漠然无畏的模样,半句话不肯多言。
一时间,李禹只觉心中没底。
尤其是,他居然能放裴朝露回来自己身边。
桌案上,诸人还在继续商讨,事关分兵路线一事。
原也没有什么好议的。此去长安,潼关前,共七座城池,如今四座被李慕占下。张掖城中,亦是李慕的人最先交上火,这中线统帅自有他担着。
郑太傅如此提出,自然是想为太子争一争。
“所谓兵贵神速,齐王中线直入,左右翼同援,想来是最快捷稳妥的。”空明给了枚不轻不重的软钉子。
“不知齐王殿下有几成把握?”太子府的另一个幕僚得了郑太傅的暗示,追问道。
李慕未应。
“此间三路,若是配合默契,同心一路,自是胜券在握。”空明将话接过,亦不忘言语暗示提醒,此间时辰,且不是内部争权的时候。
却不想太子一党并未领悟,亦或许打心底是明白的,只是还是觉得此刻应先定个高下,毕竟事关重入长安后的朝局分化。
齐王离了朝堂六年,太子一家独大,如今被这般分权出去,总是不愿的。
遂,又有人道,“古来君臣分明,太子乃储君,自走居中正线,哪有偏旁辅弼的!”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阴萧若开口附和,“我处……”
后面的话被阴庄华冷眼截断。
阴庄华庆幸自己未择太子,又懊恼没能拦下胞妹。如此大战当头,太子门下属臣,竟还在想着揽权夺势。
“好了,诸位莫多言,齐王精通兵法,亦尊君顺道,想来做得安排定是最稳妥的。”李禹开了口,“六弟,你不妨说说你的意思。”
李禹清楚,眼下形势他要强占中路做统帅,是不可能的。但是以“君道”压下李慕,同他共监中路,当不在话下。
“道理和形式两回事。”李慕这厢终于开了口,“张掖城中已经开战,皇兄想必也知晓了。臣弟来时,得了消息,那处汤贼的人数不过数百。如此推断,当不是正规军队,若论前锋也不该是这个数。但左右已交上手,这战便也开始了。”
“空明说的对,兵贵神速。”李慕起身,拔了沙盘各处旗帜,依次往前推进一城,方重新落座。
按图所势,李慕的兵甲便是占了安西,张掖,威武,兰州,天水,距离潼关仅隔一座平凉城。
“来时路上,臣弟已经通知手下将领,带兵两万出嘉峪关,调防以上五处兵甲,而这五处兵甲若无意外,按着脚程,至多五日便会以梯队形式同汤思瀚的五万精兵接上。此刻接上,我们则失去一座天水城。”
“而皇兄蜀地的兵甲直接东上即刻,按着路线和速度,预计会在兰州或威武这两城交锋。”
李慕顿了顿,转向高悬的地图,“按此垂直路径,西北道上率先出发的当是云州宋家、甘州慕家。”
李慕目光落在对面的这两位家主身上,“二位现下即刻去支会,连夜备兵,后日寅时三万兵甲准时出发。”
宋、慕二人面面相觑,这连他二人合计能拿出三万兵甲都知晓的这般清楚,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只拱手领命而去。
话毕,李慕转首道,“皇兄,你传令蜀地节度使,皆信便行,不得延误。”
李禹无话,颔首点了身后的属臣去发令。
李慕也没多话,只端来案上茶水饮了口。自库车道受伤起,他的伤便不曾好透,如此寒风秋雨,又是漏夜时分,他确实有些体力不支。
待这厢结束,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然,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依旧再度响起,“目前梯队阻隔战是耗能最小的,汤思瀚手中兵甲尚存,当不少于十万。且联合了突厥和回纥,我们要存着实力,以备最后的决战。”
“而且最有战力的龟兹国,极有可能即刻越境,本王剩余兵甲钉在这西捶线上,尚且不能动。”
“你挪一万人镇守嘉峪关。”他侧身对着阴庄华道。
阴庄华自无异于。
这半晌,自李禹开口寻问李慕如何分配路线、择取统帅开始,阴庄华方彻底看清这两人的差距。
亦感慨百年世家裴氏,择人栽培的目光。
她虽不知李慕当年,因何弃裴氏女离去。然于天下而言,李慕胜过李禹不知几许。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胞妹身上,只想着如何尽早将她脱出那污泥之地。
而此间堂上,李禹面色明灭几许,勉强维持了一贯的温和宽仁之色。只传来侍者,命后厨送上宵夜,给诸人增补解乏。
一侧世家首领拱手谢过,心中却皆有了几分计量。
太子尚且还在想着中路统帅的位置,齐王殿下竟连兵甲都分派了下去。
一时间,他们竟辨不清,到底是齐王殿下一心司战抗敌,还是根本没将东宫太子放在眼里。
未容他们想明白,齐王的话语又再落下,催的他们振奋精神。
“大军出发,各门皆有家眷。旁的不说,便是皇兄处有太子妃和良娣,本王亦有王妃,诸公亦是……”
“这自是随军同往。”李禹这晚终于寻到一处机会,想扳回一点颜面,“昔有刘皇叔携民渡江,方成仁义之举。如今战火烧来,孤虽无皇叔之勇气,然自要带上妻儿,诸位亦是,携妻带儿于身侧,也可不受战乱分离之苦。”
“不必如此。”李慕合了合眼,掩过疲色,“此间同刘皇叔不同。且不论我们本就是收复战,便是汤思瀚举兵而来,我们前线抗敌,家眷就在我们后方,本就是安全的。”
“事成,我们自回首带她们回家。失败,她们为我们敛骨埋土。这期间,就无需让她们陪着吾等风餐露宿,看白骨血流。”
八地高门的家眷皆在这西北道上,对于李慕的话自然更加赞同,遂个个点头表示同意。
“既如此,齐王殿下,臣有一提议。”陇西季氏的家主季怀远道,“不若让我们这些家眷皆汇在一处,如此可以让各家留下的护卫聚在一起,有更好地保护。我们也可省些兵力。”
季怀远谁也不敢得罪,话是对着李慕说得,话毕仍然不忘拱手问过李禹,“太子殿下,您觉得如何?”
“如此,甚好!”李禹压着怒气笑道。
“既这般,便将各地家眷都迎来敦煌郡。”李慕对着阴庄华道,“如此,你留下吧,总需有个人掌此地事宜,保护她们。”
若前头种种都是公义,到这厢已然是为了心里的那点私情。
他舍不得裴朝露随军前行,亦不放心留她在此间。理智上明白留下是再安全不过的,但情感上到底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
此间还能用、还能相信的,便只有身畔的人了。
却也对她极大的不公平。
他带走她阴家兵甲,却留她于敦煌本地,直接的战役她都参与不到,他日论功行赏……李慕深吸了口气,悄声道,“你放心,待事成入长安,我们便成婚。此诺,稍后我便手书与你,可盖紫绶金印。李慕决不食言。”
李慕想,有“齐王妃”三字,她当可以给家族于交代了。
而他能给的,也唯有这三字了。
“阴姑娘掌兵甲多年,与男儿良将无异。眼下人手本就紧张,还是领军而去吧。”屋外,响起个温和浅淡的声音。
是裴朝露领着一众侍者送来宵夜。
她来了,有一会了。
顿在屋外看到了些,也听到了些。
她缓步走向李禹身边,神色温婉平和,“殿下,如今用人之际,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且让阴姑娘去吧。”
“这处,妾身来守便可。”话是对李禹说的,然低垂的眉眼里,余光还是落在了别处。
她原与李慕一样的想法,总也不能让人家吃太多的亏。
毕竟,那姑娘已经是他的未婚妻子了。
阴氏无子,阴庄华为长女,肩上一样担着振兴家族的责任。
推己及人,裴朝露对于先前看到他二人并肩而来时,心里蓦然腾起的那股酸涩,感到羞愧。
她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心酸难过呢?
这样一想,她开口想要制止林昭送去的汤,然众目睽睽之下,只得抿唇将话咽下。
备下的宵夜,诸人原都是一样的。
驼峰羹,蟹黄毕罗,菌子汤饼,还有一盏补气提神的血燕,和一盏牛乳茶。
只是李慕那碗汤饼中,底下卧着两枚甜姜。
年少时,他在兵部任职,总是伏案至深夜。秋冬严寒,他的气疾偶有发作,她便总是给他备下甜姜。
其实王府里什么没有,甜姜这般廉价之物原也挪不到他们眼前。
不过是,她要备宵夜,他又舍不得她动手,便寻了这简单又有效之物,全她亲手下厨的念头。
后来膳食上来,但凡入他口,她逮着机会便给他喂甜姜。
李慕低垂着眼睑,慢慢用完一整碗汤饼。
头一回觉得甜姜亦是辣的很。
他的一双眼睛,全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