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夜宴 臣弟恭送皇兄、皇嫂。

厢房内, 乍闻胞妹的话,裴朝清尚且不曾反应过来,只疑惑望着她。裴朝露未多言, 只道明日便可见分晓。

已是十月末的秋日,晚风微凉,兄妹二人并肩在寺院中散步。

清香袅袅,梵音阵阵。

裴朝露跪在正殿中, 求了数个平安符。

返身回屋时,路过李慕书房, 正值他送阴庄华出来。

裴朝清道理都懂, 但见他身畔站着旁的女子, 又见胞妹独影清癯,一口气堵得上不来又下不去,狠瞪他一眼, 拂袖先走了。

裴朝露无奈,只侧首同云秀吩咐了两句,遂同阴庄华含笑见过。她冲她福了福,浅声道,“那日沙镇之恩,妾身终身不忘。”

“不必如此, 我们互惠互利。”阴庄华扶过她,心头却还萦绕着方才那个身影,“你二哥仿若对我有些意见?”

今日撞见两回,那人先前是神色冷淡,如今则怒气冲冲。

“不是对你。”裴朝露笑道,“近日诸事繁琐,二哥担心我罢了。”

“当真?”

“这、为何不当真?”裴朝露看着面前的女子, 虽然行事爽利,心思谨慎,但到底还是个十九岁未出闺阁的姑娘。

这般寻常闲聊时,言语神色里还有着这个年岁特有的率真和单纯。

忍不住多看一眼。

年少,自己也是这般好模样。

阴庄华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看了眼身侧的李慕,却意外见得李慕冲自己温和地笑了笑。

这人她认识近三年,说是块冰坨子一点不过分。对她倒也不是没笑过,但多来都是感谢的笑,礼貌而疏离。

今日这笑,眼中含情,眉中展意,如春风破开冰雪,直入人心间。

阴庄华有些受不住,甚至觉得他是不是看错了人。

他这般眼神,看得不该是对面的女子吗?

“对了,闻您要走,齐王殿下同我要了个人侍奉您。”阴庄华一时理不清李慕神色地转变,却也本能地不想回应他,只抬手示意守在门边的兰英过来,转了话头同裴朝露道,“这是我贴身侍女,唤兰英。日后,便供您差遣吧。”

“兰英,见过贵人。以后见贵人便如见我!”

“属下遵命。”

裴朝露闻“属下”二字,便知不是寻常的婢女,眸光从李慕面上扫过。他已经收起了方才那一分笑意,平静如常地站着,仿若只是在听自己认识的两个女子的闲聊。

“姑娘,您要的东西。”云秀走上前来,将锦囊奉给裴朝露,又转身向阴庄华福了福。

“妾身身无长物,本是想求个平安符赠予姑娘,当作救吾儿归来的谢礼。不想又得了姑娘一位英才,如此便当回礼吧。”

裴朝露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方才求得的平安符放入锦囊中,送给了阴庄华。

锦囊上绣着一朵鹅黄色的河西菊,是聪慧坚韧的意思。阴庄华自是喜欢,捧在手中含笑谢过。

“这锦囊别致,是您自个绣的?”

“不日便要举事,望卿诸事平安。”

裴朝露依旧是眉目含笑的平和神情,领着兰英转身离去。

“本王便不送你了。”李慕自始至终没有接上裴朝露目光,先下脸色有些发白,只道,“明日本王于此宴请八地高门,商议结盟大事。但是不会同他们涉及结亲事宜,劳你回去安抚住你父亲,亦在明日宴会前替本王守好这个秘密,切勿泄露。”

“你会是齐王妃。”李慕低眉而笑,攒出几分诚意。

然,抬眼时目光却落在那个锦囊上。

那样熟悉而绵密的针脚。

他仿若看到那个女子,在深夜的烛光下,持针缝制的美好模样。

“本王……一生只会有一个妻子。”

*

暮色降临,裴朝露独自坐在寝房的案桌前,将平安符一个个放入锦囊中。一共三个,放完前两个,她拣起最后一个锦囊,翻开夹层,又多绣了几个字,凝眸望了半晌,笑着抹去了眼泪。重新缝好后,方将平安符放入。

她看着案桌上的三个平安符,伸手抚摸,低声道,“都好好的。”

“姑娘,您如何便求这般多平安符,都是给谁的?”云秀捧了茶点进来,却又忍不住望向李慕书房处,压声道,“姑娘,二公子似是在斥责殿下,这厢殿下也起了高声,您要不要去劝劝?”

“他们惯是听您的话!”

“莫理他们,打起来都伤不到筋骨。”裴朝露拣了其中一枚绣着如意结璎珞的锦囊放在云秀掌心,“你要是听不下去,且去叫停他们。左右你同我没什么分别。”

“哪日我不在,你便替我训着他们。”裴朝露将她手指合拢,“拿好了。”

“嗯,奴婢记下了。”云秀骄傲地点头,转眼看着手中物什,有些诧异道道,“姑娘这是送我的?”

“很快就要不太平了,护你平安。”

“那这个两个——”

“绣翠竹的给二公子,如意云纹的给殿下。”裴朝露将另外两个也放到云秀手中,“哪里空了,你拿给他们。”

“姑娘自个不送吗?”

“你不说他两吵架吗?”裴朝露捧着一盏茶水,“且不想看见他们!”

云秀将东西收好,见她兀自揉着眉心,只转身到她背后,给她按揉太阳穴舒缓,“姑娘给我们都请了平安符,如何自个不求一个?”

“因为,有你们保护我。”案桌烛光,映着裴朝露温柔又决绝的面庞。

“那……”云秀试着问道,“我们给小郎君秀一个吧?”

裴朝露含笑摇头,面前浮现出孩子乖巧又懂事的模样。

“我会自己保护他。”话语落下,烛火亮了亮,一颗珠泪从烛身滑落。

*

一夜无话,日升日落间,已是第二日傍晚时分。

李慕的晚宴设在酉时一刻。

而直到申时末,才有世家首领缓缓而来。诸公之间自有考量,今日来了此处,是公开的行径,下月初六,再去太子处便有些难看了。故而皆是考虑再三方做的决定。

请帖自是送了八处,最后开宴之时,共来了五处高门。

李慕坐在正座上,看着殿下分坐两案的人。其实他并不在意来多少,只要有一处来便成了。左右不过需他们做个证人,接他们的口把话散一散。

如今,他还在等一人,他的兄长太子殿下。

瞭望原一战后,这是十日来,他头一回凝眸落在她厢房的位置上,似是凝神望她。

这场宴会是她要求的,亦是他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事。

滴漏渐深,距离开宴一炷香的时辰,李禹到了。

诚如她言,李禹一定会来的。

李慕起身,离座亲迎。

寺门口,李慕恭谨行礼,李禹亲身搀扶。一路而来,兄友弟恭。

入得殿内,李慕自是谦让,请李禹于正座。

李禹三辞不得,终于坐下。

“臣弟闻皇兄数月前便达敦煌,奈何臣弟旧伤复发,缠绵病榻,未曾及时迎候,还望皇兄恕罪。”李慕转身下殿,躬身跪于李禹面前。

“六弟快快请起。”李禹愣了愣,转而笑道,“六弟何出此言,自是身子为重。孤入敦煌,公务缠身,亦未得空来探视你,你亦无妨心上。”

李慕起身,落座在李禹左手旁,持酒盏道,“太子殿下从蜀地奔波而来,我们且敬太子。”

殿下诸公来此,自是以为齐王殿下为同太子分庭抗礼,要拉拢他们,然眼下这个形式却又仿佛不太像猜测的这般。

一时皆未多言,只随他一道礼敬太子。

李禹更是除了这般猜想,心中还顾忌着一人,然却也不曾见到。只控制心神,举杯饮酒。

“薄酒一杯,臣弟的心意尽在此间。”李慕抬手示意侍者继续上酒,话语却不曾停下,“臣知皇兄同诸公皆来了此地,亦是知晓皇兄的安排,原是定了下月初六要同诸位商量结盟攻伐汤贼的大事。然今日擅自作主,请来皇兄与诸公,实乃接了消息,汤贼已派精兵疾来,怕时日耽误,故提前欲要同各位商量,还望诸公以匡扶天下为己任,尽力辅佐太子殿下。”

前面说了多少的不重要,唯最后一句入耳,殿下诸人不由面面相觑,连着李禹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慕竟是为他在拉拢各世家。

“皇兄!”李慕转首,面容真诚而恳切,仿若先前诸事从未发生过,只恭谨道,“事不宜迟,兵贵神速,还望皇兄能领我们重返长安,驱除国贼。”

这话落下,算是对前言的再次巩固。诸位家主已经明确齐王之意,本来他们来此尚有疑虑。毕竟李慕已经六年不在朝堂,纵是手中握着兵甲,但太子这些年,东宫之位甚稳,此番更是领君命出行。只是观瞭望原一战,当是齐王殿下更能掌军事,平乱世。故而两厢之间,他们尚且没有拿定主意。

却不想,这齐王殿下并无争权的念头,竟是帮着太子铺路。

大抵,兄弟间或是握手言和,或是有了其他什么交易。然这不是他们考虑的,他们只是择一主公罢了。

此间,齐王殿下让了贤,便只有太子一人。

无需再做思量。

“有酒无舞,想来是齐王殿下疏忽了。”出声的是陇西季氏的家主,“臣今日带小女同来,不若让小女为各位献舞一曲,以添愉色。”

“臣亦带了小女前来,且让她抚琴助兴。”

“臣同带小女而来,小女不才,六艺平平,只酿果酒一壶,请太子和齐王品尝。”

……

殿下人这算是入了主题,李慕笑而不语,只道,“皇兄可有雅兴?”

“国难当头,且大事要紧。”李禹谓左右言,“去取笔墨来。”

“皇兄,臣弟已备下。”李慕自饮一杯酒水,抬手示意侍者。

果然,每一步都如她所料,李禹好面近利,这般情形下,哪还肯多作考虑,定急急签下盟约。

笔墨上殿,签的是结盟书,亦是结亲书。

“等等!”殿中诸人才握笔而起,一个声音从殿外传来。

来人莲步姗姗入殿,簪步摇,披罗裙,欺霜赛雪的脸上未着胭脂,只一点眉间花钿是金粉朱果以作修饰。

如此,却已是国色天资。

“殿下,您不过同妾身几句龃龉,便要这般伤妾身的心吗?”裴朝露盈盈泪目望向李禹,又扫过那结盟书信,委屈如饱受摧残的水中芙蓉,“什么大事为重,您分明就是为了气妾身。您要纳新人,妾身哪敢说个不字?只是,只是这诸公之女,皆是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好姑娘,您何必为了气妾身,白白误了她们?”

李禹知晓宴无好宴,然裴朝露这一出,让他一时亦摸不到头脑,只是本能知晓不可让她开口说呀。

遂只得顺着她的话道,“此间议事,容不得你胡闹,且退下。”

“殿下议的什么事?当年殿下迎妾身入东宫之时,曾许诺,东宫之中再无新人,此番是要违背誓言吗?”

“将她拖下去。”李禹喝道。

然却丝毫无人进来,满殿之中,皆是李慕的人。

至此,李禹确定下来,李慕搭了台子,戏由她来唱。

这厢,他已经没有控制权了,只能由她言语。

果然,裴朝露道,“殿下这般急着赶妾身走是为什么?”

她昂首质问李禹,俨然一个被负心之后的狂怒女子,转身扫过殿中诸位家主,“诸公可知为何?”

“仅仅是因为我一个妇道人家扰了你们议政吗?”裴朝露笑,髻上步摇轻晃,“不是的,是因为他怕妾身扰了他的好事。诸公可知,太子殿下无有生育能力,你们将女儿送入东宫,无异于给你们孩子挖了一个坟墓,白白断送她们大好年华!”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

“诸公若不信——”裴朝露再次出声,声响不大,却让殿中顿时静下,她漂亮的桃花眼扫过李禹,“诸公自有家臣良医,太子殿下再此,可请来为他诊脉确诊,看妾身是否信可开河?”

“诸位若是未带良医在身,齐王殿下这处想来医官齐备,且请来会诊。”

“皇兄,皇嫂口不择言,不若让臣弟的医官给您把脉,也好安了诸公之心。”李慕将话接来。

李禹温润的面庞几经变色,最后尚且维持着一副清贵温和的君子模样,只望了眼身畔的胞弟,终将目光落在殿中女子身上。

她居然设了这样的陷阱让他跳下来,好过她漫天散播他不能生育的谣言,让人只是将信将疑。如此殿堂之上,他人在此地,连伪证都做不得,如同砧板鱼肉,由着被检查。

到这一步,连杀她的意义都没了。

“殿下,殿下,您原谅妾身一时性急,说出这等伤您的话……”还未容李禹如何应答,裴朝露便提裙上殿,扶住李禹手臂,软声道,“我们还有涵儿,他今年六岁了,是您的嫡子,是大郢的皇长孙,妾身定会好好抚育他,难道这还不够吗?”

最后的路亦被堵死。

这话无异于告诉满殿的人,即便你们还是愿意将女儿送入东宫,想法子把皇长孙过继到膝下。然尚有她这个生母在,六岁的孩子,不是襁褓婴孩,养不熟了。

“太子殿下,您先处理家事,寻时辰,您再传我们共商大事。此间,臣便不打扰了。”太原王氏的家主率先起身请辞。

“太子殿下,吾也告辞了!”

……

殿下诸臣,纷纷起身。

在明显不过的意思,他们同李禹,再与结盟的可能。

裴朝露尚且抓着李禹臂膀,伏在他身畔,抬眼便撞见李慕眸光。

四目交汇中,皆是苍凉笑意。

李慕先垂了眼睑,持杯又饮一盏酒。

烈酒入喉,他掩口咳了声,却觉一股冲向喉间的血腥气弥漫在口腔中。

“诸位且慢。”李慕撑着一口气,“今日本王设宴,原是为了公义之事。皇嫂一点女儿心性,原也是被皇兄惯的,无伤大雅。”

“诸公聚于一处,不若将结盟之事定下吧。”

这话出来,诸人接不解,望向李慕。

“本王已定妻室,彼此钟情,难有人再插入,故而不欲再纳新人。”李慕提着气,只觉每句话都吐得格外艰难,却还是需要继续道,“本王有一建议,诸公可思之鉴之。”

“这西北道八门,可推一贤德之人为首领。他日成事,诸公共入长安,共享西北地界。唯有一事,今日太子私事,勿传外耳。”李慕转身道,“皇兄,你觉得如何。”

“甚好!”李禹颔首,这日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

各家主默声不语,他们所要便是进入长安政权中心,此刻由齐王提出,太子拍板。亦不怕他日太子改口,左右他们还握着太子把柄。

遂,满殿举杯,共饮美酒。

“满意了?”李禹转身拍了拍裴朝露的手,喂她一盏酒水。

“妾身当然满意。”裴朝露就着他的手饮下,笑意温柔,却少了恭顺。

李禹蹙了蹙眉,扫过平静饮酒的手足,笑道,“六弟,天色已晚,我同阿昙便回去了。”

李慕行礼如仪,起身道,“臣弟恭送皇兄、皇嫂。”

长裙旖旎,从他眼前逶迤而过。

七日前,计策推演无误后,他红着眼将人推在桌案上,险些失了分寸。

她没有挣扎,只缓缓述说,平静如一滩死水。

“我不回去,李禹会继续疯癫,无休止刺杀我。”

“你会保护我,无休止和他拼杀,如同瞭望原之战,死伤无数。”

“到最后,让汤思瀚渔翁得利。”

“你也可以暗箭刺杀他,算是给我报了家仇,但是我阖族冤屈怎么洗?”

“让我回去,让他觉得捏着你的软肋,让他少疯些,先除了外贼。”

人已消散的夜幕中,深阔的殿中,只剩了李慕一人。

隐在暗处的裴朝清,看着一辆辆离去的车驾,待最后一辆远去,终于疾奔进殿,揪住了李慕胸口。

却是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吹来。

联系前后种种,他竟然寻不到阻止胞妹前行脚步的理由。

李慕咳得格外剧烈,面上白一阵,红一阵。

送药而来的侍者疾步而来,然到了门边,见裴朝清模样却又不敢进来。

“进来!”裴朝清松下李慕,冲着侍者道。

侍者入前,他伸手接了药,压着怒气道,“喝药!”

李慕仰头灌下。

两人都仿若被抽尽力气,只跌坐在殿中台阶上。

“你说,你和阿昙如何便走到今天这一步?”裴朝清问。

李慕未答。

那日最后,她亦喃喃问了这么一句。

“六郎,你我如何便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一声六郎。

他看着她,不敢再看她。

那年,春夜喜雨。

他赠她和离书,他转身的一瞬,彼此萧条的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