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萧若入房来, 银月皎洁的面庞上,飞霞嫣红,左颊一点星辉以银粉绘色, 比寻常更多几点闪耀。她坐在榻上,窗外阳光扫入,一半渡在她身上。
阴庄华观她眼波流光,满脸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低眉如一朵娇羞的水莲,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同胞手足, 虽幼时两人不在一处长大, 自己原是随母亲在凉州的外祖家住了几年, 直到九岁那年母亲病逝方被父亲接回。但后头的这些年,姐妹俩总也是伴在一起的。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胞妹娇这般娇柔羞涩的模样。
十七岁的姑娘, 如此情态,不用问也能猜到是何缘故。
阴庄华倒抽了口凉气,原本准备的话一下咽了回去。情网中的女孩,是辨不清忠言逆耳的。
然出自手足情义,她仍旧不甘心试探道,“阿姐可是扰你好事了?辰时便唤你过来, 这都快午时了。”
“自然不是。”阴萧若话这般说着,眸光却避过长姐,似是有些报赧,面上烟霞更红。
一看便是少女怀春,被戳中了心思。
“可是看上哪家郎君了?”阴庄华凑近道,“阿姐到底比不上他了,这般伤着也不见你来探视!”
“哪有!”阴萧若转过头来, 急道,“就是因为阿姐受伤了,阿若才被爹爹派去随侍太子殿下,殿下下榻郡守府,我自是熟悉,便多帮衬着些。眼下才脱了身方赶回来看您,您还这般取笑我。”
明明是寻常不过的说辞,偏阴萧若言道最后,却低了头,双耳都泛红。
“随侍殿下,你如何侍奉的?”阴庄华半哄半吓,见她垂眸半晌不言语,却是耳垂连脖颈红成一片,心下顿时凉了大半,提眉道,“阿若,你……”
“你昨日漏夜才回,你可是……”阴庄华豁然起身,到底亦是未出阁的女子,有些话羞于启口。
阴萧若自也领会到,回想昨夜情景,红热的面上满是甜蜜笑意。然见长姐这般神色,便也知晓她想得过了。
只嘟囔道,“阿姐怎可这般想我,想太子殿下。您这般说我便罢,却不可如此轻怠太子殿下。”
“那你告诉我,你可是心悦太子?”阴庄华见惯了她这般撒娇打诨,倒打一耙的模样,只拉过她的手,掀起袖口瞧过。
遂松下一口气。
守宫砂尚在。
“阿姐,我不瞒您,太子生的得英俊非凡,龙章凤姿,我便是痴慕与他,也再正常不过。”
“你择人便只看一副皮囊吗?数月前同你说的都忘了,太子李禹前无守城之节,后无护妻之情,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如何算的良人?”
“我不赞同!”阴萧若有些恼怒,只昂着头道,“弃城离去是权益之计,放弃裴氏乃弃小家而全大义。如此隐忍苦痛为外人鄙视、却丝毫不曾辩驳者,我觉得好的很。”
话音落下,阴庄若原本送到唇边的药盏顿住。
“而且昨夜里,我们亦不曾做甚。左右便是红袖添香,知己夜话。”
“太子处理卷宗,让我研墨烹茶……”阴萧若的声音柔和下来,两颊重新燃起红晕,垂眸把玩胸前编发,“初时我与殿下饮了些酒,孤男寡女……但还是殿下撑住了,他道我还小,再来我到底还没有明文手书,他不能让人低瞧了我!”
话至此处,阴萧若抬首道,“阿姐,太子殿下是端方君子,你不可这般辱他。”
阴庄若放下药盏,凝神望着胞妹。
“裴氏,她的发妻,他也不曾避讳。”阴萧若眼中燃起几分骄傲之意,“殿下说,年少夫妻,他很珍惜。但世事多变,走到这一步,自是怨不得她一介女流。要怨只能怨世事无常。”
“殿下仁德之心,不怨世道不公。依我说要怨就该怨裴氏阖族贪心不足,裴氏家主一念之差。”阴萧越说越恼怒。
片刻,却又红了双眼,低眉望过昨晚抚过他热泪的手,叹息道,“我能看出来,殿下原有许多委屈,有子不得见,有妻不得碰。”
“昨晚,他都落泪了,说很想他的孩子,倒也不求常绕膝下,只求能日日相见便可。”
“我听了,心中委实难受。”
“阿姐,我很心疼他。”
最后一句话入耳,阴庄华半晌累积的语言瞬间溃散,竟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处接话。
然,阴萧若的话却还在继续。
“阿姐,这样的男子,你如何要百般推拒?”
“太子殿下还说了,能娶你我二人,似娥皇女英,是他之幸。”
“再者,爹爹都无反对,你便不要再待人冷冷的。想一想,那日沙镇茂叶林中,亦是他将救你回的。”
“那你可知,那日林中,他暗箭射向裴氏女,差点要了她的性命。”阴庄华这日,被胞妹一席话震得寻不到逻辑,眼下总算找到一个出口。
“殿下都与我说了,那日是他实在气急了,方才那般失了分寸。阿姐,你不知道,殿下为此万分自责,他都将自己划伤了,只说恨不得剁了自己那只发令的手。”
话至此处,阴庄华已然明白,胞妹已经完全臣服于太子。今日便是自己不寻她,她亦会来的。
她来给太子当说客。
毕竟,太子入敦煌一月有余,除了在沙镇她苦肉计求助于他,其余时候都不曾与他热络过。
他自然不放心。
况且,她的手中,现掌着家族的三万精兵。
他自是头等在意。
只是观眼前手足,阴庄华兀自叹了口气。
胞妹显然已经陷进去,此刻多言除让她更加逆反,同自己离心,其他皆无甚意义。且还有两日便是十月初六,太子宴请九地门阀的时候。如此关头,她得先静下来,不可再节外生枝。
“阿姐,无事我便先走了,你好好歇息吧。”
阴庄华望着远去的胞妹,呢喃道,“左右爹爹都赞同的事,愿她自求多福吧。”
她想,若日后她得李慕结盟,占了长安皇城,届时再为她挣条出路吧。
出了阴氏宅邸,阴萧若坐在马车内,脱簪宽衣。一瞬间乌发垂落,素衣单薄,唯有手中紧紧握着一个药瓶。
马车疾驰,奔向白马寺的方向。
路过郡守府时,马车速度减慢,轱辘声哒哒而过。
郡守府府门大开,李禹高座正厅,向掀开的车帘处柔柔微笑。
车帘落下,马车便又疾奔起来。
“殿下宽心,那药是好药,太子妃便是命医官查验,也看不出端倪。”郑太傅安慰道,“且即便白马寺周遭三里处我们近不得,但昨晚唐亭带着人在稍远处亦是随时候命的。”
“孤很放心。涵儿患哑疾多年,这样的药送去,她一定心动。待她给涵儿用完第一颗,需要第二颗的时候,自然便也出来了。”李禹拎着茶盖,轻磕茶盏,抬眸看了眼郑太傅,笑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般神奇的东西?”
“老臣惭愧,哪里能寻得这般良药,不过是一点幻觉!”他俯首低语,讲清原委。
李禹闻言,不由抚掌称妙,“她再有韧劲,也是有软肋的,且多得很,涵儿便是她头一根。”
“阴家二姑娘不错。”郑太傅道,“能为殿下办事,亦是个好把控的。”
“药好,人也好。”李禹盯着桌上剩下的一颗,浮在面上的笑意寸寸退去,又慢慢重现,嘲笑了声,“蠢笨了些,无趣时解解乏,尚且顺手。”
随之又是一声叹气,“要论好,世间原也没几个人胜得过她……”
这个她,郑太傅自然知晓说得是谁,遂只恭谨立在一侧,未再接话。
“就是,实在是太不听话了。”李禹无奈地摇了摇头,扶额的掌心下,一双眼睛酿出血红杀意。
“阿昙的软肋是涵儿,六弟的软肋是阿昙,他心重手不狠,立在她面前更是时时乱了分寸。”李禹放下手,抬首又问,“孤在想,这厢能不能连着他一起除了!”
“殿下,齐王如今动不得,他有兵甲傍身……”郑太傅闻言,急言道,“且、且我们未必吃的下他的人,当年司徒府的精锐便是……”
郑太傅小心翼翼地提醒,“殿下且忍忍,为今之计我们得先除汤思瀚。明面上便不能同齐王闹的太僵!”
是啊,他需忍忍,忍着自己妻儿在别的男人身边。
李禹合了合眼,抬手砸了个茶盏。
郑太傅连着一众侍者转瞬屏了呼吸,大气不敢喘。
“是孤心急了,太傅已教导多次。”半晌,李禹吩咐侍者重上茶水,缓声道,“太傅陪孤用茶吧。”
*
山光西下,暮色上浮。
白马寺中,午膳之后,裴朝露因昨日白天奔波躲避刺杀,晚间又伤神同李慕的一番言语,整个人便有些怏怏,遂上榻歇晌。
这一歇,便是两个时辰过去,涵儿温好书,练完字,又跑去寻了她两回,都未见她醒来。第三回 再去时,李慕没忍住也过来了。
他运气不错,见到的是很久之前的温馨模样。
云秀在榻边给他行了礼,榻上人还是保持着多年前的习惯,独卧时不落帷帐。
靖廷长公主去世后的一段时日里,她伤心的不行,整日蒙在被中哭泣,有两回都哭晕了过去。那会他们刚刚文定,按理不能见面。
但她哭时,没人劝的住,他便也不敢离开司徒府。
然规矩摆着,裴松方念及长公主最重礼仪,遂赶了他多回。
不得法,大郢皇朝刚正冷肃不苟言笑的六殿下,翻了司徒府的墙。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日日翻,月月翻。
没娶回王府前,年复一年地翻。
齐王殿下行伍出身,翻座墙不再话下。然到了姑娘闺房前,却是犯了难。
闺阁九重,帷慢层层。
初时是怕惊动她人,后来是她自个知晓人在外头,逗他不给开门。
她说着不给开,心思却很实诚。到点,便让贴身的丫挂起帷幔帘帐,给翻墙的人一副或沉静的睡颜,或装睡长睫频颤的模样。
从来无有话语,他看过,半柱香的时间心满意足地便离开。
而她,往后年月里,无论睡在何处,独卧时,都没在落下过帷帐。
便如此刻,李慕看着榻上睡颜,在她平顺的呼吸起伏里,他迈开步子,又顿下步子。
云秀冷眼看着,起身哄走涵儿。
李慕立在床榻前,掩在广袖中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片刻,终于坐下身来,伸过去抚上她白皙又瘦削的面庞。
只此一下,他收回了手。
起身回首间,他看见锦被上,有她的一根长发。
于是,他捡起握在了掌心。
“殿下走后,姑娘在府中等了您一月又十三日。一个月又十三日,她从未下过帷幔,想着哪一日,您回来,她睁眼就能看到您。你入门也一眼就能看到她。”
“后来,姑娘嫁入东宫,太子去旁人处,她独卧殿中,便还是将帷幔挂起。太子高兴了,说她懂事在等他,不高兴了便骂她放|荡连就寝都想着让别人看。”
云秀立在屋外廊下,向李慕福了福,压着声说完,头也不回地回了屋中伺候自己主子。
李慕捏着掌心的那根长发,待终于能喘出一口气,遂回书房处理事宜。
云秀给裴朝露更衣时,被裴朝露瞪了一眼,只得低下了头。
“没恼你。”裴朝露捏了把她的面颊,目光落在锦被上。
他拿走了她的青丝。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往前走。
深秋渐凉,她披了身披风去寻涵儿。
涵儿正在李慕书房内,缠着他讲佛经。
“涵儿,该用膳了。”裴朝露站在门口,向他伸出手来。
“阿娘!”孩子奔过去抱住她的双腿。
“慢些!”裴朝露低眉揉着揉孩子脑袋,抬眸问,“要一起吗?”
李慕一时没有回话,他有些晃神。
他觉得,面前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孩子。
不是幻觉,膳食一道道上来,冷热香辣都是真实的,三人用的合宜。
他暗里看她,她平静如初,仿佛昨日言语不曾说过,往日之事不曾发生过……
李慕突然回神,这是仅有的日子了。
她在往前走。
他盛了碗汤给她,她道了声谢,低头慢慢饮着。
一片静默中,侍者来报。
“何事?”他问。
“阴家二姑娘,素衣披发,跪在寺门外。”侍者说着,目光落在裴朝露身上,“说是向贵人谢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