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寺后院的厅堂内, 如今布置的已经没有寺院的香火气,有的是凡俗中的红尘紫陌。
甚至还有一双纠缠着爱恨恩怨的男女。
一个双目通红的女子,一个抬手抚在她背脊的青年郎君。
时间有一刻是静止的。
半个时辰前, 涵儿便用完膳,由云秀照顾着回了寝房。
他走后,裴朝露提出温壶酒。
一桌膳食虽不能同昔年王府相比,但也备的齐整。
有她素来爱吃的光明虾炙, 乳酿鱼,此处特有的驼峰羹, 牛肉脍, 蔓菁浓汤, 主食是易化的浆水粥,羊肉须面,还有四碟现蒸的点心, 和一道不曾端上来的樱桃毕罗。
膳房离厅堂不远,裴朝露对樱桃这股子馨甜沁凉的味道又实在熟悉,更别论被烹热后化成果酱的特殊香味。
他派人做了,却没敢让人送来。
那个立在深宫阴影里的小皇子,本身便是这般胆小的。即便后来他立明堂,上战场, 在官场之上已经可以一锤定音。然回王府见了她,卧榻掀被,总是顺着她的意思,半点不敢违拗。甚至,她一蹙眉,他的心便揪起。
是故,这些年, 裴朝露偶尔想起那封和离书,便会想他到底是攒了多久的勇气才敢递给她!又或者,她压根也不了解他,是他本性便是这般凉薄的。
后者,她很快便下意识否定掉了。
那些年的情意是真实存在的,从亲情到爱情,从年幼到年少,只是遗憾没能将爱情再融成亲情,遗憾没有走到老。
重逢后,她不是没想过,问一句当年为何要和离。然又觉没有意义,即便有天大的理由,她这些年的境遇也是真实发生的。
若不和离,她的人生、乃至家族都不至于此。
直到那日沙镇茂叶林中,他弃了僧服,玉革紫袍坐于战马之上,是还俗的标志。那个被理智压下的念头,便又浮上心间。
想再问一问,为何赠她和离书。
再观这敦煌第一寺,不过转眼便成了他处理军务的殿阁,而原该秉荤戒、食斋饭的案桌,分明是诸物不忌。
“卿与佛祖,我佛方是我归宿。”和离时的话,当年她不信,如今更觉荒唐。
这分明就是他的一场躲避。
他根本随时想着要重入红尘。
涵儿走后,话已经滚到唇边,却还是被咽了回去,她道,“温壶酒吧。”
酒壮人胆。
走到这一步,要论的也不该再是昔年旧事。
理智又去了上头,压下如麻的情绪。
只是眼下这事开口,同他当年不明缘由了断情意,有何区别?
甚至更不堪,他只是抛下了她,她却是要控他姻缘走向。
百年世家,纯如朝露,心似其名的女子,这一刻想得不是一报还一报。
她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该是这样的。
思绪来回拉扯,她垂眸灌了一盏酒。
他伤着,她病着。送来的是养生的药酒,回甘绵长。
她亦是能饮酒的,却被激地咳嗽连连。
闻声,他便抚上了她背脊轻拍,又道,“慢些,这酒……”
“我要你恢复李家天下,还我裴氏百年清誉。”
“我要你同李禹、同以阴氏为首的世家合兵,先灭汤思瀚,再除李禹。”
“我要你……”
酒劲缓缓上来,她提着一口气将昨日同兄长说的话,重述。
到最后,她笑了,带着不甘与无奈。
“当然,你也可现在杀了你兄长,夺下他西南蜀地的五万兵甲。但是,且不说如今局势,杀你兄长胜算几何。便是成功了,你的僧武卒和他的西南兵甲,要拼掉多少战力?”
“回头再灭汤思瀚……”裴朝露顿了顿,“你兵法受教于我父亲,手中兵甲来源自我母亲,论战言兵,当比我清楚,此间还能有几分胜算?”
他清楚,他如何不清楚。
“所以,只能先攘外。”裴朝露的声色开始发颤,“然后,你杀了他,替我杀了他。”
话至此处,裴朝露已经浑身战栗,似是回到东宫的年月。
带着无尽的隐痛和愤怒。
“但是若这般,待除了叛贼,他却因结了阴氏女,有世家做盾,有远胜于我的兵甲,届时我们都为鱼肉。先前所做,便不过是为他做嫁衣。”李慕终于开口,接上她的话。
这样的局势分析,李慕懂得没什么稀奇。
只是这一刻,裴朝露看他的眼神,却带着几分诧异。
一时间,两人默声无话。
裴朝露再等下文,李慕却神思有些恍惚。
他的眼前,浮现出昨日梦境。
昨日梦里,她在樱桃树的秋千架上与他温柔浅笑。
还有一个时辰前,暮色月华里,她素指搭在他掌心。
还有此时此地,她与他同桌用膳,举杯饮酒。
她是来劝服他的,亦是来同他告别的。
李慕突然便笑了,道,“阿昙,你的眼睛红了。”
裴朝露鼻尖泛红,突然一阵心酸。
李慕伸手抚上她面颊,一点点触上她眼眶,一滴泪从她长睫滴落,不偏不倚落在他掌心。
第二颗再落下,他抬指擦干了。
他的双手捧上她面颊,用一双比她更红的眼睛凝望她。
裴朝露错开他眸光,瞥过头去。
她安慰自己,时势比人强,她还有对族人的责任。
“就算看在爹爹和阿娘的份上,看在他们教导你如亲子的份上……”她没有看他,想要退开身却被他双手禁锢着面庞,便也未再挣扎,只收了软弱色,重新理正肃静模样,用尽冷声道,“看在我年少全心全意爱你的份上,看在我用尽光热温暖过的你的份上,你还给我一点暖意,你牺牲一段……”
往昔情意深重,刻在骨上融尽血里。
她若含泪说倒是自然,偏是强装的冷色,听来别扭,却又更加悲凉。
“别说了。”李慕拨转过她的面庞,却也没有看她,只缓缓顷身,同她额间相抵。
方寸间,又是回到少年时,他们间只有彼此。
不比如今,隔了涵儿,隔了李禹,隔了六年时光,隔了裴氏满门的鲜血与白骨。
那一年,他离开她,明明是为了护她性命,为了保全裴氏满门的性命,到头来却还是落得这般田地。
李慕还记得和离书写成后,他借事发挥,同她吵了一架,想着冷她两日,让她接和离书时能不至于太意外。而送和离书那晚,他更是饮了两壶烈酒来壮胆。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又荒谬。
吵架哪能同和离相并论!
喝下的酒又能壮几分胆!
分明还是恐惧的,恐惧转身回头,撕毁和离书。
恐惧那样的身份留下他身边,给她埋下祸根,他连夜离开。
而如此不明缘由弃她而去,于她而言,当是觉得是遇人不淑。
连他自己都痛恨的行径啊。
想到此处时,他抚在她后背的手攥紧成拳,搁在她纤细的骨骼上。
“不能让李禹同阴氏结亲,只能……”裴朝露没有推开他,到了如今形式,便是以色换之,她也无所谓了。
李慕松了额间触碰,竟是以口封口止住了裴朝露的话。
裴朝露周身血液似有一瞬凝固,眸中几息变换,最终还是燃起了怒火,只拼命推开他。
便是他伤着,手中发力便也不是她能推开的。
只是她到底卯足了劲,捶在他胸膛伤口,扯出他阵阵疼痛。滚银常服的衣襟口,缓缓现出一道血流。
裴朝露看不见,是手上濡湿的感觉提醒了她。
她终于停下手,眼中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
片刻前,还想着以色换之,眼下又何必如此!
没得惹他不快,徒增劝服的难度。
李慕亦退开身来,相比身体里某一处的疼痛,胸口裂开的几许血流,根本不算什么。他退尽血色的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弧度,颇有几分当年新婚燕尔的骄傲模样。
他痴痴而笑,凤眸中酿出一分鲜有的肆意风流。
只是曾经这般,是床帏缱绻,夫妻情浓。如今在落眼里,分明多出三分趁人之危的情态。
偏他还点着唇口道,“你,还是当年模样。”
一记极清脆的巴掌声,在深夜中响起,累案桌烛火都跟着摇曳。
裴朝露咬着唇口,怒视他。
“你,竟也学着强迫!”她一字一句道。
话比巴掌更令人痛。
李慕笑意未减,合了合眼呼出口气。
似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接着自己上头的话语,继续道,“可是我,要往前走。”
“十月初六,我会同阴家长女结亲。”
他撑着案桌起身,离开时带走了桌上的酒,还想说些什么,到底也未曾开口,只拎酒离去。
夜凉如水,月光破碎。
他望着手中酒盏,笑意未敛。
他赠她和离书前,灌了两壶酒。今朝她开口时,亦是先要酒。
都是难以启齿的话。
当年他有多难,今朝她亦有多难。
当是更难。
他只是结束一断姻缘,她却想决定他来日姻缘。
那个纯净清正得如同星辰朝露般的姑娘,心中一定是这样想的。甚至她可能还想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方才百般开不了口。
裴家人,做不出胁恩索报的事。
可是,偏她有担着阖族的希望。
已经走出很远,李慕回头看她。
厅堂中,烛火摇曳,她垂地的广袖连着臂间披帛都扬起了边角轻纱,发髻上一支步摇亦轻轻晃动,就着红烛折射出浅淡的光。
偏她,却安静如斯地坐着,还保持着他离去前的模样。
没让你开口,便不算你要求的。
李慕笑了笑,低眉垂眸,唯见地上孤影狭长,再不见花间并蒂成双。
月影偏移,风过庭院,边陲之地多风沙。
六年来,他头一回被迷了双眼。
月沉日升,一夜过去,裴朝露重新定下神思。
铁索横江,箭在弦上,谁也没有回头路。
她迎着晨曦举目望去,阳光是这样好。须臾,她送出一只雪鹄,和阴家姑娘做最后的确认。亦是给她的一颗定心丸。
接到裴朝露信时,是晌午时分。
按着往日,李慕愿意结亲的消息定下,于她自是极大的喜事。然而,此番接到,她的心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只挑眉叹了声,“是个结盟的好对象。”
心中甚至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若是只结盟不结亲是不是会更好些?
纵是她不在意李慕的情爱,但李慕能为了裴氏女而同意结亲,头一回,她觉得于一桩婚姻而言,仿若有些别扭。
她凝眸看了那张纸条片刻,将这莫名的想法止住。
好不容易说通的事,且别让自己突然萌生的思绪扰乱了,届时功亏一篑。
“阿姐起身了吗?伤可好些了?”门外阴萧若压低声响询问侍女。
“进来吧。”阴庄华自己应了声,“这个时辰,如何还会躺着,都同你般做事没个要紧。”
阴庄华将字条投入炭盆中,理了理神思,眼下这胞妹亦是她的一桩心事,且将她拉出来才好。否则日后,定是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