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对峙 六郎多年未见三哥,久违了。……

沙镇是苦峪城的入口城镇, 两处距离不远。从沙镇主街西尽头左拐,经后头的穆安街道,再往西十里便到了苦峪城城门口。

涵儿在中秋那日出城来此夜游, 云秀亦带着他走过两回,这路线便也记下了。他在长街买了两串糖葫芦,拐去穆安街道一路西去。

侍女陪着她,时不时给盯梢的暗子留下一些线索。

诸人皆以为他是要跑回苦峪城, 却不想待走过穆安街,到了路口, 他却停了下来, 只席地而坐, 吃着糖葫芦。

吃完一串,剩下一串他拿绢帕小心收着,又往西看了半晌, 方转身返回了。

与来时路一般,蹦跳着,红扑扑的小脸都是笑意。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一日比一日走得远,待到了第六日, 他已经走了过半的路途,离苦峪城不过五里。

前两日他似想起什么,便又在街头买了两副璎珞,一副送给李禹,一副自己挂在胸前。只是他戴反了,将结扣端戴在了正面。

那结扣乃如意平安结。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他希望阿娘能看到, 能放心。他很平安,可以保护自己。

只是孩子再早慧,到底年幼,并不知道周身有暗子往来,只晓得距离这般远,阿娘终究是看不到的。深夜之中,他缩在被衾里,捂着唇口无声哭泣。

又两日过去,他实在思念阿娘。

这日待过了穆安街路口,他趁着侍女不备只拼命往西跑去。原本他出来时并没有这个想法,只是瞧着侍女惫懒,临时起意,心想是不是跑得快些,身边的侍者追不上,他能就侥幸一口气跑回阿娘身边。

然跑出不过数里,他便被暗子拖住,快马带了回去。

“跑什么,你娘就是不要你了。”李禹见被暗卫强行带回的孩子,怒从心起。

他其实等得也急躁,他未曾料到裴朝露竟能这般沉得住气,半步不离开苦峪城,让他根本无从下手。

他也想过直接入城将人捆走,然一来听闻裴朝清已经回城。二来那夜带走涵儿时,他亦发现城中到处都是兵甲侍卫,他所带暗卫半数折在阳关道上,还有半数隐在暗中,人手明显不敌城中人。而其他的兵甲都护着车驾一路过来,还不曾到达敦煌。

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天过去,他想起一桩尤为可怕的事。他再不能生养孩子一事,虽已经将那三个大夫灭了口,但始作俑者还在。

想到这一重,他头一回对她动了杀心。

人,是一定不能留了。

而放在明面诱敌的车驾,自李慕被刺后,这近十日间,亦两次遭遇刺杀。汤思瀚已然感到危机,对他李氏皇室接二连三的动手。

故而,他务必要抢占时间同阴氏结亲,即便结不成阴氏,太原王氏、荥阳林氏、陇西季氏……这些尚且握着兵甲的世家,他亦可退而求其次纳了他们家族的女子,择一巩固的许与太子妃之位,如此同汤思瀚对抗,夺下长安,重新做他万人之上的太子。

但是若让他们知晓自己再无生育之可能,便也无人会送女儿前来,他光凭着西南蜀地的五万兵甲,永远只能呆在那一隅之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耐心被磨的所剩无几,眼下见了咬唇掩哭的孩子,只觉更加不耐和烦躁,突然便揪起他衣襟欲要泄恨砸人。

幸得唐亭带人拼命劝住,他方红着眼将孩子放下,压下怒意把涵儿揽入怀中,同他好言哄慰。

片刻,又轻轻擦了他泪水,笑道,“涵儿乖,这些日子且不出去了,在屋内练字读书。”

“爹爹保证,不日你就能见到你阿娘了。”他揉着孩子脑袋,话语逐渐轻柔。

涵儿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片刻后,终于颤颤攒出一点笑,仰头冲李禹行了个礼,顺从地跟着侍女入了自己寝房。

“殿下,原也不用太急,左右如今齐王伤重。我们占着上风。且阴素庭已经答应结亲。”说话的是前日里过来的郑太傅,“只是那只老狐狸不曾明言,用哪个女儿来结亲。长女自然最好,次女原也不差。”

郑太傅顿了顿,“我们已查清,阴氏除了守边的三万兵甲,当还有私下囤累着两万人手。长女已握了这明面的三万人,按着阴素庭的性子,不会将希望全押一人身上,很有可能会将这两万留给小女儿。”

“自然最好的局面,是殿下全纳了。但若只得其一,亦算不错。”

郑太傅不知太子身体,这般言说劝慰自是没什么错漏。

但李禹如今心思不在此处,只愈发不安,遂也未接这话,只道,“世家与我皇室联姻,自是各取所需。但我皇室,非孤一人。本来那人已出家避世,如今俨然还俗!”

“殿下可是担心齐王亦与各地世家结亲,以聚兵甲?”

“难道没有可能吗?”李禹眉眼冷下几分,“李慕显然有自己的人手,若他亦走了结亲这条路,聚了四方兵甲。如此收复长安,自是比孤更有胜算。”

“何况……”李禹扫了眼郑太傅,后头的话没再多言。

郑太傅却心领神会,太子后头咽下的话语,是关于裴氏的。

按着李慕同裴氏的私交,若是他掌了大权,定会为裴氏翻案。如此,莫说长安皇城没有太子一席之地,这天地间都未能容下他。

郑太傅缓了缓,重新振作精神,“殿下多虑了,齐王断不会有结亲的念头。”

“他……”郑太傅看着李禹脸色,话语更慢些,以防随时炸开的怒火,“齐王殿下满心皆是太子妃,当年贵妃娘娘设计假求他,要他……他不也只择了出家吗?”

“留着一条命,多来是不舍太子妃,想多看她一眼。”

郑太傅见李禹不但没有恼怒,反而舒展了几分神色,遂继续道,“如此执念,加之眼下太子妃便在他身侧,他又如何会动与他人结亲的念头。”

“无此念,世家择人累势,便只有您。”

李禹闻言,未再言语。郑太傅的一席话,虽也不是全对,但多少抚平了他心绪。

半晌,他将目光落在涵儿那处,开口道,“去张贴求医榜文,便说小郎君不思饮食,风寒不退,哭闹不止。”

郑太傅颔首,领命离去,正值侍卫来报,“阴家长女阴庄华求见殿下。”

“她如何知晓孤在此处?”李禹呢喃,转眼便也换了温和神色,只兀自颔首,“当是其妹阴萧若告知。”

“殿下,眼下小郎君在此,可要缓一缓再见她。”郑太傅提醒道,“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您未来十之八九的太子妃,若是早早见到这样一个孩子,怕是心中膈应。”

“孤有此子天下知,当日大悲寺中太子妃身份暴露,涵儿亦是暴露,没有么好瞒的。”李禹示意侍卫去请,只笑道,“孤作慈父,乃爱子之道,生父职责,何来膈应。”

郑太傅闻言,亦颔首退下,去张贴榜文。

*

日升月落,已是十月初,距离涵儿被带走亦有二十余日。

裴朝露初时从暗子处听得,孩子日日在穆安街口吃糖葫芦,还反戴璎珞现出平安结的一面。心头稍安了些,明白他的意思,是在给自己报平安。

然而五日前开始,却再不见他身影,沙镇上更贴出榜文,言其病重反复。

她有一刻想过是李禹的计策,但还是心头发慌。见不到人,她总是浮想多思。

即便李禹接了她的信,不敢迁怒涵儿。但疾患病痛,原也不必他动手,是自然易患的,多少孩子金尊玉贵地养着,有时也抵不过一场风寒,一次高热。又何况,涵儿离开了她,心中不知有多惶恐。更遑论李禹从未带过他,侍婢奴才又能有几分精心地看顾!

裴朝露坐立不安,能凭着理智熬下这么长一段时间,实在已是极限。

而昨日晌午时分,她接了守城侍卫送来的信,不由撑起几分希望。那信竟是阴庄华派人以箭射之。

言其,今日将涵儿带出,让她前往穆安街接人。

裴朝清自不会让她前往,只说替她去打探虚实。眼下已经半日过去,裴朝露立在城楼焦急地等待。

门口铜壶滴漏一点一滴落下,东边道上终于响起马蹄声,裴朝露举目望去,确定是兄长,只匆忙返身下城楼。

城门口,兄妹相遇。裴朝清从马上跃下,只一人,并未带回孩子。

“阴氏此人当是可信的。”未及胞妹言语,裴朝清扶着她往城内走去,“我在暗中观察了半晌,她确实带着涵儿去了指定的地方。我亦乔装拿着她的信物按路线走过,但是她也存着戒心,并不信我。”

裴朝清想了想,顿下脚步,“你可识得这手语?”说着,他模仿涵儿比划出来。

“前后一共做了三次。”裴朝清回忆道,“当是也有人跟着他们,每回涵儿做手势,那女子总有意无意给她遮挡着。”

“二哥,再做一遍。”

裴朝清照做,遂问,“可知何意?”

“是四句话。” 裴朝露道,“头一句是涵儿在报平安,大姐姐对我很好。”

“后面三句是阴庄华的话。”

“我亦有所求。”

“我只信齐王妃裴氏女。”

“明日依旧,请勿爽约,各取所需。”

话音落下,兄妹二人一时皆静了声息。直到回了裴朝露院子,裴朝清终于又开口道,“不行,左右如今确定了涵儿无恙,你便也可安心了。去不得。”

“纵然这阴氏女可信,但焉知那处伏了多少李禹的人,太危险了。”

时值医官送药进来,裴朝露接过不语,只慢慢饮着。

剩得小半碗,裴朝清没忍住,端过碗盏闻了番,不由蹙眉道,“那固本丹这么快用完了?我看着你身子也无大安,没好利索啊。”

“是否那药不够,接下来还需调新药方吗?”他侧身问过医官,心中不免有些着急。那是梦泽泉府最好的修补根基的药,若还是不行……

“还有半颗,我让医官停了。”裴朝露见医官不敢答话,只自己回道,“他们会过诊,我元气恢复的七七八八,根子上的病便是用了也难断根,左右是要常日调理的。那样好的药,留着以应不时之需吧。”

“你胡闹,既有药,总是用完了再做旁的打算。哪有亏空着身子,将药存起来的。”裴朝清太阳穴突突地跳,“若不用这药,又滋生出旁的病患或者存着后遗症,岂不自找麻烦!”

“医官说了,是有不足之处。”裴朝露挑眉。“左右是我日后不能生养,旁的无甚区别。”

“二哥觉得,能否生养于我还有几分重要?”

裴朝露低眉将药饮尽,就着云秀的手饮水漱口,片刻回首示意旁人都退下。屋中便剩了兄妹二人,她仍旧苍白的面上浮起两分自嘲地笑。

“我生养的还不够吗?”

“便是存了来日,来日我还要给谁去生养?”

半晌,裴朝清无言,只伸手揉了揉了她脑袋。

“所以,涵儿便是我唯一的孩子了。”裴朝露以面贴在裴朝清掌心,“明日我要去。”

“那日合城门,是我在无望中唯一的选择。”

“可是如今希望摆在眼前,我没法再放弃他。”

“那且再等等。”裴朝清道,“他如今能起身下地,不日便回敦煌,且同他商量一番。他处人手亦多。”

裴朝露摇了摇头,“让他安心养伤吧。我还指着他做旁的事呢!”

“好吧!”裴朝清颔首,“既如此,二哥去安排,我会带人接应,以防万一。”

*

翌日,阴庄华一如既往带着涵儿游玩,原是约好,今个去城郊策马。

李禹欲与她结亲占她手中兵甲,遂扮出一副慈父情深的模样,又见涵儿听话乖巧,不过数日便同阴庄华相处的甚是融洽,便也不曾多加阻拦,只多派暗子盯梢。

这日晌午,阴庄华带着涵儿按着昔日约定的路线,在小道上策马赏景。

秋日枫叶如火,胡杨虽现了枯叶,然叶黄不落,依旧如遮天巨伞连城一片。涵儿因还不太熟练骑马,遂与阴庄华同乘一骑。

林中飞起雪鹄,惊落潇潇落叶。

曲径通通幽处,一人穿着大红斗篷,骑马遮面而来。握缰绳的手上带着一枚琥珀月牙戒,在秋阳下熠熠生辉。

按着信上指示,将阳光折成二短一长的光线。

阴庄华接了信号,翻身下马,抱下涵儿道,“骑了半日累了,下来走走。”

涵儿听话点头。

两人朝马走去,驾马人催马前行。

于三丈处,阴庄华顿下步伐。马上人遂缓缓掀下风帽,露出一双桃花眼,然又摘了面纱,现出国色姿容。

“嗯……嗯……”涵儿疾奔而去,阴庄华眼风四下扫过,只佯装去追。

出身将门的女子,马术极好,不过瞬间便纵马前来,单手揽过孩子抱上马背。阴庄华假意拦了一把,将一物塞入她手中。

两人眸光接过,裴朝露收好东西,反手抽出马鞭,将人甩开。

彼此都知道,阴氏眼下亦不能将太子彻底得罪了。

尤其是阴庄华,在没有确定李慕这条道能让她打通前,她尚不能将家族完全至于太子的对立面。

拒绝太子前,她需要铺好后路。

遂而这一刻,她亦叹服马上那女子的反应,竟是一个眼神就配合了她。

抽来的这一鞭,使她素手皮肉翻卷,鲜血淋漓,确实再好不过的苦肉计。

而身后,李禹的暗子已经从四下涌现,直奔那人而去。阴庄华提着一口气转身,幸亏她留着后手,亦有白袍青年带人纵马迎上,同数十黑衣人打成一片。

阴庄华才要松下一口气,回头却见得裴朝露的马一步步退回来,竟是太子李禹带着另一拨人拦住了去处。

“咳咳……”阴庄华急中生智,握着伤口,急咳了几声,虚弱地唤了声“殿下”。

这一声,自然先入裴朝露耳际。

未容李禹辨清声音来处,裴朝露便已调转马头,往阴庄华疾奔而去。白马前蹄扬起,马嘶长鸣,她带着涵儿跳下马背,将他护于身后,转手抽出阴庄华腰间弯刀,横刀其脖颈,挟持于手中。

“你想清楚,如今局势,是杀了我兄妹划算,还是得此佳人划算。”六年来,裴朝露终于在李禹面前不再低眉顺目,而是复了最初桀骜模样。

“今日,我兄妹死于此地,你信不信,李慕绝不会放过你。”

李禹无声看着她,眼中酿起被忤逆被威胁的滔天怒火。

“殿下,我……”两厢僵持间,裴朝露手中刀刃逼近血肉一分,阴庄华捂着腕上伤,又垂眸望向脖颈血流,只蹙眉乞求,“殿下,救我!”

“鱼死网破,我们未必会输。”裴朝露让过身子,让李禹看清身后的打斗,却仍不忘提醒,“苦峪城距此不远,会有源源不断的兵甲过来,不知太子殿下入敦煌,又带了多少人手!”

裴朝露原是字字在理,然李禹想着自己被下药绝育一事,到底还想就此灭口,一时不曾有话语,只怒目逼视裴朝露。

“殿、殿下!”阴庄华又唤了一声。

“阿昙,这才是你原本面目。”几息之后,李禹终于开口,牵着缰绳让出一条道来,“孤今日看在阴家姑娘份上,便容你过去。”

“退出三丈外,让你的人放下刀剑。”裴朝露补充道。

李禹合了合眼,抬手示意。自己带人让道退出。

“二哥!”裴朝露扭头高呼,手中却不曾松懈,只卧刀更紧,阴庄华处流血愈多。

裴朝清带人策马前来,抱起孩子打马离去,守住后路。裴朝露亦带着阴庄华同乘一骑,拍马奔向兄长处。

却不想,数步之遥,李禹着人放出冷箭。

“小心!”阴庄华原是故意被擒做的人质,此间心思便最为放松,故而观察得也仔细,只暗里反手抓着裴朝露衣襟往前避过。

裴朝露反应过来,念及刀刃在她脖颈,只匆忙松开。

弯刀落地,却是那支暗箭擦身而过,被另一只箭矢盯死在地上。

“快走!”裴朝清见胞妹安全过来,尚不及多言,只带人回城而去。

逆风处,裴朝露回首,原本是想看一眼被她扔在半道,伤得不轻的女子。却一眼回望,见到了另一人。

他手中握着一把已经送出箭矢的弯弓,自然仍是无有三千烦恼丝的削发模样,然而却未再穿僧袍,而是一身亲王袍服。

李禹自也看见来者何人,遂停了继续追杀的命令,露出一副温和模样,拍马幽幽过来。

“六弟,可是伤好了,从阳关道来?”

李慕坐在马上,并未上前,却还是展了笑意,仿若先前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这一刻只是同兄长的一场偶遇。

“六郎多年未见三哥,久违了。”他话语恭谨,却又冷如寒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