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 你装了什么?”
李慕说这话的时候,拢在袍袖中的手,还捏着那张信条的纸屑。
所以, 若是就此推翻雪鹄的传信,那么传信中言及裴氏反叛自然也是假的。他原也不信的,是那封信,让他相信了。
惶惶六年, 物是人非。
生他养他的人啊!
他的面前浮现出苏贵妃和穆婕妤的面容,握紧成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然而, 最该很的不是他自己吗?
即使有了那封信, 他原也有过一刻怀疑。然而为避世, 想着早日选出“僧武卒”的统帅,保着边陲和天下的安宁,一样是传承了裴氏“为万世开太平”的信念。
当年, 司徒府中,老师曾教导,清白自辨,丹心天地鉴。他便觉得清者自清,无需去辩解。
是这样吗?
这一刻细想来,无非是自己懦弱, 害怕抽丝剥茧地想下去,会有一刻疑心到自己皇兄的身上。裴氏清白,自然便是越过主帅之人有心陷害。
越过三军的,唯有天子与监军的太子。
潼关之战,太子在现场。
他不愿想,也不敢想,若是自己兄长有心算计——
他能算计她父兄, 那么这些年,他对她的爱意又有几分是真的?
“是他们吗?”李慕问。
来了这里数月,她总是片刻不离身地带着这个白瓷坛,连平日下山都不肯放下。
他们?
裴朝露初闻第一句时,抚在坛上的手还僵了一瞬。时至今日,爱恨都入土,她想要的不过一分平静。所以也没有打算要告诉他,坛中装了什么。
他知道又如何,于她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然而,“他们”落入耳际,她还是被扯动了心神,尤其是李慕还在问。
他问,“是老师和兄长吗?”
裴朝露较方才初醒时,神思清明了些,然闻其语,仍旧不自觉浑身都僵硬起来。
她坐在床榻,心潮起伏,父兄的身影来来回回在眼前浮现,严厉的,慈爱的,宽仁的,最后都化成一摊鲜血,一抔黄土。
她不知道李慕为何会骤然提起父兄,如同不知道他为何又会问李禹对她好不好,大概是他查到了什么。
可是,别人查也罢,他为什么需要去查,有什么值得查的?
她来到此间大半年了,才得他如此一问。
她勉励压制翻涌的怒气,控制着不让涌向喉间的阵阵血腥弥散开来。
“阿昙!”李慕见她面色一下雪白,额头更是瞬间渗透出一层密密的细汗。遂委身坐下,扶住了她。
“无妨,许是想起了阿爹他们。”裴朝露缓过劲,声色里没有任何起伏,只睁眼缓缓道,“我没有去潼关,只是听闻潼关阵前,白骨如山,尸骸遍地。想来,我去了,也分不清哪一副尸骨是我父兄。”
她拂开他的手,继续道,“我没有本事,给他们收尸。”
她平静如斯地回他,听不出任何怨恨和愤怒。仿若回话的和坐着的是剥离开来的两个人。
李慕听得心头颤颤,然本就不是善言之人,此刻更是不知从何说起,只双目灼灼盯着那个白瓷坛。
他沉默着,气息微喘。
裴朝露实在不想与他多处一刻,只叹了口气把瓷坛抱入手中,往床头靠了靠,将两人距离拉开些。
“这里,是我的一点东西,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多想。”
话毕,她抬眸看了眼李慕。
四目相对里,她竟然还攒出了一点笑。
“过几日我搬去沙镇,涵儿便有劳了。”顿了顿,她又道,“我会回来看他的,你放心。”
她话语随和,如同只是一次外出,将自己的一些事托付给相识的朋友。然而后一句又格外坚定,似在安抚人心。
李慕虽惶恐,却也能听懂她的意思,她已经不止一次对他说,自己会回来看孩子,便是不希望他随意去扰她。
她,不想看到自己,却又怕惹怒自己,不肯放她离开。
何止担心不肯放她离开,她是不是还担心自己会将她送到他的兄长身边?
原是他说的,送她回去,让他们一家团聚。
“他就是个畜生,你知道这些年他都对我做了什么吗?”话又重新萦绕开来。李慕看着她刻意拉开的那段距离,默默起身站着。
他想问,想知道李禹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想知晓这六年被隐藏在那一封封信件背后,真正的点点滴滴。
可是,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要怎样问?
要她怎样回?
是怎样的生活,让她对自己的丈夫冠以“畜生”二字!
残阳敛尽最后一缕光,她被拢在暮色里。
李慕点了一盏烛火,放在案头,让光影渡在她身上。
“我会好好教导涵儿,你回来时便可抽查他的功课。”他顺着她的话回道。
裴朝露叠着两身替换的衣裳,点了点头。
“我一个人养他,不把他交给任何人,你放心。”李慕站在一边,半晌吐出这样一句话。
裴朝露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
“但你、要回来看他。”他急着补充,想再说些什么,人却往后退了步。
不要紧,也不要急。
李慕想,他接了僧武卒,可以慢慢为裴氏平反;他还可以重开齐王府,有钱财医官,可以为她好好调理身体。
他们还很年轻,未来有很多很长的日子。
“回的。”裴朝露点点头,转身继续整理衣物。
这天下没有天理,裴氏百年护尽黎民,到头却为天下骂,说亏欠苍生。但她知道,她裴氏不欠天下什么。
非要说亏欠,是她,欠了两个孩子。
一个,因她识人不明,未见天日便为人所害。
一个在她腹中时,她多次想过不要他,甚至偷偷用药想打掉他;生下他后,又不曾亲身养育。好不容易带他逃出那吃人的地方,却是颠沛流离,一路逃亡,不曾有过一点好日子。
她做不到完全的割舍,只能慢慢远离,便也自然会回来看他。
星河灿烂,然人已萧条。
曾经亲密无间的人,如今亦无话可说。
李慕离开时,在门边站了许久,只见榻上人低头理衣,静默如斯,遂自嘲笑了笑,轻合门扉离开了。
*
因接下了僧武卒少帅一职,从方外归入尘世,李慕便索性连着凉州的齐王府也重开了。如此僧武卒仍旧如同往昔,于各寺蛰伏,以待军令。而齐王府属臣亦陆续归来,按李慕之令,散入各寺中。
他初掌此职,且又是多年不见王府属臣,便也总需同他们会个面。考虑到十八首领并着属臣家将总有五六十人,陆续上山惹人注目。
李慕遂定了七日时间,命其从各地快马入白马寺,他则每日抽出卯、辰两个时辰,以讲经论道为名,独自下山于寺中接见,亦顺带布置近期任务。
这日里,李慕办完事回来寺中,才入寺门便迎面见得樱桃树的秋千架上,有一熟悉的身影。
他怔了一瞬,退出寺门,绕到寺院后方,从偏门入了寺院。
六月里阳光烈艳,连着三个充足的日头后,两树樱桃彻底成熟了。一颗颗鲜红饱满的果子隐在苍翠欲滴的丛叶中,顺着日光的抚照,露出一点染着碎金的艳色。
涵儿得了裴朝露的嘱咐,知晓头盘樱桃已经定给了旁人,不可随意摘取,便也十分听话,不提要吃樱桃的事。
只是,这樱桃树下的秋千架,到底惹的孩童欢喜。树荫遮阳,偶然微风拂来,平添一分凉爽。裴朝露不忍心拒绝孩子,随他上了秋千架。
初时,母子俩一起坐在上头。裴朝露时不时给他理理衣衫,低头吻一吻他面颊。就着绿树红果,母亲教孩子念流传的诗。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阿娘,这诗何意?”涵儿比划着。
“是说时光匆匆,转眼流逝。”裴朝露抚着他脑袋,“……时光打马,涵儿长大,阿娘老去。等某一年,樱桃又红时,阿娘可能就走了。涵儿也莫要大惊小怪,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
“阿娘去哪?不是去看病吗,说好会回来看涵儿的!”
“嗯!”裴朝露点点头,“但是万一看不好,阿娘就不在了,涵儿也不要害怕。阿娘只是先去了某个地方,给涵儿铺床缝衣,等涵儿以后老了,也是可以来的。”
“阿娘去哪,涵儿也去哪。”
“当然啦!”裴朝露笑道,“但是阿娘以后去的那个地方,人人都会去,不用着急的。涵儿先要在阳光雨露中,与这地上的树,山间的花,一起成长。若非病痛不得医,若非亲人无可依,若非已到绝路前,都不可以主动去哪里,知道吗?”
涵儿摇摇头,有些迷茫地望着她,随即却又展颜点了点头,比划道,“涵儿记得阿娘的话。”
说着,便跳下了秋千,两只小手攀着绳索给母亲晃起秋千。
“涵儿,你慢些……”
李慕方才在正门入内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垂髫稚子推秋千,秋千架上女子笑靥明丽,阳光穿过林叶层,细细撒在她身上。
“涵儿,再高点吧!”裴朝露仰头迎着日头,桃花眼盛出一点细碎的光。
有一瞬间,李慕觉得又看见了当年那个为逃避母亲课业跑来躲在他齐王府中的小郡主。
“敢通风报信,我就再不来你齐王府!”她坐在秋千上,娇憨又蛮横,“倒是快推啊,傻子!”
李慕从后门步入时,秋千已经缓缓停了。他立在他们后头,便将景象看得更清楚。
孩子许是累了,凑身在母亲身侧,让她擦去额上薄汗。
“才一会,你就没力气了!”裴朝露给孩子擦完汗,在他鼻尖点了点,“所以要勤练武,蓄力气。”
孩子闻言,伸出手臂,将袖子挽起一截,握紧拳头示意她看臂上肌肉。
裴朝露戳了戳,向他竖起拇指。
“涵儿好好练武,保护阿娘。”涵儿手语道,似想起什么,从地上拣了根分叉少一点的树枝,在手中比划。
裴朝露看他拳眼向上,拳心向下握着,树枝稍细尖的一端从拳心处伸出,遂明白过来,他是将树枝当成了匕首在练习,直刺,下刺,做得有模有样。
当是李慕教他的。
当年临兵阵前,有明杀和暗刺,李慕学得便是暗刺,同二哥的明杀配合的最为默契。
千军万马之中,明面有将士冲锋陷阵,然斩杀敌将统帅釜底抽薪之举,可省兵力,减血流,虽危险却是事半功倍的举措。
阳关处,与龟兹的一战,李慕用的便是此举。
大抵谁也不曾想到,战场之上,战鼓喧天,两军前锋厮缠正酣,却不过小半时辰,敌阵之中统帅轰然倒下,只见前胸一柄利刃直插心间。而将将送战况来的士兵已经湮入厮杀的战场,不见踪影。
龟兹主帅战死,李慕就此一战成名。
然诸国惊叹这位少年将军,叹他此战排兵布阵的精妙,却不知那无名的暗杀者亦是齐王殿下本人。
天下皆赞他的时候,他被司徒府中的小郡主关在门外,罚站了一整天。
“就你有本事是不是,哪国亲王统帅直入敌营的?”裴朝露关门又开门,拉着他入屋内,一盏参汤端来,厉声道,“喝!”
他就着她的手饮下,轻声哄着,“都安排好的,来回和二哥推演了数次,没有意外的……”
她轻哼,推开不理他。
“给你的聘礼啊。”半晌,他握了两回拳,松开又握起,握起又松开,搓着手心捏着汗,凑道她耳畔,“你的夫君是个保家卫国的将军了,和你阿爹一样,能护你一生。”
“阿娘——”涵儿手中树枝滑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俯身捡起来。
“手腕发力。”裴朝露接过树枝,给孩子演示,“一寸长,一寸险。”
涵儿看着裴朝露手中树枝划过秋千绳索,带起一阵劲风,不由惊道,“阿娘,您也会用匕首?”
裴朝露挑眉,笑而不语。
孩子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眉眼中闪过一丝自嘲色。
也是他教的。
倒不是用来防身,彼时纯粹是好玩。
“阿娘,涵儿休息够了,再推您。”孩子比划道,继续推起绳索。
裴朝露冲他温柔地笑,阖目仰首感受难得的清风花香。
李慕踩着满地碎光轻声走来,对涵儿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接过绳索轻推。
她穿着粗布麻衣,盘起的发髻上只别了一支固发的木钗,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绫罗珠玉,是他在长安城中不曾见过的模样。
只是眉宇间的沉静平和,亦是他不曾见过。
李慕握在绳索上的手有些打颤,她现在要是骂他一顿,斥责他一番,痛问他一句,哪怕是像数月前哭泣一场,他觉得他都能心安些。
可是偏偏半点没有,她沉默,微笑,甚至心平气和同他商量来去事宜,他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曾经相识的人。
他连被她恨的资格都没有。
“是你?”裴朝露觉出力道不对,睁眼看见身侧人,只自己拉停绳索,下了秋千架。
“你坐吧,我带涵儿去后山骑马,不妨事。”李慕见她难得出屋子,想让她歇会,又忍不住道,“或者你去看涵儿骑马,后山风景很好……”
他不敢在她面前,却又想留她多看她一眼。
“不必了,今日的璎珞还未做完。”裴朝露上前捏了捏涵儿面庞,“好好学骑马,听叔父的话。”
“叔父”二字她说的自然,李慕听得心如刀绞。
他突然想,若是当年不曾离开,他们的孩子应该比涵儿还要大些。
芙蕖,他为女儿取得名字,儿子的还没来得及想……
六郎想要男孩还女孩?
都喜欢,反正都是你生的。要是女儿,我保护你们两个;若是个儿子,便是我们两个保护你,都很好。
李慕看着面前的孩子,有一刻失神。
“阿昙!”他伸出的手在碰到她袖角的一瞬,克制着收了回来。
裴朝露顿了顿,没回头,径直往厢房走去。
长廊遇到踏入寺门的阴氏姐妹,只莞尔见礼,擦肩而去。
“戒尘,今日樱桃能摘了吧?”说话的是阴萧若,“我带着工具,且告诉我如何摘,不伤藤脉!”
“阿姐,快来啊,这果子居然能结这么大,真水灵!”
“戒尘,当年齐王府中的樱桃也这般大吗?当真月月结果吗?”
阴萧若絮絮叨叨,话语回荡。
阴庄华将目光从裴朝露身上收回,见自个胞妹已经摘了一把在手中尝起来,也未多言,只有一颗没一颗地摘着,摘满一盘转手送给了涵儿。
“戒尘,看这个。”阴庄华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递给李慕,“若是多年未见,已忘了笔迹,上头紫绶金印当是一眼能识出吧。”
太子宝印,李慕自然识得。
只是上头行文,李慕觉得陌生。
信上所言,欲迎阴氏女为东宫良娣,修两姓之好。落款日是去岁九月初九。
“再看这个。”阴庄华又掏出一封与他,“昨日刚到。”
一样的笔迹和印章,只是日期是今岁本月初十的。
欲迎阴氏女为东宫太子妃,共谋天下计。
“戒尘,相较太子……”阴庄华的话多了一半,被李慕抬手打断。
他拉过涵儿,俯下身来哄道,“涵儿先去屋内练字,我稍后便来。”有些话,让孩子听去总不好。
涵儿点头,向诸人作揖而退。
“这小娃倒是有礼。”阴萧若瞧着涵儿远去的背影,冲着李慕道,“戒尘,我们阴家原更看好你,尤其是阿姐。虽说你也成过婚,但相比太子,好歹无有子嗣……”
“阿若!”阴庄华的眸光在涵儿身上滞了一瞬,转头瞪了阴萧若一眼。
“我说的是事实。”阴萧若道,“虽说前太子妃诞下一子已故去,但到底嫡长子名头在前。阿姐说太子薄情,发妻爱子亡故不过数月便下了联姻书,故而还是想择您齐王殿下结个连理,共谋大事。”
“李氏江山百年,我不信您齐王殿下当真如此淡泊心性,不问苍生置身事外。”
李慕心中确实没有多少苍生,若是有,也是那人教他的。
而这一刻,他更无苍生可言,他想得是面前两份联姻书信。他本就凛冽的凤眸,此刻更是寒气氤氲。
去岁九月九,离她跳下城楼不过数月时间,送来的信上还说他忧思成疾,结果他欲结良缘的心思已是这般急切。如今,是眼见不得回应,连着正妻之位都许下了。
虽然,在得知他不夺尸身,绝尘远走时,李慕已经确定李禹无有真心待裴朝露。但这样的消息传入他耳目,仍旧让他遍体生寒。
这么多年,她守着一个怎样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而他,曾还想将她送回去。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既是不想我死,以后就不要说送我回去的话。】
【再难走的路,我一个人也走过来了。】
……
李慕觉得,那晚争吵的每一句话,如今想起,都如雷劈。
“即便我不是戒尘,复了齐王身份,我亦不会再取娶。”李慕将信送还给阴庄华,“至此一生,李慕只有一个妻子。”
“你……”阴萧若还想再说些什么,被阴庄华拦了下来,方才李慕落在对面厢房处一闪而过的目光被阴庄华捕捉到。
她突然觉得,有些东西被串联了起来。
“好了,头盘樱桃我拿到了。”阴庄华捏着掌心两颗鲜红的果子,挑眉道,“告辞了,齐王殿下。我们,后会有期。”
“阿、阿姐……”阴萧若尤觉白来一趟,只跺着脚走了。
人散后,周遭静下来。
李慕眺望对面临窗打璎珞的人,恐惧慢慢爬上心头。
三日过去,裴朝清依旧没有半点消息。
*
阴氏祖宅内,东厢房灯火通明,阴庄华正伏案作画。画像上是一女子模样,桃花眼水波潋滟,颊畔梨涡深深,眉宇间一抹哀色流转,迎着一点上扬的朱唇嘴角,欲笑未展颜,欲哭未流泪。
“阿姐,你这画的是……”阴萧若推门进来,持着烛盏细看,“是苏氏!”
“你画她作甚?放心,一个拖着个孩子、母家不详的女人,越不过你去。”
阴庄华抬眸看了她一眼,笑笑没说话。只换了只稍细的兔毫,点了朱墨与金粉,在画中女子的眉心描上花钿。
待画毕,她又拿绢布挡去半张脸。
“阿姐,你这是做什么?”
阴庄华不理她,从案上匣屉寻出另一张画,摊开。
“哎,这两人好像。”阴萧若指着一张稍旧的画惊道,“阿姐,你何时开始绘苏氏的?绘她作甚?”
“不对,这幅不是你的笔迹。”阴萧若细细辨去,“这是暗子绘本。”
“这、到底什么意思?”
“这幅确实是暗子画的,但不是苏氏,是太子妃裴氏。”阴庄华望着那画上女子眉宇间的白樱朱果,脑海中珠链串起,豁然开朗。
阴萧若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垂眸又扫过两幅容貌神态极像的画卷,片刻惊愕道,“苏、苏氏是太子妃裴氏?可是裴氏不是已经亡故,从长安城楼跳下来了吗?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阴庄华笑道,“太子南下之时,太子妃和其幼子先后亡故,如今在敦煌大悲寺中却无故出现一对母子,且同戒尘渊源甚深。”
“若这只是巧合,那么樱桃,李慕的态度,苏氏的反应,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阴庄华说着,眼前浮现出今日晌午,李慕那一眼扫过对面厢房时的眸光。
伴着他那句,李慕一生只有一个妻子。
“阿姐,若苏氏真是裴氏女,此人便不能留。”阴萧若收了笑意,沉声道,“戒尘看起来,对天下事没有多少心思。如今裴氏女在身侧,看他对她的心思态度,分明是极其看重的。且如此之久不送往蜀地太子处,其心昭然若揭。”
“你何意?”阴庄华亦肃然道,“若真如我所猜,你休要动她。”
“那病歪歪风吹即倒的模样……”阴萧若不屑道。
“轻敌!就凭你说这话,你便需离她远些。”阴庄华抬手止住胞妹,“我是为你好,若真是裴氏女,你我加起来都未必是她对手。”
“首先,她能在深宫之中摆脱桎梏,在满城臣民面前金蝉脱壳,让天下给她做死证,便是谋略在胸。再者,如你说言,一介弱女子,还带着个孩子。但她能在如此战乱中,从长安来到我敦煌,千万里路途,多少尸骸白骨,偏她走了出来,便是坚韧如铁。”
“光凭这两点,便够你学半辈子。”
“可是,现在阿姐不就识破她身份了。”阴萧若挑眉,“还是阿姐厉害。”
“那是因为裴氏女风霜扑身,沧桑历遍,你我所见之寺中女子绝非全盛时期。裴氏阖族被灭,七万将士战死沙场。换作你我,你想想,拼个全须全尾都不一定能够!”
话至此处,阴庄华眼前又浮现出前几次遇见裴朝露和李慕时,二人间流转的氛围。
【他死了。】
【至此一生,李慕只有一个妻子。】
……
只叹道,“大抵这世间计谋皆可设计推演,唯有人心与情绪难以控制。”
“可是阿姐,我们今日好不容易拿着太子先后两封信,想着借裴氏女的名头刺激戒尘,激起他的一点斗志。然眼下裴氏就在他身侧,说不定他只想同如花美眷重修旧好,归隐深林,那么我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阴萧若蹙眉道,“我就说,还不如顺了太子之意,阿姐与其联姻……”
“路有多种,并非联姻一条。”阴庄华睨了她一眼,“容我想想,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同戒尘联手。”
“那——”见胞姐不欲再言,阴萧若嘟囔着嘴,扮了个鬼脸回了自己寝房。
因探出了这么个事,阴庄华心情大好,一夜好梦。只是晨起想起胞妹昨夜之语,尚且不放心,遂入正厅问安父亲,将事情前后说来。
最后仍不忘叮嘱道,“爹爹且同阿若再交代一番,分清利弊,断不能让她动那寺中之人。”
厅中主人刚过不惑,面庞线条刚毅硬朗,虎目精湛锐利,然一开口却是温声慈和,无端让人感觉几分春风拂面的舒适。
“二丫头昨夜便跑来同阿爹说了,阿爹已同她说明,凡事得了你的首肯才可行事。”
阴庄华闻言,心下定了定,只端过茶水奉给父亲,“她人呢,我且拘着她几日,别给我闹出乱子。”
“今日还不曾来请安!”阴素庭接过茶盏押了口,“说不定又跑去哪疯了,上月不是才得了两匹良驹吗,指她晨昏定省……”
阴素庭摇摇头,继续用了口茶。
“阿爹,我不放心阿若,且去看看她。”阴庄华起身请辞。
“去吧。”
眼见人影远去,院门合上,一旁下属方出声道,“郡守,您如何不拦着大姑娘,若是二姑娘被她拦下,怕是不能成事。”
“慢了一夜,华儿赶不上了。”阴素庭放下茶盏,看着女儿刚刚沏好的茶,方才送入他手时水波无恙,平如明镜,只笑道,“本守膝下无子,统共便这么两个女娃。华儿是好,端方沉稳,但稳地太过,磨得我心焦。且让阿若去将这潭水搅混了,整日个一滩死水,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是如此行事,若是得罪了那齐王殿下,二姑娘必是首当其冲。”
“她这么蠢的吗?不会借刀杀人?”阴素庭晃了晃茶盏,如玉茶面顿时碎成千片,荡漾开来,“她亲去也无妨,这不让华儿也去了吗?有华儿善后,大可安心。”
阴郡守搁下茶盏,负手而立,望着风云诡谲的天际,面上露出两分期待的笑意,“这乱世天下,本就是大争之势。”
“凌河裴氏大厦倾倒,也该轮到我敦煌阴氏凌驾众生了。”
*
晨曦初露,浅阳撒在大悲寺的青砖灰瓦上。李慕去白马寺前,照例来到裴朝露的厢房外,门窗尚且闭合着,当是还不曾起身。
今日她就要去往沙镇,往后再见面总也不得这般方便。
李慕往前走了两步,立在廊下,忍不住轻推窗户,见到榻上隐约的身影。
昨夜里,涵儿同裴朝露睡在一起。眼下,她便睡在外侧,朝里揽着怀中稚子。许是半睡半醒中,她摸索着一袭薄毯,给孩子拢上。
李慕看得有些出神,只觉鼻尖犯酸。本来,他也能拥有和她共同的孩子。
是属于他与她精血交融的孩子。
不悔吗?
悔的。
尤其是知晓,这些年她过得不好以后。
李慕尤觉,这须臾又漫长的六年,荒唐如大梦。
然而梦醒后,时光不在原地,真实流走,无法回首重来。
他们之间,隔着另一个男人,另一个孩子,甚至隔着他父皇兄长定罪拍板的七万亡魂。
白骨堆成山,巍巍立在他和她之间。
李慕神思回转的一刻,心莫名揪起。
他看见裴朝露给涵儿盖好毯子后,又往里摸索着,直到抓住那个包袱方才停下动作,然后她的手再未离开过包袱,只抚在了上头。
李慕蹙眉静看了眼,竟有种错觉,她轻抬素手,一下又一下,好似在轻拍抚慰襁褓婴儿。
一瞬间,他觉得胸口窒闷,人亦有些站不稳,只一把握在窗棱上,合眼定了定神。
廊下清风徐来,李慕聚了神思,总算喘出一口气。
“殿下!”身后传来空明的声音。
李慕肃容转身。
“去白马寺的时辰到了。”空明上前悄声道,“另外,封首领上山了,带来了裴家二郎的消息。”
李慕闻言,心头的窒闷感消散了大半,回首又望了眼屋中人,方匆匆离去。
“人在哪?”
“可安全?”
“有无受伤?”
马车内,李慕急问。
“回殿下,尚不确定是裴二公子。”封珩将暗子绘本奉上,“这是今早接到的。前天夜里,敦煌城外三十里处,发生了一场恶斗。该人面容并不像二公子,但是身姿轮廓均符合,且善用长刀。”
李慕闻封珩所言,又翻阅图上所绘,见得那长刀,眼神亮了亮。
“眼下人呢?”
“我们暗里替他断了后,但是……但是进了敦煌古城,便没了踪影。属下无能,未能跟上。望殿下恕罪。”
李慕闻至最后,眉间已经舒展开来,当是裴朝清无错了,面容不想但是易了容。也只有他,能有如此反侦察的能力,避过封珩耳目。
既入敦煌,百里外便是苦峪城,苦峪城入口乃沙镇,他们可以兄妹团聚了。
李慕这样想,只觉欣慰又难过。
以后见她,是不是就意味着更困难?
封珩与空明都是齐王府旧日属臣,且同李慕甚为亲近,见他面色红一阵白一阵,两人对视间,亦都猜出几分。
“殿下,可要属下回头将这消息告诉王……”封珩亦没有改过旧日称呼,顿了顿道,“告诉贵人,也可让她开心些。”
“待再确定一番,本王自己与她说。”李慕骤然冷下脸,唬得封珩打了个冷颤。
马车下山进古城,入寺庙,原是极寻常的一天。
李慕踏入白马寺时,许是心中想着午后要送裴朝露离开,便总是心不在焉,连番失了几回神后,整个人便有些心神不宁。只谴了封珩和空明提前回去,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他揉着额角听了几个首领关于边关军事的汇报,以及西南蜀地天子的动作,又翻了两本钱财、米粮的统计账册,静下心来等最后一批入敦煌的属臣。
她来敦煌半年有余,大悲寺偏僻清净,除了他在她面前晃悠,累她伤了心神,原也没有什么万一。
李慕捻着手中佛珠,心慢慢平静下来。
“殿下,凌云寺、普光寺、胜果寺三寺住持首领求见。”一僧人匆匆来禀。
李慕眉宇皱提,“让他们近来。”说话间他自己已经站起身,似是准备随时离开。
从来无他宣召,他们绝不会私下求见。
定是哪里出事了。
“殿下,昨夜半夜中住于吾寺的长安权贵连夜离开,但细软尤在,目前去向不知。”凌云寺的主持最先开口。
“吾寺亦是。”
“吾寺亦是。”
普光寺、胜果寺住持接连回话。
李慕凝神不语,须臾回身案前,抽出一本记载入住各寺人员的名单名册。
怀阳王府,定安侯府,昌阳侯府,承恩伯府,清河县主府,……
李慕合眼回想,豁然起身。
“你们三寺并着白马寺,各抽一百僧武卒,随本王前往大悲寺。半山候命,无本王令,不许容一人下山。”李慕言语间,已经疾步出寺门,纵马疾奔而去。
名册所载之府邸,皆有子嗣儿郎在司徒府的七万兵甲中任职,如今都做了潼关外的白骨孤魂。
是她的身份暴露,三寺失踪的人是去泄愤的。
*
李慕踏入大悲寺时,如他所料,昔年长安旧识皆在此间。
六七十人将裴朝露厢房内外围的水泄不通,然诸人见他入内,还是识趣地分出一条道来。
“殿下,贵人无事,他们还算讲理,不过是想寻裴二公子下落,不曾为难贵人。”正挡在裴朝露身前的封珩见了他,疾步上前,“卑职在此亮了您的令牌。左右他们行动暴躁些,毁了些物什,不曾伤到贵人……”
说着,封珩让过身。
裴朝露便出现在眼前。
李慕抬眸看她。她确实不曾受伤,衣衫鬓发都是规整的。
诚如封珩所言,来人只毁坏了一些器物,当是想寻找裴朝露与其兄长联系的蛛丝马迹。地上璎珞针线散得到处都是,连她的床铺包袱都被翻开扯乱。而她的足畔,散落着数片白瓷,一些灰□□末覆在她绣鞋上。
廊下清风拂来,又扬起一些,占在她裙摆上,再扬起一些,消散在虚空中。
她对上李慕眸光,突然笑了下,然后缓缓蹲下身,拣着地上碎片,将里头残留的粉末倒在掌心。
李慕顿在原地,也不知怎么的,有一个瞬间里,气息翻涌,几欲站不住。
他不知地上是何物,只是他实在受不住裴朝露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齐王殿下,久违了。”开口者是定安侯府的老侯爷,同李慕恭谨行了个礼,“此番是老臣聚众而来,领头的是微臣,若是得罪之处,殿下大可冲着臣来。”
“但还望殿下\\体谅,便是臣定安侯府,二子一孙战死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全拜裴氏通敌所致。今朝裴家嫡女为外嫁女,吾等不为难一介女流。但并不代表就会放过那逃亡的裴家二郎。”
“滚!”李慕终于迈开步子,往裴朝露身边走去,抚着她背脊,将她五指拢在掌心。
“齐王殿下,裴氏女乃太子妃,不是你的齐王妃……”人群中有人见不得裴氏女如此境地,还得人所护,开口嘲讽。
“再不走,就不必走了。”李慕冷冷开口。
“我们走!”
诸人愤愤散开,下山离去。
裴朝露却猛地站起身来,已捡入手的瓷片碎末重新洒落在地,她甩开李慕的桎梏,朝着外头疾奔而去。
山门外,走在最后的阴萧若被她拽停脚步,拦在身前。
“是你,带他们上来的。”她开口,还是低沉清浅的语调,似是问着一个及寻常的问题。
却也不是疑问,只当再确定一次。
“不错!”年轻的姑娘桀骜又轻狂,“诸人不敢上山,惧怕齐王殿下威视,偏我不怕,我带府兵护他们周全,我阴氏一族便是见不得这等藏污纳垢之……”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瞳孔却骤然一缩,尤觉小腹一阵寒凉,只张着唇口再吐不出一个字。
面前病弱又消瘦的女子,袖中一把匕首直入她骨肉。转眼抽出,是脖颈封喉的一刀。
却不想被一条长便缠住了手腕,错了方向。鞭子主人乃阴庄华,素手发力,将人整个甩了出去。
“阿昙!”李慕追去寺门,纵身于半空接住她。
阴庄华蹙眉收鞭下马,抱过胞妹催人离去。然回望山门却不由心惊,那个女子在如此境地下,尽也不曾松开手中利刃。
“阿昙,阿——”李慕抱着她落地,却没能唤她第二遍。
裴朝露便将匕首插入了他胸口。
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却依旧咬牙想往下刺下去。
夏日艳阳夺目,山巅寺庙口男女贴身而立。
有些话随着血流飘散的风中。
“不著世间如莲华,常善入于空寂行,说的便是夫人你。”
“芙蕖即为莲,为表夫人功德,便让小女随了芙蕖二字。”
“生个女儿,我保护你们两个。”
裴朝露握着那把匕首,伏在李慕耳畔一字一句将他昔年之语缓缓道来……
她红热的眼眶,似又血泪氤氲,却始终不曾落下。唯有话语还在吐出,一点点击碎李慕的心防。
“如你所愿,我们真的有了一个女儿。在你走后的第二个月,我诊出身孕。我小心翼翼地养着她,想着有了孩子你总会回来的。可是我没用,她在我腹中只待了四月又十二日,便死了。”
“你的皇兄派人将她打了下来……”
“一点模糊的血肉,能辨出男女,我便当她来人世走过一遭,将她火化。得了一抔骨灰,我将她捧着从长安带到敦煌……今天,她连骨灰都没了……”
“你、就是这样保护我们的!”
“就是这样保护我们的……”
裴朝露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山巅,一口强压许久的鲜血从口中喷出,溅在李慕面庞脖颈上,整个人从他掌中滑下去。
李慕没有松开手,意识消散前,他还抱着年少结发的妻子,唯有目光越过山寺门,樱桃树,落在那间厢房里。
恍惚间,他看见地上瓷白碎片轻晃,风一吹,仅剩的一点粉末便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