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庄华之父阴肃庭乃敦煌太守,掌握一郡之军政,故而敦煌城楼守军亦是他的人。暗子携令绘画问过城楼将士,再三确定画中人不曾出城。
这消息传到李慕耳中时,他已经寻遍十里兴庆街,正转道甘州街。他顿在街口,心里反而更加不安,城中来了不少长安权贵,会不会先他一步寻到她?
裴氏陷七万将士身死,七万兵甲有多少子弟是长安儿郎!
他不敢想象,若是她落到他们手里会怎样。
已是正午时分,长街店铺家家户户都挂起了花灯,只待天黑点燃。商铺开门迎客,游人往来不绝,尚是平和安宁的模样。
“抓紧时间找,尤其是医馆和饰品铺!”李慕虽心急,但也理清了思绪,“她一身伤,需要大夫和草药。同虞婆婆又打了不少璎珞,先前打趣要拿出来卖,既然还未出城,除去落在长安那些人手里,医馆和首饰铺便是最有可能的去处。”
“还有,调两人回大悲寺候着,若遇人回去,且传信来。”来他处回信的暗子领命返身,方回神这不是自家主子,自停顿了一瞬,回过头来。
结果撞上一双星眸森寒,这调遣暗子的利索和熟稔竟比自己主子还要凌厉几分。
对面人没开腔,只眼皮掀起,眸光掠过,暗子陡然觉得后背冷寒,遂拱手离去。
李慕定了定神,转入原定的甘州街,继续挨家挨户地寻找。途中,他收了手中佛珠,袖中划出一枚琉璃扳指。
没有带上,只捏在指尖,似有所犹豫。
“这暗子可是我阴家的,戒尘使唤的倒熟门熟路,有本事别借我阴氏的人手。”姐妹二人从酒肆出来,将先前一幕看在眼里,阴萧若忍不住嘲讽。
“不怕他用,就怕他不用。”阴庄华挑眉道,“阿爹说了,无欲则刚,有欲则有软肋。”
阴萧若愣了片刻,拖着阿姐入了斜对面的“裳暖天”,灯会在即,且换身时薪衣裳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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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未见,小娘子如何添了这般多伤?”裳暖天更衣阁中,高老板瞧着裴朝露额上未落的伤痂,给她试衣时又见她手腕手背皆是冻疮,只忍不住捧起细看,“你这是如何冻成这模样的!”
“回沙镇路上晕在了雪地里,是冻伤。如今已经好多了,不碍事。”谁能想象,她曾在荒山雪岭里足足躺了三个时辰,身下血流,身上雪压。
“就是家中无人居住良久,族亲亦都不在,忙着打扫庭除的琐事,这伤便好得慢些。”裴朝露低头看着自己双手,微微叹气,“只是裴二将军没有回来苦峪城,本想借着会些长安菜式的手艺,去城中府上谋个差事。”
老板娘细瞧裴朝露,虽是消瘦病态的模样,但举止谈吐并非寻常商贾官宦女,又见她今日挑选的衣衫,只道,“小娘子既已家中无人可依,且莫在奢靡,省着些银两度日为好。”
“老板好意,妾身谢过了。”裴朝露低眉笑着,“家中尚且富足,只是妾身一女人,又拖着个孩子,想寻一方庇护。妾身在长安,听过裴二将军心善的名声,亦见过将军义举,每年搭棚施粥,他都是独自开一棚,所费皆是他自个的俸禄,半点不占家中银钱……”
“所以你说说,这样的一家子人,皇帝老儿是头脑发昏才定的罪吧!”掌柜气不打一出来,勉励压了下去,眉眼堆笑道,“小娘子莫急,您要是真有此想法,奴家处有一消息,保准你……”
“贵主到——”外头小二一声迎客声,转而另一小厮便来叩门,“掌柜的,贵主到了,您请快出来。”
高掌柜撩帘一瞥,遂转了话头道,“小娘子且稍待片刻,这两尊佛奴家是得亲迎,是阴氏双姝。”
“阴氏双姝?”裴朝露问,“可是阴太守千金?”
“确是!”
“那掌柜的且快些去吧!”
裴朝露此番下山,原是虞婆婆说,元宵节这一日长街热闹,且早些来占个好位置,将璎珞卖出个好价钱。待卖出些名头,自也有寺院前来收购,届时好谈价钱。
如今涵儿有李慕,钱财她便不太在意。她只在意能有更多的人来买璎珞,便宜些也无妨。
本来婆婆念她足伤还未好透,且说一人下山便可。然裴朝露一则不放心她,二则她亦想再试试运气,方随她一同天未亮便启辰了。
而自那日涵儿被她强塞给李慕一个人待了半夜苦哑嗓子后,她便答应再不离开他,是故亦带上了他。
山下适逢遇上同往城中摆摊的牛车,裴朝露想着一行人老老少少还加她一个伤残,便雇车而行,亦可省些时辰。
果然,到时将将晌午时分。
只是许是走了一道山路的缘故,她双足便有些受不住,外头冻疮受热又痒又疼不说,足腕筋骨亦是酸疼不已,她实在有些害怕,遂入了一家医馆。
医家针灸泡养,一番治疗下来,便一个多时辰过去。她看着包着两汪泪却拼命忍着不肯落下的孩子,索性让大夫对自己身体皆检查了一番。实则她也想看看自己还能撑多久。
大夫医术不好不坏,诊了个七七八八,道需养着,理气,静养,少思,忌冷、湿、燥,后开方抓药,却又摇头,治标不治本。
裴朝露便止了他动作,让他换些药。
止疼的药。
大夫这回点头,带着些许叹息。只忍不住道,“小娘子可有呕血征兆?”
“不曾!”
“养着,静养,少思莫动气!”大夫捋胡子再叹,“可千万别呕血,散了最后一点元气。”
裴朝露轻轻点了点头,未再说话。
出了医馆,虞婆婆带着孩子去占位置,她为了避长安中人,亦想再打听打听二哥的消息,便来此“裳暖天”碰运气。
才将将在医馆休息了许久,然而这走了不到半里路,她双足小腿连着膝盖又开始泛疼,人亦有些疲乏。
算着日子,距离上次月事已经快四十日了,这月还没来。
反正她的月事自小产后,便没有准过。她抚着这几日又开始涨疼的小腹,忍不住打开包袱吞了口含有五食散的药渣。
目光滑过那个白瓷坛,她伸手摸了摸,慈和道,“今晚阿娘带你逛灯会,好不好?”
*
“阿姐,你有几成把握让戒尘同意联姻?”
“五成!”
“那还不是一半一半,等于没有!”
“那就六成,反正眼下较之前有把握多了。”
裴朝露无意听人壁角,只是“戒尘”连着“联姻”一起砸来,她本能掀起帘子一角。
“大姑娘看上了哪家郎君?得您看上,是他的福分!”掌柜堆笑道,“哪还有什么把握不把握的!”
金帽翠羽,颊畔星月,是阴家女儿。
裴朝露原在大悲寺见过阴庄华两回,一回是腊月二十八,她前来下帖邀请李慕赴除夕宴,一回是正月初四,在正殿遇见。
一郡太守宴请天家皇子,再正常不过,不想竟是还有这么层意思在。
裴朝露放下帘子,隔着帘帐亦能看清外头人轮廓,明丽无暇的容颜,英姿风发的仪态,一看便知是鲜活而美丽的少女。
她看着两人持鞭而去,翻身上马,眼中不禁露出几许艳羡的光。
她曾是将门之女,弓马齐射,亦是精通,也曾策马高歌,挽弓射雕。不比眼下,连走两步路都颤颤巍巍,气喘吁吁。
“小娘子,可试的如何了?”送走贵客,掌柜的重新入内而来。
“合适的,我都要了。”裴朝露撑着案几起身,“掌柜的方才说有好消息与我听,不知是何消息?”
“瞧瞧,奴家都忘了。”高掌柜知她足上不便,好心扶着她,“是裴二将军的消息,你不是想着去苦峪城某个差事吗?说不定真有希望,前两日我处得了消息,苦峪城城门有被打开的痕迹……”
“二——裴二将军回来了?”裴朝露激动到。
“城中无人!”掌柜的摇头,“只是确有入城足迹,城门铁索亦是移位了,奴家且派了数十健仆暗中守着,以护恩人之子。”
“谢谢!”裴朝露撇头抑制欲落的眼泪。
“你谢我作甚!”掌柜的笑道,“你那差事八字还没一瞥。”
“我替将军谢您,将军一定会回来的。”
裴朝露不置可否,只戴好风貌,抱着物什告辞,门边望见不远处两个牵马走着的少女,目光凝在阴庄华身上。
起初,她只是感慨人世沧桑,今日不知明朝事。
二哥是母亲在苦峪城中诞下的,同阴庄华乃是指腹为婚。只是十岁那年得了风寒几欲丧命,眼看便不行了,连着棺木都备了下来。父亲仁厚,便提前解了这门亲事,以免二哥身后,徒给人家增添麻烦。
阴素庭便也应了下来,却因此为母亲所不喜。
母亲道,“订婚一方婚前不幸离世,未亡人一可自行解除婚约,二可执行阴婚。以裴氏和她的为人,如何会让一个姑娘择阴婚,白白耽误一生。阴素庭大可推拒父亲要求,然顺势应下,可见其人心底自私,利益当前无有情分可言。”
故而后来二哥化险为夷,这婚约便也彻底作罢。
竟不想,这遭,阴氏女竟看上了李慕。
裴朝露细想上两回阴庄华看李慕的眼神,确是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又想到方才的话语,脑中不禁有所疑惑。
李慕出家为僧,富贵前程皆抛,乃一无所有之身。如今又逢大郢国破,阴素庭那样一个人,单单设宴迎请这等表面功夫尚可理解,将女儿嫁给他这样联系着切身利益的事如何会做?
裴朝露合眼又睁眼,几息之后尤觉脑中混乱,胸口闷闷的难受,不由深吸了口气。
左右是旁人的事,如今自己连起居行动都不甚利索,又何必废费神猜测这些同自己无关的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