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热粥 你觉得,我应该死了才是对的?……

裴朝露忘了在寺门外站了又多久。

雪一直下,天色降下来,孩子哭声停止,她回转了身。

下山的石阶上已经有厚厚的积雪,她比来时走得更慢。

来时。

从长安来时。

她还想着为家族正名,为父兄昭雪。

然而不过数月的时间,她的念想便只剩了给孩子找个安生之所。她承认自己的无能与懦弱,病痛折磨着她,便是这样站着走一步,都需花去她全部的力气。

二哥,亦下落不明。

她,再寻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她甚至害怕,若多活一日,李慕会不会因为李氏山河,因为那被朱笔定案的罪名,而迁怒涵儿。

她又惊又惧,无望又绝望。

雪花如团落下,凌乱她的视线,一脚踩空,她如同枯蝶折脊,从石阶滚下去。

然后,便再也起不来。

她仰面望着夜空,寻不到星月。

意识涣散前,她的面上浮现出奇异的笑。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李慕。

快六年了,他们和离已经六年了。

曾经,每次病痛发作,哪怕是普通的风寒脑热,她都会想起他。她总觉得十六岁以后的风霜苦痛,都是他带给她的。

若没有那场莫名其妙的和离,她的人生不至于如此不堪。

她执拗地想要一个解释,执拗地想问一声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然而,今日得见一面,她却觉得已经不重要。

她一己之情爱纠葛,在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

她孤弱的力量报不了仇,破败的身子撑不到苍天开眼裴氏昭雪的那一天。

跌下来的瞬间,她的头磕在石棱上,心便颤了一下。

因为像极了李禹推打她的时候,她的头、身体撞击到房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便都是这种令人发昏的闷响。

只是滚停在半山腰的这一刻,寒风吹割着她,暴雪侵袭着她,纵是无数细小的伤口都密密渗出血,她都定了心,不再害怕。

这里,没有李禹,再没有人会那样粗暴的欺辱她。

她死了,李慕会全心抚育涵儿,忽略他生母何人,只记得那是他手足之子。

而很快,阿兄和爹爹就会来接她了。

漫天飘雪,大朵大朵落下,初时她的身体还有一点体温。白雪落在她面庞、胸襟与四肢,很快融化。只是不多时,她的身体开始僵硬,没有流血的痛楚,亦没有隆冬的严寒,只有这黑夜里,雪花一层层的叠压覆盖……

曾经长安城里,人间至贵的娇艳牡丹,今日,孤零零躺在西北荒山雪地里……

零落成泥碾作尘。

“爹爹!”

“哥!”

她在混沌中,看见他们身影渐渐走近,又慢慢远去……

“爹爹——”

“别扔下我,别……”

“哥哥!”

这样的梦做了不知几许,半梦半醒间,床榻上的女子终于抓住一副温厚掌心,满眼含泪地睁开双眸。

“别丢下阿昙,别——”

厢房内,孤灯一盏,散出昏黄光圈。

屋外寒风呼啸,衬得不算宽敞的屋子,多出一点安稳和柔暖。

人影重重,慢慢聚光清晰。

裴朝露辨清床榻畔的人,猛地抽回了手,缩着身子往里榻挪去。

然而,她一点也动不了,胸腹往上连着头疼痛无比,而腰腹往下却半点知觉得都没有。

她早已习惯疼痛,已经不会害怕。但她的腿是木的,她感受不到,心中便愈发惶恐。

是废了吗?

大雪冻坏了她的腿?

所以,她原本至少可以完整地死去。

如今,却要残缺而屈辱地活着?

她退不了,也躲不开,只能屏着一口气,死咬着唇畔,仿若不吭不响不呼吸,便不会被人注意,不会受到伤害。

只是这样忍着,一双眼睛一下便红了,眼泪噗噗嗦嗦接连不断滚下来。

未几,她便因憋气而涨红了脸,急咳起来。

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双足动不了,便将一张脸低垂着埋进了胸膛。

弯着背脊,成了一张细长易折的弓。

咳得太过剧烈,连案头烛火都晃动起来,将榻畔人修长的影子映得摇摇晃晃。

大约有半盏茶的功夫,裴朝露才缓过劲,只是额头鬓发都是密密的虚汗,沾黏着发丝。

她依旧保持着方才那个埋首弓背的姿势,即便是止了咳,却没有止住泪。

又厚又硬的靛色被褥压在她身上,她的泪水落下,便是一片深色弥散开来。

李慕掏出帕子,伸到她面前,却不知该先擦汗,还是先擦泪。

裴朝露的头埋的更深了。

有细小又隐忍的哭声,从紧咬的牙关中破碎地传出来。

她一身狼狈,本想能留着些许颜面死去。

偏偏也没了。

李慕心口有些堵。

他七岁遇见她,至今十七年了。

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光芒万丈,虽是郡主之称,却远胜皇家女,是真正的公主之尊。

即便是他送上和离书,要与她和离时,她依旧高高在上,骄傲道,“李慕,你需清楚,你娶的是何人。”

“更需清楚,又是向何人发放的和离书!”

“你亲王结我权贵,亦是利益同盟,失了我裴氏一族……”

她的提醒霸道而直率,句句在理,字字珠玑。

他曾是深宫之中不被人关注的落魄皇子,因得她青睐,被她抬指点上定做夫婿,方被封爵加官,享亲王尊荣。

有人子凭母贵,有人母凭子贵。

而他,是夫凭妻贵。

他从未见到眼下的她。

卑微,恐惧,战栗,衰败如风中枯草。

“不必担心,都是皮外伤。双腿冻得久些,待用药汤定时泡上一段时日,便恢复了。”

他到底没有触上她面庞,只将帕子搁在枕边,便收回了手。

闻双足无碍,裴朝露的眼中凝出一点光。

“你身上有不少伤,这一路确实辛苦你了。”李慕在一旁的炉子上盛出一碗粥,“傍晚时分,我不是不让你进来,我……”

“对不起。”

他顿了顿,吐出这三个字。

裴朝露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裴氏反叛,陷七万将士身死。我闻你从长安城楼跳下,是裴氏该有的气节。不想一朝得见你,尚是活着模样,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便犹豫了些……”

李慕始终如一的平静语调,没有半点声色起伏。

屋外又一阵寒风过堂,寂静无声的屋内,烛火似是抖动了一瞬。

“但我后来想明白了,将你和裴氏混作一团是没有道理的。裴氏是裴氏,你是你,你父兄的事,不该扯上你。”

“何况,千万里险途,你护着皇兄的孩子,一路而来逃离那是非之地,也实在难为你了。”

“你放心,不论其他,便是看在皇兄和孩子的面上,我都会护好你的。”

“皇兄对你至真至诚,定是不忍你就那般离去,你亦无需愧疚,皇兄既然当日拼死护下你,便是这个意思。所以你留下安心养伤便是!”

裴朝露的记忆中,李慕从来不曾一口气说过这般多的话,她缓缓抬起了头,静静听着。

听到最后,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将他这几句话来回想了想,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李慕回望她,正要开口问话,便听她轻轻软软的声音慢慢响起来。

“你敬佩我一死殉国,全了忠烈名声。然寺门口再见,你却不知是何滋味。可是觉得,我应该死了才是对的?”

李慕一顿,须臾合眼点头,“对。有一瞬是这样想的。不是,我是想……”

年少便话少又直言,那时好时光,不觉什么。

如今,格外伤人。

两厢对望,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裴朝露觉得腿有了些痒热的触感,便挣扎着起身。

没有下身的助力,她坐起时很吃力。

李慕搁下碗盏,向她伸出一只手,是扶人模样。

裴朝露没拒绝,由他将自己扶坐在床头。

“喝吧,不烫了。”李慕抽手地极快,面前人像是他不能触碰的禁地。

裴朝露也没在意,接过碗盏,慢慢用着。

温烫的粥水滑过喉咙,熨帖过脏腑,她的身子有了些暖意,只是眼神一点点暗下去,嘴角莫名的笑意一丝丝浮起。

饮过小半,她攒了些力气,放下碗盏,抬头望眼前人。

李慕持着佛珠,坐在距离床榻一丈的地方。

屋中死一般的寂静,烛火却莫名晃动,是裴朝露掀开被子,跌下了榻。

“阿昙!”

李慕箭步扶住她,四目相视,他道,“小心,皇嫂!”

皇嫂!

皇嫂。

裴朝露耳畔浮荡着这两字,她将他的手拂开,持大礼,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跪礼。

温声道:“皇嫂谢你今日雪中救命之恩,谢你今夜一饭之恩。”

李慕欲要再次扶她的手,顿下又颤抖,最后只是将那串佛珠紧紧握住。

颗颗硌在掌心,生疼。

地上人直起了身子,面上还有未散的笑意,只回身欲要爬会榻上。

李慕合了合眼,一把抱起将人重新靠坐在床榻。

裴朝露端回碗盏,继续用着,浅声道,“凉了。”

她笑的温和又平静,“能给我添些烫的吗?”

李慕接过,兑了一些滚烫的进去,重新捧给她。

裴朝露端回手中,垂眸嗤笑了声。

她盯着那粥,笑声渐大,纤薄肩背抖动着。

未几,越来越盛的笑靥在她面上浮现,她缓缓抬了眸,红热眼眶中,盈满了泪。

抬手间,她将粥连碗砸在了李慕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