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旧梦 秋千架上,似坐着那个长安姑娘。……

边陲西地,黄沙漫天,驼铃声声。

此乃敦煌郡。

敦煌郡南侧十里外有一神沙山,山巅处有寺庙“大悲寺”。在寺庙林立、佛窟处处的敦煌郡,这大悲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若非要说有何不寻常,大抵有两点,一则这寺庙背靠苦峪城,出城往西便是阳关,故而这是大郢朝最西的一座寺庙了,又在山巅上,便冷清了些,比不得敦煌郡其他的寺庙,香火鼎盛。

二则,数年前,这寺庙中来了位法号“戒尘”的僧人。云游僧人化斋借宿无甚稀奇。只是这戒尘来此后,未再离开。一心敲钟诵经,守在寺中。而寺庙中原本的数位僧人,对他很是敬重,彼此相处融洽。只是若长安权贵在此,见了戒尘,当是要行礼问一声安。

这戒尘,正是大郢皇帝陛下的第六子,齐王殿下李慕。

这厢做完早课,正从大殿出来。

十月深秋,落木萧萧,寺院外石阶两侧的杀生怪柳亦是花谢叶枯,黄叶残瓣铺满来时路。

李慕一身灰色僧袍,捻佛珠站在寺门口。

低眉是山路崎岖,无有人影。

眺望是东边尽头,长安的天空没有按时飞来雪鹄。

上一封信,还是四月底接到的,落款日是三月二十。

信上言:裴氏反叛,潼关将破,长安岌岌可危。万幸,裴氏女得太子所佑,性命尚保。

凌河裴氏已有两百余下年的历史,比大郢立国还要久些,至今六代忠烈,代代皆有从龙之功,是大郢的脊梁。

如此将门世家,说他反,李慕是不信的。

故而,即便在此之前,昔年在他府邸论禅研法的数位大师尸体被接回寺中,即便此处阴氏一族派出暗子查探带回消息,他皆未信。

直到,雪鹄带信而来。

他终于不得不信。

他不信这世上所有人,也该信写信之人。

“还在看呢,这信是真是假,难道你还有怀疑?”

寺院中,出来个十八九岁的明艳少女,着一身湖蓝衫子,腰悬弯刀,足踏青靴,头上带着金丝绣小帽,帽边正额间插着一枚长长的蓝羽。

眉宇间英气天成,杏眼下右颊畔画一枚金色月牙,此乃敦煌大族阴氏正支的长女,阴庄华。

“或者,这长路无尽,你还在等一个长安的来人,讲出另一番说辞?”

“还是……想要回去看一看?”阴庄华看了眼身畔的人,摇头笑道,“你不会有这么蠢的想法。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你父皇都弃城南下了,也不怪你再收不到信件。”

敦煌郡虽距长安千万里,眼下尚且安宁。但官道驿站俨然受战乱摧毁,如今此地便是一介孤岛。

安全,却也落单。

李慕沉默地拨过一颗颗佛珠,目光仍凝在那封信上。

“山下城中这几个月来了不少长安的避难者,多的是达官显贵。我暗里瞧着,仿若冲你来的。”

庄阴华顿了顿,“有好几波人明里暗里在打听昔日的齐王殿下,估摸着是想请你回京力揽狂澜!”

李慕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收信入袖中,一手如常捻珠,还是未接话,只转身回了寺院。

“还有一事,亦确认下来了。可要听一听?”

李慕没有停下的意思,人已走出数步外。

“关于太子妃裴氏的——”

“她死了!”阴华庄走上前来,抬眸看已经驻足的人。

薄唇有珠,剑眉疏淡,星目聚光不散,这样锐利而冰冷的轮廓,怎么看都是凉薄模样。

他神色未变,只对上了她的双目。

“四月初十,大郢天子弃城逃亡之时,她未走,从长安城楼一跃而下。据说尸身缠着白绫,上头所书要留清白在人间!”

秋风拂面,吹得他僧袍作响。

李慕捻佛珠的手也停了。

“千真万确。”阴庄华从袖中掏出一卷画册,缓缓展开,“这是暗子好不容易送回的。当日民众所呼太子妃裴氏跳楼,暗子便趁机绘图。他们得了我命令,知晓这人的一切事宜皆需仔细,便也绘的认真。看看,可是你认识的模样。”

李慕的目光落在破碎的面容上,辨她有个极好的方法。长安高门贵女眉心花钿皆以梅花、芙蕖为主,上色为金黄、翠绿、艳红三者择其一。

唯她不同。

她自小爱食樱桃,便爱屋及乌,喜欢与樱桃有关的一切。

譬如三月里盛开的雪色樱桃花。

她的眉间,终日所绘便是那纯白的小花,混着一点金粉,中间添一抹朱红,说那是花的果。

阴庄华的暗子果然是个中好手,白花,金粉,红果,在仅剩的半张脸上,亦是半数绘出。

秋日清晨的风,带着阵阵寒气,一遍遍拂来。

李慕还未从画卷上收回眸光,橙黄的叶子随风落下,遮住画像上女子的眉眼。

这是樱桃树的叶子,满树金黄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似唱挽歌。

李慕抬头而望,四季交替,叶虽转黄,但架不层层叠叠的繁盛。日光作配,染出一树的灼灼璀璨。

寺中两颗樱桃树,是他来此的第一年种下的。

培育研究过这果树的人,都知道一句话:樱桃树好种,果难结。

五年多了,两棵树已有三丈高。三月四月花如雪,五月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矣。

唯不见,六月里樱桃带雨红。

今岁倒是结了一些,尚自鹅黄掺橘的几颗,李慕日夜看护着,却不想一场雷雨急下,翌日便落红归尘土。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的,据闻太子保下她实属不易。”阴庄华收起画卷。

李慕看着寸寸消失的人像,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想必是愧对皇兄吧。”

他自小敬仰的皇兄,原是极爱她的。

这些年里,雪鹄带来的信中,也尽数讲述了李禹对她的厚爱与恩宠。

“好了,说正事。”少女长眉轻敛,“我候你一个平旦,可不单单来同你传消息的。这消息确定,你我之事考虑如何了?”

“你我结亲,阴氏现成的三万兵甲……”

自去岁汤思瀚举兵反叛,盘踞敦煌郡多年的阴氏,便动起了心思。他们虽也是豪强大族,承袭着敦煌太守一职,但世代守在这偏远的边塞之地,空有守边的名声,却始终进不了长安政权中心。故而想从李慕身上打开缺口。

“戒尘已是方外人,不染红尘姻缘。”李慕双手合十,持珠拜首,转身离去。

她话未毕,便被他打断,此乃头一回。

“竟当真这般冷情,不理俗世?”从廊上拐角停留多时的另一个女孩,信步而来。

同阴华庄所差无几的打扮,唯一的不同是她的颊畔点着一盏星辉。这是阴氏的嫡次女,阴萧若。

“阿姐,你不该催的这般急的,该让阿爹来同他提亲!从山河社稷、黎民苍生到国破家亡,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裴氏是他发妻,年少夫妻一下听闻不在了,难免乱了心神。”阴庄华摊开画卷又看了眼上头的人,抬头道,“戒尘,方才那个消息,你拿何物作报酬!”

“不若就来年樱桃结果,头一盘赠我算酬金,如何?”

李慕驻足抬首,望满院潇潇落叶无尽头,方缓缓道,“充饥解渴之物,众生皆可得。”

这一年多来,阴庄华确实为他提供了不少消息,只是都一物还一物清算了。

红尘茫茫,他不想有牵绊。

姐妹二人得了这话,相顾挑眉,含笑出了寺庙。

门启门合间,李慕回首望去,樱桃树下,秋千架上,似坐着那个长安姑娘。

她仰着瓷白如玉的面庞,阳光渡了她一身。

漂亮的桃花眼浅波流转,话音如翠玉撞宝珠,娇憨又骄傲,“看在酪樱桃的份上,就择你齐王府吧。”

这句话,是她应了他的求娶。

虽他是帝王之子,亲王之尊,然求娶她实非易事。

裴氏已是烈火烹油的鼎盛,裴松方思及月盈则亏,故而只想将女儿配一贴心良善郎君即可。然靖廷长公主念及血统尊贵,便想让女儿依旧在皇室子弟中择人。

两位皆是开明之人,到最后,这择夫的权利便直接丢给了当事者。

女儿喜欢,便好。

于是,从七品寒门小吏,到京畿高门权贵,再到天子座下的数个皇子,皆动其心。

为貌,为名,为权,为利,自然也有为情的。

李慕亦在其中,他为的是她的笑。

幼年宫宴上头回相遇,粉妆玉砌的瓷娃娃依偎在母亲怀中,由侍女喂着一盏酪樱桃。

冰黄色的蔗浆裹着鲜红的果肉,在她朱唇口齿间缠绵。

一口咽下,原本就欢脱娇俏的面庞上,笑意更盛。

“六表兄,给你。”瓷娃娃捧着一盏酪樱桃,踮足推给他,“你不开心吗?”

“吃这个。阿昙保证,吃完你就开心了。”小姑娘头上铃铛作响,臂弯间披帛翻飞,也不待他反应,便已经舀了一勺喂给他。

“好吃吧?”她笑,春风入眸,日光流泻,一下点亮了他的人生。

在他七岁的生命里,他一直孤寂而沉默。

他是苏贵妃亲子,原该受尽荣宠。

只是外头皆道,苏贵妃生他时伤了身子,月中抑郁又变了性情,无端恼怒他。

皇帝为安抚苏氏,便也不甚亲近他。只考虑他未足月而生,便将其丢给了医女出生的穆婕妤。

于是,因着天子和苏贵妃的态度,各宫及宗室间,几乎无人同他往来。

那一年,四岁的天之骄女拖着长长的裙裾,丝毫无惧座上人眼光,绕过半个殿宇,喂他一盏酪樱桃,成了他梦里的光。

群芳散尽,雁过无痕,茫茫白雪落下。

临近敦煌郡的一座破庙里,当年被众星拱月的姑娘,如今衣衫褴褛,浑身发烫地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从长安一路走来,已有大半年的时间,到这一刻,她觉得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勉强睁开眼,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是尤觉荒唐,到了这般田地,她竟然还会梦到他们的初相识。

意识慢慢回笼,她方猛地挣扎起身,“涵儿!”她急切又惊恐地呼唤。

庙中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涵儿!”

“——”孩子在今岁早春一场风寒高烧后,便蓦然失去了言语,再不能说话。此刻听到呼唤,慌忙从外头进来,手中捧着一汪雪水,指了指她干涸开裂的唇瓣。

裴朝露呼出一口气,蹲下身来,看着他腾出一只小手,蘸着一点冰凉水渍,抹在她唇口。

“嗯——嗯”孩子将掌心的水推过些,示意她饮下。

却转瞬自己喝了了一口,在口中含了半晌,方指着母亲示意张开唇口。

裴朝露抱起他,抵住他额头无声流泪,片刻由他将口中含着的水一点点渡给自己。

雪水太凉,那是孩子能想出的唯一的办法,也是他仅有的温暖了。

黑夜昏沉,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一点光亮。

光——

新婚夜,李慕揽着她,唇畔冰冷却话语温柔。

他说,“阿昙,我握住光了。”

裴朝露又想起方才的梦境。

她想,如果可以,那年春日宴,她一定不会喂他那盏酪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