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大家都坐着,因此忽然冒出一个站着的人,而这人又正好在皇帝身边的席位,全殿的中心,就格外引人注目。一时之间,席内众人都静了下来,看向这位姑娘。微醺的人,看的是热闹。尚且没醉的人,从刚才皇帝啪地一声撂杯子开始就看得胆战心惊。
只见赵嫣起身,朝皇帝福了一礼,朗声道:“我朝男儿征战沙场,女子也不遑多让。赵嫣愿意尽饮一杯,显我大国气度。”
她说话的时候特意放开了音量,除了语言不同的外邦使节,全殿的人都听得真切。
大国气度?什么大国气度,是必须要女子饮酒才能体现的?朝臣们想不大明白,可她说得堂皇,像真有那么回事是的,于是也就不在细想,任她说去。毕竟从朝臣的角度看,高车随不足畏惧,不必缩手缩脚的处处给他们让面子,可终归是个骁勇的部族。国与国之间嘛,和睦总比僵持来得更好。如今高车使节请皇帝身边的佳人畅饮,眼看皇帝就要不乐意了,这时佳人站出来解围,说自己愿意喝,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就这么着吧,让她喝,大家都开心。
话说到这份上,皇帝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虽然高车部族近几年一直平定恭顺,可到底是个马背上的民族,骑兵善战。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屈人之兵,能避免争端时,和睦才是两全之策。自己方才也是一时酒意上头,差点失了判断。
只不过委屈了赵嫣。之前自己没有发现,赵嫣倒也是个识大体的。
皇帝想到这里,点点头,算是默许了。于是一旁的宫人为赵嫣的酒盏斟上了酒,赵嫣拢起长袖,双手接过一饮而尽,颇有些巾帼英雄般的豪迈。下面那相邀的使节见状抚掌而赞,自己也干了杯酒,又是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译官又是一番转述,大意是说姑娘豪气,然后还吆喝着再来一杯。
这下可就真有些蹬鼻子上脸了,喝了一杯还让再喝一杯,还没完了?皇帝暗自皱眉,心道这使节怕不是脑子给醉傻了吧。可既然已经喝了一杯,第二杯再推辞就有些显得小家子气。于是皇帝又把眼神轻飘飘往赵嫣身上一移。
赵嫣之前席上安静了那么久,等的就是个一鸣惊人的机会。她敏锐地接收到了皇帝的目光,心领神会,这是让她再喝。赵嫣乖顺微笑,伸出酒盏让侍宴的宫人倒上满满一杯,却没有喝下,而是端着那酒盏,转身面朝着清浅的方向,朝她一笑。
她这一笑,笑得清浅有些发慌。这是什么意思?暗示该她喝了么?
其实清浅本心不大想喝酒,所以刚才使节敬酒,她就在一边闷不做声,等着皇帝定夺。结果赵嫣主动站出来喝了,她心里其实是暗自庆幸的。因为清浅不知道自己酒量深浅,怕万一不胜酒力,在这里闹出笑话来。她没怎么喝过酒,唯一一次喝酒是在一年前自己十五岁的及笄宴上,她象征性地呷过两口梅子酿。梅子酿是果酒,酸酸甜甜的,醉不了人,也就看不出酒量。
眼下看赵嫣朝她举杯,她心里也做好了打算。喝就喝吧,不就是一杯酒么?赵嫣都喝了,自己再不喝,显得多不局气。其实看那酒盏,也就算是中等大小,约摸着不过几两而已,应该不至于醉成什么样子吧。
赵嫣一言不发,只是笑着看她,眼角的泪痣显得整个人有种危险的妖冶。她看着清浅的动作实在是过于明显,在场诸人都意识到了这点。
清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众目睽睽之下,有种诡异的氛围。就好像如果自己不喝酒,就不如赵嫣爽快一样。她把心一横,正打算迎头而上,结果刚伸出手要唤人来斟酒,赵嫣就仰头把手中的酒喝了,喝罢还抬眼对着皇帝看似天真地笑了下。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并没有感到不忿或者不屑,而是想到了以前在乔府时的一桩旧事。从前家里有两个负责扫洒的妈子,互相看对方不顺眼。老夫人吩咐她们一人打扫东厢院,另一人打扫西厢院。结果打扫东厢院的那个打扫完了,为了显得自己比另一个更加勤快,又巴巴地跑到正厅,擦起了地砖。擦就擦吧,擦完之后,那妈子还跑到老夫人跟前邀了一番功,话里话外暗示另一个妈子不伶俐。当时清浅也在老夫人跟前,目睹了全过程。那时候她还小,看不出两个妈子之间的纠葛,只觉得那个多干活的妈子真是奇怪,领着一样的月钱,却非要抢着比别人多忙活多劳累些。
清浅看着赵嫣,只感觉她们二人现在就仿佛那两个妈子。争来争去的,真是何必呢。她心里叹口气,觉得有些可悲。当年两个妈子争着干活,家里的老夫人乐享其成,恨不得她们比着踏实肯干。如今她与赵嫣两个人如果也真的争来争去,那又是谁坐享其成呢?大概是皇帝吧。
她抬眼去看皇帝,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到些端倪,却看见皇帝温和笑着,伸手去虚搀赵嫣,让她重又坐回了座位。
清浅心里空落落的,丢了什么东西一样,既不安,也迷茫。可如果让她说出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又说不上来。那感觉看不见摸不着,却也实实在在存在着。她低头去看眼前的杯盏,因为里头没有装酒,故而空荡荡的。
看一眼外头景色,湖还是一样的湖,只是今天风小,比往日少了些波澜。平静无波的湖面,给人种死水一潭的错觉。春已经深了,岸边的桃花开了又谢,或粉或白的花瓣徐徐落下,坠进湖里,在湖面上漂浮。堤边桃花树,树下桃花湖,乍一看去朦胧而娇妍。可那花瓣漂的时间久了,大抵也会渐渐沉入湖里,与幽深的湖底融为一体吧。
交杯换盏,宴席终于散了。朝臣与使节相继由人引着退去了。
这次酒宴双方相处和睦,算是给两国商议开了个好头。清浅是女眷,按例不得参与政事参议,也无从得知皇帝一行稍后作何安排,只由人送她回春晖堂了。
这次负责送她的,不再是御前的福全或小年,只是个脸生的寻常小太监。皇帝还有别的行程,需要福全随侍,而小年则由皇帝亲口下令,说“赵嫣姑娘多喝了些酒,醉了,好生送她回去”安排他去送赵嫣了。
清浅一路往回走,觉得今天似乎格外冷清些。转念想想,也是的。福全和小年都是惯会说话的,有他们在时耳边总是热闹的。而皇帝有时也会和她同行,他的存在感十分强烈,也让人感到踏实。今天他们谁都不在,必然冷清。想想从前刚进宫时,她有一阵也是这么过来的。当时不觉得什么,而如今经历了热闹,要再变回去,倒有些不适应了。
园林的修建,讲究四通八达。想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有许多路可以选择,每条路都有不同的景致,这才是风流雅趣所在。清浅由宫人送着往春晖堂走,偶然看见西边不远处有一段林荫小道,两侧花草树木错落交织,正是上好的景色。
自打刚才宴席上赵嫣喝了酒后,她就有些郁郁的。想来去林荫路里散散心,也不失为一个消解心情的好法子。只不过自己想散心,劳烦这位送她的小太监,她有些心里过意不去,便道:“这位公公,我想去那边的小路逛一逛,不知道要逛多久,您就不必相陪了。回去的路我都认得。”
“这……”那小太监闻言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要说不放心眼前这位姑娘,怕她暗中谋划什么行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毕竟这位乔姑娘的大名已经在宫人里传遍了,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历与根底。可是放她一个人去逛,到底是不放心,毕竟万一这姑娘磕了碰了的,遇到什么意外,自己吃罪不起。
所以说贵人真是难伺候,早不想逛林子,晚不想逛林子,非赶在自己送她回春晖堂的时候逛林子。就不能回了住处,让他功成身退交了差之后再去逛么?他心里念叨,可是不敢当真说出来,毕竟眼前这位算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大总管福公公特意发话提点过一应宫人,让上心伺候。
思来想去,还是保险为上,不能放她一个人乱走。逛就逛吧,谁让他赶上了呢。横竖不过是跟着逛逛,倒也不算是什么费力的差事。小太监拿定了主意,正要婉言回绝清浅的提议,眼珠子一转,却在余光里扫见了什么东西。
清浅见那小太监犹豫不语,便问:“让公公为难了么?那干脆算了吧,咱们直接回春晖堂,公公也好早早回去交差。”
这次小太监回答得却很快,丝毫不见犹豫,眉开眼笑地:“不不,姑娘既然想逛,那就逛吧。那奴才也不跟着扫了姑娘的雅兴,这就告退了。”
小太监态度转变得很快,不多做耽搁,直接就告辞了,倒让清浅觉得奇异。不过再想想,皇帝曾经打过包票,说行宫里安全,不会有事,她也就不做多想,朝着那片林荫小路去了。
那片林子占地并没有很大,至多半亩地,但里面的小路却蜿蜒,九曲十八弯。头顶有树影遮蔽,林间有些暗,看不清太远的地方。清浅一路走走停停,隐约见前方有处明亮的所在,大概是曲径通幽,走到小路的出口了。
她正要抬步往外走,却听见外面传来了两个人交谈的声音。那是两个男人的声音,说的都是中原的官话,但其中一个声音语调古怪,和方才外邦使节的吐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另一个声音稍微有些熟悉,尤其是那带些软意的尾音却像极了赵嫣。
透过林间的缝隙朝外看,她吃了一惊。那不是赵适么?赵适和使节?
可是赵适……刚才的酒宴上也在,她记得他似乎喝醉了,一直趴着,最后还是让人搀着才离席的。
现在看他堂堂站得笔直,谈笑风生,口齿伶俐,一点都不像喝醉酒的样子,这是什么情况?他刚才装醉吗?他和使节又在谈什么?
一时之间许多的疑问冒出来,她感到一面感到疑惑,一面又感到慌张。
天子脚下行走,有许多忌讳,“听到不该听的”,算得上是其中很大的一桩。她心道不好,直觉不论事情到底是什么原委,这终归不是自己应该撞见的事情。
怎么办呢,偷听两句,还是干脆掉头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