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觥筹

转过天来,风和日丽。

今天是高车的使节抵达的日子,清浅在房里梳妆,准备出席饷宴。天生灵动的眼波,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不需要太多修饰,只在颊边略略施了些淡色的胭脂,足够明媚而清丽。

正对着铜镜绾鬓,就听门外小年来访了。

如今清浅这里行市高,御前有事,往往是大总管福全亲自传话。即便不是福全,也会让徒弟小年来传话。一来是皇帝指名下令让他们来,二来他们也乐意多来乔姑娘这里,好歹混个熟稔,将来也好套关系。

小年候在外间,见清浅出来,躬身拱手笑道:“皇帝在观澜榭设宴,请姑娘移步。””说罢他又忽然想起什么般地顿了下,继续道:“姑娘这扮相,必定艳惊四座,只是……”

他说话半遮半掩,引得清浅疑惑:“只是什么?有何不妥?”

小年似乎很为难的样子,斟酌着说:“奴才原本没这斤两在这乱多嘴,只是为着姑娘好,忍不住要说上一句。姑娘今天样样都好,只是这衣服颜色,怕是不大妥当。”

清浅今天穿了件天青色的罗裙,银纱的腰带,长袖飘飘,既不过于惹眼,又不过于庄严,实在看不出什么错处。她正疑惑,只听小年继续道:“姑娘有所不知,这高车部族,文化与我们中原殊异,对服饰的颜色颇有讲究。百姓穿青色,贵族穿彩色。只因为高车贫瘠,这青色染料便宜,为了对身份加以区别,才有了这样的规矩。姑娘今天穿的是天青色,虽则不算齐根儿上的青色,却也算得上接近。两国相见,场合隆重,咱们要是穿了件人家眼睛里不入流的颜色,只怕没什么面子。姑娘您说是不是?”

小年说得头头是道,清浅听了十分赞同。虽说平日里下面人都没道理对主子们的衣着作什么置喙,不过今天是会见外族,情况特殊,如果真是小年说的这样,那么他的提醒就相当有道理。于是清浅忙道谢,这就要回到内室去更衣。

“姑娘还记不记得圣上曾经赏过一件锦衣?”小年见她打算更衣,忙又接茬,“奴才想来,圣上的眼光,横竖不会出什么差错。您穿着那件去,想来绝对是稳妥的。您觉得呢?”

他的语气诚恳,清浅一听,觉得确实有道理。好在当初收拾来行宫的行李时,淡月还在,是她跟着一起收拾的。当时淡月想得长远,说是以防万一,就把那件衣裳也带着了。如今看来倒是巧了,刚好派上了用场。

于是她换上了那件御赐的衣裳出来,小年打眼一瞧,红豆色的襦裙,象牙白的绲边和褙子,那料子拿光一照,有溪流似的波光。八成错不了了,这颜色,这样子,和师傅交代的那镜花锦一模一样。让乔姑娘穿着这镜花锦的衣服去赴宴,这下子他的差事才算真正大功告成了。小年嗳了一声,连连道这件好看,一边奉承着,一边恭谨地迎着清浅往观澜榭去了。

观澜榭建在行宫东南面的湖畔,湖光形胜尽收眼底。

皇帝、朝臣与使节还没来,清浅作为陪衬,由小年引着先行入了座。抬眼一瞧,对面桌已经坐了个人,穿了件艾绿色的石榴裙,唇红齿白,端端坐着,正是赵嫣。看来皇帝也请了赵嫣作陪。清浅心里有些不忿,觉得既然有赵嫣这位人选,又一定上赶着愿意,那就只请赵嫣好了,何必还要她来凑热闹。

赵嫣也看见了她,倒是一反常态地循规蹈矩,和婉地微笑着,又朝她点头致意,算是打了招呼。

清浅心里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大概是今天场合特殊,所以赵嫣不敢造次。于是她也微笑回礼,便低头去品茶,没格外留意她。等喝了口茶再抬起头,她眼神不经意间一扫,却见赵嫣似乎在直勾勾盯着她的衣服看。

赵嫣见清浅看自己,眼神有一瞬间的躲闪,随后又拿眼往门外一瞥,打量着一时半会皇帝一行还不会来,便又摆出个笑脸,问清浅道:“姑娘这件衣服倒是好看。是什么料子呀?”

她的问题突如其来,让清浅搞不懂用意。思量一下,这衣服是皇帝赏的,她并不记得是什么料子了。如果直说,难免有炫耀之嫌。但如果撒谎瞎编,又显得她心虚似的。清浅斟酌着想含糊过去:“我不大懂衣裳料子,不过看着也很好看,想来是好东西。”

“没错,”赵嫣点点头,嘴角的笑意不减,但眼神却清冷,“这料子叫做镜花锦,制造工艺极难,只有苏州钦定的织造处才能织得出。而姑娘身上这件,是用两种丝捻成一股后织就的,所以寻常看是红豆色的底色,但遇光又像光晕似的,说得上流光溢彩。”

清浅听她说得十分有门道,像是很熟悉的样子,却又不知道她说这些是想做什么,便一时没有答话。只听赵嫣又道:“这种上乘的镜花锦造价高昂,又费工序,所以都是敕造,每年产出的就那么几匹,都是要呈给宫里的。姑娘能得这么一件镜花锦的衣裳,想必是……圣上厚爱吧。”

听到这里,清浅总算明白了。回想一下,赵嫣她家里不就是苏州织造么。怪不得这衣服用的料子赵嫣如此熟悉。她看看赵嫣的眼神,莫名泛起一股凉意,心道这下梁子算是彻底结上了。赵家的姑娘原本就对她不友善,如今看来只怕往后会更甚。

小年在不远处一旁候着,听见她们的对话,心里感叹。要说算计人,还是圣上会算计人。略施小计,就真让赵家和乔家的成见越来越深。只不过看得出,皇帝到底偏心的还是乔姑娘,不然也不会特意吩咐让他在这守着,防止有什么意外,乔姑娘受了欺负。

又过了大概半炷香时候,殿门口奏起了乐,击缶的声音悠悠荡荡,传进殿里,是筵席的正宾到了。清浅与赵嫣齐齐站起来,迎着他们入座。先进来的是高车族的使臣,服饰果然与中原大不相同。尤其是脚下的鞋,样式新奇,是由皮子缠制的,一眼就能看出是夷狄的风格。只不过这些使节中也有穿青色衣裳的人,倒不像小年口中所说的,对颜色有不同的就讲究。

她心下奇怪,却来不及多想,皇帝已经到门口了。

庄重的场合,皇帝往往要穿着明黄色的衮冕。说实话,象征帝王的那明黄色太过耀眼,穿在身上很容易显得臃肿蠢钝。然而他却不同,明黄的弁服穿在身上也是一样的挺拔精炼,流露出不凡的气度威严。配上那精致的五官和星辰似的眉眼,整个人像块精雕细琢的美玉似的。

朝中的数名臣子也跟着进了殿,先行入座。赵嫣的哥哥赵适走在朝臣的最前端,从座位顺序来看,算是极高的,想来是给了十足的脸面。众人都在席上就了位,一同行拱手礼,恭迎皇帝入座。

清浅这次没去偷瞟皇帝,所以不知道皇帝刚才有没有看她。不过落座之后,她与赵嫣的桌席分别在皇帝的一左一右,离得很近,就算不想刻意看,也能瞧见皇帝的表情。

外人面前,皇帝是威赫的,也是端严的,就算笑着,也给人种可近而不可亲的感觉。虽然他与她坐得很近,可又感觉隔着层层的水雾一样,既朦胧,也遥远。她蓦然想起皇帝昨天来找她时的情形。那时他的手指好像马上就要触到她的唇了。他想要做什么?

不知不觉间,清浅觉得一股热劲从脖颈往上漫,只怕是要脸红。

脸红什么!她掐了下自己的手背,又正了正身姿,视线从皇帝身上移开,专注地低头盯着眼前的盘碟去了。

皇帝端坐在高座上,面色波澜不惊。下首的外使与朝臣偶尔进言,他便微微颔首回应。

与外邦使节的饷宴,其实很无聊。

世人想象中的暗潮汹涌,话中有话,都是不存在的。实际上,外族的语言声调多变、发音奇特,中原人根本就听不懂。两边沟通,基本上要靠通译的大臣。然而这些通译的大臣都是中原人,所以对外族语言并不精通,之算得上一知半解,所以传起话来也十分费劲。好在正式商讨的时候,会双方坐在一起,到时候配合笔纸,可以交流顺利。

只不过如今是筵席,只喝酒,不谈事,为的只是打开生面,让双方的芥蒂少些,并没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地方。人家敬酒,你回敬,流程就算走完了。

皇帝虽然看着九五至尊,但到底是□□凡胎,也会偷懒。他眼见下面的人显露出些醉意,便也放松了些绷着的弦。腾出了功夫,他便不自觉去偷偷看坐在他身边位子上的清浅。

今天这丫头老实得很,一直低头死盯着桌子,好像下定决心要给桌子盯个洞出来似的。不过她低着头,又坐的低些,刚好便于他从侧面观察她。

她的脸颊比平日更泛着些酡红,难道是涂了胭脂么?印象里她是很少抹脂粉的,不加修饰就足够好看。今天她簪了个东珠的发钗,带了珊瑚的耳坠,一个白得皎洁,一个红得醇美,却都与她很相称。看来她一直没戴过他送的首饰,是不中意吗?

心里想的东西,没有人会知道。皇帝心里思绪流转,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嘈杂的酒宴变得寂静起来。自己仿佛与这片喧嚣抽离开来,置身事外,眼前身边只有清浅的耳垂与侧脸。

他正入神,却听见身边侍膳的福全连声叫他:“陛下,陛下,高车使节敬酒了。”

眼下已经是酒过三巡了。毕竟喝酒是唯一沟通顺畅的肢体动作,他与朝臣使节你敬我,我敬你,来来回回已经喝了不少。酒量浅如座下赵适的,已经接近酩酊大醉了,好在酒品尚可,并不闹腾,只是一个人趴在桌子上闷头笑。而皇帝自己呢,也觉得头有些昏胀,针扎似的一下一下疼。他虽说自诩有酒量,可到底禁不住喝得多,酒性子烈。

这种情况下,还来敬酒,实在是不大识时务。高车这批使节没有眼力见,恐怕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他心里不爽,并不想继续喝了。只是这喝酒,牵扯到男人的面子问题。男人往往尊严作祟,是不愿意直接承认酒量不如人,所以就算头有点疼了,也是要喝的,这才显得自己有本领。

皇帝面上看不出不悦,举起了杯,心道等喝完这轮,就差不多下令让这酒宴散了吧。

结果杯子还没凑近嘴边,便见下面使节其实也有点醉了,与方才束手束脚老实巴交的样子大相径庭,把袖子撸了起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使节说完后,通译的大臣译道:“这位使节说,此行来到中原,看到中原美人果然名不虚传。使节想敬陛下身边二位佳人,共享这美酒佳宴。”

皇帝闻言,眉毛蹙起,把手中酒杯啪地撂在了桌上,锒铛的声音清脆而尖利。他也有些微醺,火气比平日里大些,心情更容易泛起波澜。他心里想着乔家的姑娘年纪轻,怕是没碰过酒。今天这酒上头,且喝酒到底伤身,怎么能让她去喝呢?这使节哪怕是喝醉了,也太过无状。

福全在一旁看着皇帝的表情,心道不好。他跟在皇帝身边多年,知道皇帝只要一摔手头的东西,往往就是不悦的表现。他在心里琢磨该怎么周全,给双方个下台的机会,不误了国家大事。

他正绞尽脑汁,却见另一边全程异常安静的赵嫣忽然起身,婷婷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