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尔把彼得·吉勒姆带进病房,自己笑得春光灿烂:“人带到了。”他说道。
这次谈话很局促;至少吉勒姆感到不自然,因为回想起史迈利突然辞职,也因为在医院病房见面而感觉不适。史迈利穿着蓝色短上衣,绷带之上耸立的头发肮脏凌乱,左边太阳穴上还留有深色的瘀伤。
极其尴尬的沉默过后,史迈利说:“嘿,彼得,曼德尔已经跟你说过我的遭遇了。你是个专家——对东德钢铁代表团,你知道多少?”
“真是纯洁得跟被吹散的雪一样,天呐,除了突然间解散。相关的也就是三个人和一条狗。他们就住在汉普斯特德的什么地方。初来乍到时,谁也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但在过去四年里,他们还是表现得很好的。”
“他们干的是什么工作?”
“天知道。我看他们到这边来是想说服贸易委员会打破欧洲钢铁市场的垄断,但是遭到了冷遇。然后他们找上领事方面的工作,重点是机床和成品,交换工业与技术信息之类的。他们要什么并不重要,这比较能让人接受。”
“他们是何方神圣?”
“呃——两个技术人员——某某博士教授跟某某博士——还有几个女的和一个打杂的。”
“打杂的是谁?”
“不知道。一个专门摆平乱子的外交官。军情局里面有他们的记录。我看我可以把详细资料发给你。”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然后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史迈利打破僵局:“照片应该能派上用场,彼得。这你可以弄得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吉勒姆略显拘谨地把视线从史迈利身上移开。“其实我们对东德钢铁代表团了解并不多,这你也知道。我们只不过是零零碎碎地了解一些情况,但总体而言,他们还是个谜。如果他们是在收集情报,就不会打着外交或贸易的幌子——因此,假如你对那家伙的判断没错,而他却是钢铁代表团的人,事情就古怪了。”
“哦。”史迈利平静地应道。
“他们是怎么收情报的?”曼德尔问道。
“我们只知道几起没什么关联的事件,单靠这些来概括还是挺难的。在我印象中,他们直接指使德国特工,指挥员和情报员在情报区并没有接触。”
“但这样的话肯定对他们有很大的限制,”史迈利喊道,“你可能得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等到你的情报员去国外会面。他可能连必要的掩护都没有,根本没法出行。”
“嗯,显然这会约束到他,但他们的目标看起来都是鸡毛蒜皮的。他们宁肯跑到国外去——瑞典人,外籍波兰人,接手一些短期任务,让他们去技术约束少一些的地方。也有例外的,他们会安插一名情报员驻守在目标国家,他们自有一套情报体系来运作,这符合苏维埃模式。”
史迈利这会儿一直在倾听。
“事实上,”吉勒姆继续说,“美国最近拦截了一个信使,这让我们多少对德国的手段有所了解。”
“比如说?”
“比如说,永远不要在约见的地方等,不要在规定的时间见面,而应该提前二十分钟,识别标记——所有寻常的小把戏都不过是给低级情报长脸。他们也会在名字上做文章。一个信使可能要跟三四个情报员接触——一个指挥员可能要管到十五个那么多。他们从来不会给自己起假名。”
“什么意思?很显然他们一定要这样做啊。”
“他们会让情报员去自己起。情报员选择一个名字,随便什么他们喜欢叫的,然后指挥者采纳。说白了就是个骗人的花招——”他停了下来,一脸狐疑地看着曼德尔。
曼德尔立马抬起了脚。
吉勒姆靠坐在椅子上,想知道自己是否能抽口烟。后来他还是勉强克制住了。这时候若来根香烟应该还是挺管用的。
“怎么说?”史迈利问道。曼德尔已经向吉勒姆说过他跟斯卡尔先生的谈话了。
“这就对头了,”吉勒姆说,“很显然,这就跟我们掌握的情况对上了。但那个时候我们还有很多事情不太清楚。要是金发妞是一个信使,这就有点奇怪了——至少从我的经验来看——那就是,他应该使用贸易代表团作为据点才对。”
“你说过钢铁代表团已经来了四年了,”曼德尔说道,“而金发妞第一次找上斯卡尔也是四年前的事情。”
好一阵子大家都没有说话,后来还是史迈利认真地说:“彼得,这是有可能的,对吧?我的意思是,他们要是从事情报活动,那不仅要有信使,还要有一个据点。”
“嗯,当然,要是有什么大动作要策划,他们还是需要的。”
“意思就是说,他们可能会让一名高级驻地情报员参与进来?”
“嗯,大概是。”
“假定他们有这样的一名情报员,像麦克林或者法克斯那样的,那他们可不可能会在这里建立一个据点,用做买卖的名义打掩护,不用来从事情报活动,而仅仅是掌控这名情报员?”
“对,有可能。但是这个任务难度很高,乔治。你推断的是这个情报员由国外遥控,由信使传信,而信使则听命于钢铁代表团,钢铁代表团正好是情报员私人的守护神。那肯定是名高端的情报员。”
“我没有这么推断——但也八九不离十了。我相信这个体系需要一名厉害的情报员。别忘了我们只知道金发妞来自荷兰,而这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辞。”
曼德尔插了个嘴:“这个情报员——他会跟钢铁代表团直接接触吗?”
“天呐,当然不会啦,”吉勒姆应道,“他很可能有个应急程序跟他们联系——一个电话代码或者别的什么。”
“那怎么运作呢?”曼德尔问。
“因人而异。可能用一个错号系统。你从公共电话亭拨一个号码,说要找乔治·布朗恩。对方跟你说那里没有乔治·布朗恩这号人,于是你道个歉把电话挂了。这个时间跟地点是事先安排好的——紧急信号就包含在你要找的那个人的名字里。之后就会有人去那里了。”
“钢铁代表团还会做什么?”史迈利问道。
“难说。很可能给他钱。安排一个收报告的地方。指挥员会给情报员安排好一切,这是肯定的,然后通过信使告诉他要做的事。他们密切按照苏维埃原则行事,就像我说的那样——即便最小的细节也会通过指挥安排妥当。混这行当的人没多少自主性。”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史迈利看了看吉勒姆,又看了看曼德尔,然后眨着眼睛说:“金发妞没有在一月和二月去找斯卡尔,对吧?”
“没错,”曼德尔答道,“今年是第一次。”
“芬南通常会在一月、二月滑雪。这四年来他是第一次没去。”
“我琢磨着,”史迈利说道,“我要不要再去见一次麦斯顿。”
吉勒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着说:“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他要是知道你脑袋被砸了,肯定很高兴。我私底下认为,他会以为贝特西也在海岸线上,但不用担心。跟他说你在某人的私人庭院里逛荡,结果被人袭击了——他会明白的。还要跟他说说袭击你的人,乔治。你始终没见到他的脸,记得么,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是东德情报局的一名信使。麦斯顿会当你后盾的,他一直都这样。特别是当他要跟部长汇报的时候。”
史迈利看着吉勒姆,一句话也没说。
“同样,在你的头被人砸了之后,”吉勒姆补了一句,“他会明白的。”
“但是,彼得——”
“我明白,乔治,我明白。”
“呃,等我再跟你说件事。金发妞通常在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去拿车子。”
“那又怎么样呢?”
“那正是艾尔萨·芬南去韦布里奇剧院的时候。星期二芬南总会工作得很晚,这是她说的。”
吉勒姆站起身来:“那我再去挖点料,乔治。再见了,曼德尔,今晚我可能会给你打个电话。我也不知道现在大家能做点什么,但是,知道这点总是好事,对吧?”他走到门边。“顺便问一句,芬南的私人东西哪里去了——钱包、日记之类的?他们在尸体身上找到的那些东西?”
“很可能还在警察局里,”曼德尔答道,“一直会留到审查之后。”
吉勒姆站着看了会儿史迈利,寻思着该说些什么好。
“你还要什么不,乔治?”
“不用了,谢谢——噢,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能不能让刑事调查部别来烦我?到今天为止,他们都来找过我三次了,虽然,在这里他们也没别的什么地方好去。你能不能暂时把这事儿定性为情报事件?既神秘兮兮,又能安抚人心?”
“行,我看问题不大。”
“我知道还是挺困难的,彼得,因为我不是——”
“哦,还有另外一件事能让你们振奋一下的。我已经比对过芬南的遗书和匿名信了。他们是不同的人在同一部机子上敲出来的。打字的力道和间隔不同,但字体是一样的。再见,亲爱的老伙计啊。多吃些葡萄哦。”
吉勒姆关上身后的门。他们听到他的脚步声清脆地回荡在无人的走廊上。曼德尔给自己卷了一支香烟。
“天啊,”史迈利说道,“你就没有一件事是害怕的吗?难道你没看到这边的护士?”
曼德尔咧开嘴笑着摇摇头。
“你只会死一次。”他把香烟塞到两片薄嘴唇之间。史迈利看着他把它点燃。他拿出打火机,掀开盖子,用留有污痕的拇指拨弄转轮,敏捷地用双手围着,护住火苗向香烟伸去,仿佛那里正有一场飓风来袭。
“好了,你是罪案专家,”史迈利说,“我们得怎样做?”
“一片混乱,”曼德尔说道,“没梳理过。”
“为什么这么说?”
“到处都是没解释清楚的零碎问题。没有警方介入。没有查证。就跟代数一样。”
“代数跟这有什么关系?”
“你得证明那些能够被证明的,这是第一点。找到常数。她是不是真的去了剧院?她是不是一个人去的?邻居有没有听到她回来的声音?要是有听到,那是几点钟?星期二的时候芬南是不是回来得很晚?他老婆是不是当真像自己讲的那样,每两个星期都会定期去剧院?”
“还有八点半那通电话。你可以帮我梳理下这个不?”
“那电话印在你脑子上了,是吧?”
“是啊。所有没解释清楚的零碎问题当中,这个是疑点最多的。我好好想过这个问题,但就是没道理可言。我看过他的火车时刻表。他是个守时的人——通常比其他人早到外交部,自己打开橱柜。他本来可以赶得上八点五十四、九点零八分的车,或者最晚赶上九点十四分的。八点五十四分的车在九点三十八分到——他喜欢在九点四十五分到达办公室。他不可能等到八点半才被叫醒。”
“也许他就是喜欢铃声呢?”曼德尔说着,站了起来。
“还有匿名信跟遗书,”史迈利继续说,“不同的人用了同一台机子。先忽略凶手,有两个人可以碰那台打字机:芬南跟他老婆。要是我们确信芬南给自己打了封遗书的话——而且他确实在上面签了字——我们必须接受的事实就是,艾尔萨·芬南打了那封告密信。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史迈利累了,看到曼德尔要离开,舒了口气。
“去梳理下吧。找出那些常数。”
“你会用得到钱的。”史迈利说着,从床边的钱包里拿给了他一些钱。曼德尔没有推托,接过来便走。
史迈利躺了下来。他头痛得要命,烧得滚烫。他想把护士叫来,但内心的怯懦制止了他。慢慢地头痛缓解了。他听到外面传来救护车的声音,车子此时正从威尔士亲王大道转入医院的院子。“也许他就是喜欢铃声呢。”他喃喃自语着,睡了过去。
他被走廊上的争执声吵醒——他听到护士提高了声音抗议;他听见脚步声以及曼德尔的嗓音,他很急迫地反驳着。房门突然被打开,有人开了灯。他眨眨眼坐了起来,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现在是五点四十五分。曼德尔正在跟他说话,几乎是叫喊着的。他想说些什么啊?说着贝特西桥……河警……昨天开始失踪……
他彻底醒了。亚当·斯卡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