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夜,风却渐渐停了。
寅时不到,因为那雪色映照,窗纸上已经明晃晃的,仿佛已是大白天。
李绝一夜没怎么睡。
身边是他求之不得的宝贝,他浮想联翩,心思绮丽,如何睡得着。
要么是眼睛看着,要么是手掌心巡视,或者唇齿以及,总是不够。
星河大概是困倦的很了,靠在他怀中睡得很恬静。
随着天光越发亮了,李绝也更加把怀中熟悉的小脸看的真切,她的黛眉长睫,桃腮秀颌,那微鼓清甜的樱唇,以及……
曾几何时,在县城内初遇的时候,做梦都难梦见的情形,成了真。
他是百看不厌,若不是怕惊醒了她,一定要好好地亲一亲。
外间细微的脚步声,惊动了李绝。
脸上的柔情蜜意刹那收敛,他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抽手,起身。
底下的床讨嫌地发出了“吱”地一声。
他不敢再动,担心地看向星河,见她只是颤了颤长睫,并未醒来。
李绝把被子给星河盖了盖,用了点巧劲儿,轻轻一跃,双足落地。
稍微将衣衫整理了一番,李绝悄无声息地他到了门边,将门打开。
院中,墙头,远处的层峦,都是白皑皑的。
院中的雪更是平整的像是被什么抹过似的,这一夜堆积,只怕要没过脚踝了。
可就在李绝眼前,一个青衣蒙面人低着头,悄悄地跟他说了几句话。
李绝的眼神微变,回头看看星河仍是未醒,便道:“在此看着。”
说罢,双臂一振,如同雪上松鹤般,极快地掠出了院子。
李绝往后面的禅房而去。
院门是开着的,却无人,李绝把门一推,迈步进入。
没有被踩过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李绝缓缓走上台阶,正欲去开屋门,房门却自己被打开了。
站在他眼前的,竟是庾凤臣。
看得出庾约一宿没睡,脸上透着一种熬过夜的微青。
两个人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四目相对,庾约面无表情地:“成王殿下。”
李绝扬眉:“庾军司。”
两人的声音并不高,屋内却仿佛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像是清梦,又像是丫鬟。
庾约眯了眯眼睛,迈步走出。
踏着雪,两个人在禅房的院墙外站住,庾约负手,将李绝从头到脚扫量了一遍:“殿下是特意来找我的?”
李绝双手抱臂,说道:“听闻庾军司一夜没睡,是为什么?”
庾约的唇角一抽:“这个属于明知故问吧。”
李绝却笑了笑:“这样的话,庾凤臣,你该知道昨晚上我跟她在一起吧。”
庾约扭头,用一种鄙视的眼神看着李绝,语气很淡地:“成王殿下,您现在至少也算是‘君’了,干这样的事儿,您仿佛觉着很体面?”
“不瞒你说,我是觉着很体面,”李绝毫不讳言:“至于你觉着体不体面,就跟我无关了。”
庾约哈地一笑:“我有一件事不解,你干这种事儿,是在皇上的默许中吗?”
李绝断然道:“我想做就做,不需要任何人的默许。”
庾约哂笑:“这就是说皇上没答应让你……公然地来君占臣妻吧。”
“皇上答不答应,或者任何人答不答应,都不重要,”李绝盯着庾约,字字清晰地:“庾凤臣,你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什么吗?”
“不是为了耀武扬威来的吗?或者,是为羞辱我。”庾约淡淡地。
李绝啧啧道:“那你把我想的太肤浅了,我也没什么可耀武扬威的,我只是知道你在等她,所以想来告诉你,事是我干的,你不要为难她。”
庾凤臣揶揄:“真真体贴啊,成王殿下,但凡是个女子,只怕都会被你的深情厚意感动了吧。”
李绝哼了声:“你不用连嘲带讽,咱们之间心照不宣,当初我离开京城,姐姐走投无路,你叫她嫁给你……若说你庾凤臣是善心大发,我是绝不会相信的,但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小人行径趁人之危,你毕竟救了她……”
庾约眉头微蹙:“你想说什么?”
“她本来就该是我的,你偷了去,终究是要还给我的!”李绝盯着庾约:“我想说的是,只要你答应立刻放了她,你可以写一封休书给她,或者跟她和离。看在你救过她的份上,我可以网开一面,对于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
庾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哦……是她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
“她不知道,”李绝并没有看出庾约是在套自己的话,“这是我的意思。”
庾约挑了挑眉。
他听李绝说什么和离休书,还以为是星河告诉了他她的打算。
听了李绝的回答才知道是李绝自己想到的。
只是他们两个竟然真的“心有灵犀”到这种地步。
“原来如此,”庾约琢磨着:“可是我不明白,殿下指的是……过去的什么事,竟需要你既往不咎?”
李绝冷笑:“李振峘州的事,你不会以为就这么过去了吧?”
“过不过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庾约仿佛无所谓的。
李绝沉声道:“庾凤臣,你真以为你清清白白?别玩火,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
庾约露出几分冷笑来:“成王殿下,你恨不得杀了我,现在却要给我一个机会?你要是真觉着我跟燕王不清不楚,倘若查证属实,把我正法就是了。到那时候,什么休书和离的都不必了,不是吗?”
他青玉似的脸色在雪光的映衬下,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寒意。
李绝道:“庾凤臣,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庾约凝眉深思,顷刻叹息:“唉,这几天,有人说我‘佳偶不成成怨偶’,也有说‘聪明反被聪明误’,现在又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竟好似全天下都在跟我作对……哈哈……”他突然笑了数声,有几分不羁地:“我倒是想看看,最终究竟会怎么样,到底是如你们所说呢?还是如我所愿。”
李绝观其行听其言,知道自己跟庾约是谈不拢的。
“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李绝的眼中也透出了冰雪般的冷意:“那你好自为之,别后悔。”
庾约淡淡道:“我从不后悔。”
李绝转身正欲离开,突然屏住呼吸。
在他背后的拐角处,星河静静地站在雪中。
她的头发已经散了,披在肩头,乌黑的缎子一般随风轻轻摆动。
此刻其实距离天亮还早着,只是雪色太盛,她站在雪地里,披衣散发,仿佛周身都带着一点柔和的莹莹清光。
明明是枯寂乏味的禅院,因为她的出现,竟透出几分梦幻之感,像是仕女图上裁剪出来的一幕极美的画。
李绝一震之下,急忙掠到跟前:“姐姐……怎么醒了?这么冷又出来做什么?”
“你……”星河看了看他,又看向他身后的庾约,声音有些艰涩:“你在做什么?”
李绝道:“没做什么,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看着风撩动她的长发,微乱地在脸颊上蹭着,李绝伸手,将那把柔缎似的青丝往后拢了拢。
星河先是将头一转,仿佛要避开,可不知为什么,又停了下来。
这个姿态看起来,就仿佛乖巧地任由他抚摸似的。
庾约在他们面前站着,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人知道庾凤臣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正在这时——“殿下……”
星河听到身后一声陌生的轻唤,她并没回头,而只是说道:“你像是有事,你先去吧。”
李绝本不想就这么走开,但见那青衣人竟不顾一切现身而出,想来是有什么惊急大事。
“姐姐稍等。”他只能先往前走开几步。
那青衣人低着头,极快而极低地跟他说了几句。
李绝脸色立变:“什……真的?”
青衣人的声音恍若蚊吶:“事不宜迟,殿下且急速回宫!”
李绝喉结一滚,显得极为焦灼。
回头看向星河,却见她正在往前,仿佛要走向庾约,并没有理会自己。
欲言又止,身后青衣人还在催促:“殿下,十万火急……”
李绝望着那边的星河,突然推开青衣人,他冲到星河身旁拦住了她。
星河驻足:“怎么了?”
李绝张了张口:“姐姐,我有一件事要赶回京内……你、等着我好不好。”
星河略一迟疑,竟道:“好。你……要小心。”
李绝稍微宽心,握了握她的手,又瞪了庾凤臣一眼。
这才转身离去。
庾约起初没看星河,直到李绝去后,他才转开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同时,随着星河越来越近,庾约也看到在星河的颈间,桃花瓣似的数点痕迹。
虽然早有准备,但在亲眼所见之时,庾约仍是情不自禁地窒息,他闭了闭双眼。
而星河转身,往回看。
庾约没忍住:“看什么?这么舍不得,怎么不跟着他一起走?”
星河确定李绝离开了,这才转回头来:“二爷。”
庾约垂眸,想到李绝方才的那些话,他笑了:“星河儿,你真真的让我刮目相看,驿马县内见到你的时候,我是万万料不到,你的胆子有这样大!竟在这庵庙之内,抛下自个儿的孩子,跟他……你可……”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解恨,而缓缓地:“真是女中豪杰啊。”
星河咬了咬唇,双膝一屈,向着庾约跪倒。
“干什么?”庾约垂眸,望着她的膝头深深地没入雪中,满头的长发随之滑落,发梢逶迤地落在雪上,白雪,青丝,惊心动魄。
星河道:“庾叔叔,我知道对不起你,我也没脸说别的,只求你一件事。”
庾约仿佛猜到她要说什么:“巧了,刚才李绝也跟我说了一件事。”
星河抬眸,眼中是疑惑。
庾约却并不给她释疑,而只是问道:“你说罢,什么?”
星河深深呼吸:“庾叔叔,你休了我吧。”
庾约拢着的手微微一握,几乎笑出来:“哦?”
星河道:“庾叔叔,你不喜欢我,我又……不是个清白的,您、您何必……”
庾约微微俯身靠她近了些,仔细打量星河的双眼:“昨晚上你跟他……”
星河知道他要问什么,稍微迟疑,她低下头,轻声应道:“嗯。”
庾约捏着她的下颌,逼她抬起头来,仔细看了星河半天,庾凤臣笑道:“你啊,你!”
吱嘎吱嘎,踩过雪地的脚步声。
前方甘泉带了一人,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一眼看到这边的情形,甘泉猛地刹住脚步,也示意身后人止步。
庾约瞟了眼,垂眸看向星河。
终于他松开手:“起来吧。佑儿应该还没醒,回去好好照看他。”
“庾叔叔……”星河拉住他的袍摆:“求您了。”
庾约止步,转头看着星河,长发逶迤落地,她跪在雪地里,仰着头哀求般看着自己,这样不施脂粉不加装扮的素净清丽模样,反而更像是犯了错给谪下凡尘的……
庾约的心很冷,虽然他以为自己早习惯了这种冷。
伸出手,轻轻地在星河的脸颊上拍了拍:“星河儿,别着急,我知道你的心意了,等回了府,我给你写好不好?”
星河没法儿相信自己的耳朵:“庾叔叔?真的?”
“我几时骗过你?”
星河的心开始狂跳,盯着庾约的眼睛,突然想起来,她有点结结巴巴地:“那、那佑儿……”
“你毕竟是他的娘亲,我也不会当真就铁石心肠为难你的,”庾约淡淡地一笑:“好了,起来吧,雪地里凉,别冻坏了。”
回头看看等待的甘泉几个,庾凤臣道:“京内恐怕有事,我不能留了,你……愿意在这儿多住几天,就住着,愿意回府……也成吧。”
“好,好。”星河眼含着泪,慢慢地站起身来,因为他刚才那一句应承,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那口气突然间毫无预兆地松了,竟恍惚地不知该怎么回答:“那,那庾叔叔去做正事吧。”
庾约刚要走,却又看向星河。
想到李绝刚才给她挽头发,庾约悄然吁了口气,把星河一把搂入怀中。
星河本以为他要走了,毫无防备,给他大力一揽,身不由己地撞到他的胸前。
她的肩跟脸甚至被碰的隐隐作痛,感觉庾约极用力地钳抱了她一下:“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对你……”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也很快,而且戛然而止,没有说完。
星河甚至没反应过来,庾约就已经放开手,转身拂袖而去。
慢慢地,等天明之后,星河已经重新梳洗妥当了。
庾清梦问起昨日的事,星河并没有隐瞒,直说遇到了李绝。
清梦悬着心,问庾约是否知道。
星河只点头,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只说:“庾叔叔不知怎么了,竟然答应了我要和离的话。”
“当真?”庾清梦也不相信。昨晚上她还就此事劝过庾约,那时候庾约还不容他人置喙呢,怎么竟变得这么快。
清梦忙问:“那他……这次没有用佑儿为难吗?”
星河道:“没有,他的意思是让佑儿跟着我呢。”
庾清梦拧眉思忖,悄悄地:“是不是因为昨晚上你跟……李绝在一起,才让二叔死了心的?”
“也许,”星河也拿不准,垂首道:“我也说不好。不过,想来他不会骗我的。”
说了这个,星河便打点回京的事,毕竟庾约说了回国公府就会写和离书给她,她可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清梦总觉着哪里有点不对,想挽留,又无从说起,只叮嘱道:“你且见机行事,千万别太急躁。”
嘱咐了几句,星河带了佑儿,离开庵堂,上车返回。
不料,就下星河进京之后不多久,传来消息。
原来京城九门封锁,严禁来往出入。
庾清梦不知出了何事,正提心吊胆,青叶观那边陆机赶来,才告诉了他内情。
昨夜皇帝的病体突然危重,昏迷不醒。
宫中竟无人掌事,关键时刻,燕王李振出面主持大局。
而后,便封锁了城门跟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庾清梦着急地:“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是燕王主持?那成王呢?”
陆机道:“听闻成王也给传召入宫了……还有那些辅政朝臣们,唉,是非成败,大概在此一举了。”
清梦又一想,忧虑:“怎么会瞬息万变的,早知这样,就该拦着三妹妹,别叫她着急回城去了。”
陆机微笑:“这倒不用担心,不管怎么样,没人敢伤害到容姑娘跟玄佑。——你可知道,她跟玄佑在这里住着,里里外外都有皇上安排的人?就是怕当初刺杀之事再出一次。”
庾清梦顿了顿,有些迟疑地看着陆机:“我……我还是不太相信,佑儿真的不是二叔……”
陆机叹息道:“你是因为跟那孩子朝夕相处,所以看不出什么来。而当初,铖御给送到我跟前的时候,跟玄佑差不一两岁的年纪,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来不妥了。”
清梦眉头深锁:“我是越来越不懂二叔了,按照他向来那孤高自许的性子,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而且,就算他对三妹妹起了怜悯之心,要庇护她,有的是法子,为什么非得娶了她?弄的现在自己也……左右为难。”
陆机琢磨了会儿:“情之一字,若是能说的明明白白的,那就不能叫‘情’了。”
庾清梦怦然心动,抬眸看向陆机。
陆风来给她一瞅,忽然心虚:“呃……贫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
清梦轻笑:“谁说你有别的意思了?又来欲盖弥彰。”
陆机咳嗽了声:“我也该回去了……”
“风来,”清梦走上前,拉住他的袖子,柔柔弱弱地道:“京城内局势千变万化,我……有些怕呢,你留下来陪一陪好不好?就当是慈悲了。”
陆机转头,望着她盈盈的眼神,他是想走的,但是腿脚却在犹豫着。
庾清梦的手指细嫩,拉着的也仅仅是一片轻飘飘的袖子,对陆机而言,她却仿佛有千钧之力,拽的他即将东倒西歪身不由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