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车驾里的是李绝,庾约也不会如此惊愕。
此刻他看着眼前的人,有点意外,也有点不太意外。
暗沉的眸色几度变化:“怎么是你。”
在庾凤臣面前的,是一张清秀斯文的脸,神情里透出几分隐隐地愧然,赫然正是戚紫石,
戚紫石有些赧颜地,垂了眼皮:“二爷,回头,再跟二爷详细告知吧?”
庾约的神情高深莫测地,他微微抬起下颌,睥睨的神气看着戚紫石:“我看,还是不用了。”
戚紫石一怔。
庾约呵地一笑,抬手拂了拂衣袖:“你现在应该是改投明主了吧。”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的。
从方才在车驾外听到那一声含糊的应答,庾凤臣就已经心生怀疑了。如今照了面,心里已经洞若观火。
戚紫石双膝跪倒:“二爷……”
“不必再如此,”庾凤臣一抬手,唇动了动,他其实是想问李绝在何处,而燕王……但他是何等聪慧之人,看到这幅情态,早预料到事态之变化:“就先回京吧。”
不等戚紫石回答,庾约转身出了车驾,红衣影动,他已经跃了下地。
冬日的风甚是冷硬,拍在他的脸上跟身上。
就在双足落地之时,不知为何,庾约竟然晃了晃,站不住脚要跌倒似的。
许是风太大的缘故。
前方几位朝臣见他现身,有向他靠拢的势头,都是想问他见了燕王,到底如何。
庾约不等他们开口,便冷冰冰地说道:“各位不必多言,即刻启程进城。”
朝臣们摸不着头脑,但看着庾约脸色如此之差,连兵部王尚书也不敢再多言,只急忙各自退下,一同回京。
就在庾约同众朝臣迎接着“燕王车驾”回城的时候,另有一辆不起眼的小车,悄悄地进了西城门,往皇宫而去。
马车并没有在午门口停下,守门的侍卫齐齐让开。
那辆看似平平无奇的马车,竟直入宫廷!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有路过的宫女太监忍不住都转过头来打量,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要人,竟能在皇宫之中跑马。
马车一直过了金水桥才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人。
两侧侍卫扶着,往前方的皇帝寝宫而去。
接连数日,皇帝都没有睡好,心力交瘁。
他并不是操心盛州的情形,也没有很担心燕王如何。
心里记挂着的,却只是那一个人。
内侍来报:“启禀皇上,信王府的铁卫,送了人进宫了。”
皇帝抬了抬眼皮,有些懒懒地:“带进来吧。”
不多时,两名内侍扶着一人进内,那人身形高大,原本威风凛凛的一张脸此刻有些憔悴,竟正是燕王李振。
李振本是个孔武有力之人,此刻却仿佛软了手脚,被内侍搀扶才能上前。
远远地看着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一股寒气自燕王的心底升了出来。
打小,燕王就很惧怕皇帝,当然不仅仅是他,李坚也是同样。
皇帝对他们的亲情简直少的可怜,仿佛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彼此是君臣的关系,而父子的牵绊,却反而很淡泊。他们若惹皇上不快,便会翻脸无情生死立见的。
所以在看到李绝的那张脸的时候,燕王打心里想要取他的性命,就算杀不了皇帝,杀了李绝,也是好的。
但就在看到皇帝那仿佛睥睨般的凤眼的时候,燕王那狂猛之气突然消遁无踪了,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孩童。
几乎没怎样,就在内侍松开他的瞬间,燕王便跪在了地上。
许是心里的恐惧,又或者是因为身上并没有任何力气的缘故。
皇帝并没有立刻出声,过了半晌才道:“燕王,终于……肯回来了?”
燕王惨惨地一笑:“是,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并没有坐的很端正,而是略略侧着身子,透着些许不羁:“看你的样子,确实是病的不轻啊。”
燕王低着头,无言可说。
皇帝抬眸想了会儿,喃喃道:“别的病都还好说,心若是坏了,那就没法儿办了。”
燕王的唇动了动:“多谢父皇体恤。”
皇帝换了个姿势,略略垂首看向燕王:“体恤什么?朕都不知你是怎么病了的。说起来,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害的?”
燕王明白,皇帝嘴上说病,其实指的是他的“心病”而已。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燕王吁了口气:“儿臣有一件事情不解。”
“何事。”
燕王缓缓抬头看向皇帝:“倘若儿臣按照父皇所说,即刻回京,不在中途耽搁,父皇会如何处置儿臣?”
皇帝淡然:“你又无罪,谈何处置?”
“是儿臣失言,儿臣的意思是,父皇……会如何安排储君之选。那个位子,真的会落在儿臣的头上吗?”李振已经没什么可失败的了。索性求个明明白白也好。
皇帝有点意外,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有这种胆子,皇帝微微一笑:“你觉着呢?”
燕王神情惨然:“儿臣……不敢妄自揣测。”
皇帝却淡淡地:“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燕王很惊诧:“父皇……”
皇帝垂眸淡看着他:“因为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燕王的眼睛逐渐地睁大,是不信,也有一点绝望。
他知道皇帝这是回答了他,而这个答案如此残忍。
“为什么……”李振忍不住,眼睛盯着皇帝:“这是为什么,父皇?难道我一点机会都没有?”
皇帝冷道:“不是朕放弃了你,路是你自己选的,你执意耽搁在半路,就证明你心里没底,同样也没数!你不肯相信朕会传位给你,所以你宁愿选你自己的路,不是吗?只看这一点,你就已经没资格了!”
李振的嘴张开,好像有话从空洞洞的口里飞出来,但他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又呆呆地闭了嘴。
“他……”他的脸色灰败地:“父皇,真正喜欢的是……铖御?”
“偏心嘛,总是有些,”皇帝并不讳言:“你不是也看出来了么,他跟朕最像。”
“但他不是正统!”李振几乎吼出来。
“什么是正统?”皇帝丝毫也不恼,像是看一个狂怒的孩童一样的眼神,他只很轻地说:“铖御,是朕的骨血。”
李振胸口起伏。
那天在峘州,所谓的刺客袭扰,其实却是燕王的人发难,已经将三位辅臣控制住。
而燕王自己却去跟李绝挑明了他的身世之谜。
李绝起初不信,但是仔细想想,皇帝对他的那种格外的疼爱,确实曾经叫他心里疑惑过,那时候他还以为皇帝是想利用自己做点什么。
可是从皇帝的只言片语里,却时而透出别样的意味。
比如他开玩笑说星河不会跟自己要皇后位、而他也没资格给,皇帝的回答。
还有之前的一次……
至于他自己,从小离开信王府,以及那极其古怪的、不许进京的禁忌。
也许……是怕他进京之后,给皇帝认出来?
脑中跟耳畔都隆隆作响,在那瞬间,对于李绝来说,仿佛天塌了一般。
燕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制住。
当时,兵部卢侍郎已然受伤,其他两位因是文官,并未反抗,只给囚禁于房中。
李振先礼后兵,冠冕堂皇地对三位说道:“本王得到消息,说是孝安太子之死另有隐情,而别有用心之人也意欲谋害本王……所以才止步不前。”
三位大臣瞠目结舌,礼部袁侍郎试着问:“王爷指的别有用心的人是?”
李振道:“自然就是信王府的人,哼,皇上被蒙蔽,非但重用,甚至放任李铖御,他跟小信王勾结,意图对本王不利,本王岂能坐以待毙?”
三人心惊,虽不能信,但如今燕王一手遮天,指鹿为马,又如何。
李振见他们并未反驳,略觉满意,便道:“本王才是跟太子手足情深之人,自然要为太子殿下之死追查到底,主持公道。也不会让皇室血脉,被他人混淆。”
终于,兵部卢侍郎忍无可忍:“王爷在说什么?孝安太子之死已经尘埃落定,跟三殿下有何关系?三殿下如今又何在?”
李振淡淡道:“他已经被本王关押。”
卢侍郎稍微松了口气,又义正词严地说道:“我们是奉皇命而来,王爷羁押钦差,可知是什么罪名?”
“住口,”李振怒道:“等本王回京,自然会跟父皇面禀,父皇自然会明白本王的一片苦心。”
卢侍郎揶揄:“原来王爷是想清君侧啊,真是个好借口,哦不对……是一片苦心。”
燕王动怒,几乎即刻将卢侍郎斩杀,还是心腹人劝说,这才暂时将他关押。
礼部的袁侍郎见势不妙,自然不会吃亏,吏部张大人也只能从中附和。
唯有一点可惜,之前趁乱时候,跟随李绝的那二十三铁卫,竟然逃之夭夭下落不明了。
只是燕王自诩胜券在握,毕竟李绝已经在他手中,还怕那些有勇无谋的士兵吗?
料想翻不起波澜,倘若那些人想作乱,正好一网打尽。
谁知那些铁卫竟好似泥牛入海了般,一连数日,毫无声息。
燕王觉着他们可能已经见势不妙,远远逃走了,便不以为意。
更加不再掩饰,大张旗鼓地调兵往京师而行。
他只是没想到,本来已经是待宰羔羊的李绝,竟然能够在垂死之际,绝地翻身。
按照燕王的想法,他本来要立即杀了李绝的。
但李绝在得知身世之后,俨然地万念俱灰,燕王又觉着一切尽在掌握,所以竟不着急要杀他了。
直到那天,燕王在见过了京城内的来人后,心血来潮,问起李绝。
负责看押的侍卫说,李绝已经几天水米不进,这样下去,就算不去杀他,他自个儿也把自个儿活活饿死了。
李振很震惊,没想到李绝竟然会“寻死”,他亲自前去查看。
果然,短短数日,先前那个玉人仙童般的小道士,已经憔悴消瘦的极其可怜,原本的纯阳巾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宽绰的道袍倒像是盖在身上的什么布。
燕王先前甚是忌惮李绝,一是因为他跟皇帝长得像,二是怕他威胁自己的位子。
如今李绝威胁不到他了,自然也不必过于嫉恨。
见李绝这样,竟皱眉道:“你不吃不喝,是想怎么样?真的要寻死吗?”
李绝一动不动。
燕王向旁边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上前试探,只觉着脉搏微弱,便皱眉道:“王爷,他的情形仿佛不太好。”
李振本以为李绝会死在自己手上,没想到竟连动手都省了。
“你要真的这么死了,倒也干净,本王也不用背负手足相残的罪名了,”燕王忖度着叹了口气:“你也别怪本王,要怪,就怪……你的出身吧。”
看李绝毫无反应,燕王摇头:“你倒是想想看,从小就给赶出信王府,难道真的是因为你伤了人命的原因?三弟啊,信王府上下摆明了是不待见你……就是不知道信王叔他、到底知不知道你不是他亲生的……”
说到这里,地上的李绝稍微动了动。
燕王盯着他:“我想,信王叔最好不知真相,他英雄豪杰了一生……要是临了知道自己竟然竟受了那种侮辱,只怕死也不能瞑目。”
耳畔长长地一声叹息,是李绝。
燕王微怔。只听李绝喃喃说了一句,只是听不清。
“你说什么?”燕王问。
他身边的人靠近了,仔细一听:“回王爷,他说什么临行之前……皇上、亲口说……什么的?”
燕王脸色一变,挥手命侍卫退后,他自己上前一步。
只见李绝闭着眼睛,因为瘦了,眼睫显得格外浓密而长,轻轻地动了动:“李振……”
“你要说什么?”燕王问。
李绝的眼睛缓缓睁开,气若游丝:“皇上,跟我说,你……跟坚哥哥不能比,他让我……”
燕王的眼神沉沉,见他有气无力,便冷笑:“让你怎么样?”
“让我……必要时候可以,”李绝的唇角挑起,是一个难以形容而令人心惊骇然的笑:“——杀了你。”
三个字出口,燕王的颈间被什么握住,他垂眸才发现是李绝的手,竟不知是何时出手的!
极长的五指死死地扣着他的脖颈,稍微用力,就能将他的脖子扭断。
“你、”李振呼吸困难,简直无法相信:“你竟……”
李绝呵地一笑,慢慢地站起身来,手上却未曾放开:“我要不要杀了你呢,殿下。”
燕王的眼神有瞬间的慌乱无措,然后他恼怒:“原来你是装的?你想杀了我?好啊,你杀了我,你也逃不了,外头都是燕王府兵,而我的十万兵马也会直指京师,再加上辽人那边,这天下大乱,就算是给我陪葬,倒也成!”
李绝叹息:“谁说我是装的,我只不过会一点点辟谷之术而已。不然,怎么能让你得意忘形,疏于防范呢。”
“你在说什么?”燕王皱眉。
李绝眼底漠然:“我被你捉了,铁卫却下落不明,你怎么能不去追缉他们?啧啧……你以为铁卫真的只会胡冲蛮干,杀人如麻么?外头都是燕王府兵?你不妨试试看。”
直到这一刻,燕王才真正的慌了,他勉强镇定,感觉李绝的手松开了些,便忙叫道:“来人……”
片刻,一道人影缓步走出,衣着打扮确实是燕王府兵。
但李振只扫了一眼就察觉不对。
那人走进来,竟向着李绝行礼:“三殿下,有何吩咐。”
李绝淡淡道:“没什么,去备水吧,我要洗澡。”
燕王心寒。
那人退下后,李绝好整以暇地笑了:“二哥,你做事不够利落,当初拿住我的时候就该一刀杀了,何必拖延这么多日子呢?论宅心仁厚你比不上坚哥哥,论狠辣果决你也比不上皇上,那个位子,你恐怕……不配啊。”
李振闭上双眼,又冷笑:“我不配,你配,皇上是跟你说定了吗?”
“我?”李绝的目光浮动了会儿:“我不知道,本来我对那个位子毫无兴趣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既然你不中用,那我……”李绝嗤地笑了。
可突然毫无预兆地,他跟想起什么似的,笑容一僵,猛然左手抬起,急切地在发髻上抚了抚。
当手指摸到了那根看着不很起眼的银簪之时,才仿佛松了口气,倒像是怕那簪子丢了似的。
燕王李振感觉他的举动有些突兀,随之扫了眼,看到那簪子顶上竟还有颗小小珍珠。
这根本不像是男子所戴之物,更加不该是道士所戴的,但这会儿燕王根本没心思留意这些。
“你怎么样?”燕王问。
李绝又摸了摸那根簪子,缓缓地吁了口气:“那我就坐上去玩玩罢了,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