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末,一场大雪。
有两个消息几乎一前一后同时抵达了京师。
第一个是峘州方向,燕王李振,终于启程向着京师而来。
这本是个好消息,但偏偏伴随燕王一并而至的,竟还有十万的燕王府兵。
至于第二个,则是盛州方面。
辽军集结二十万大军,正欲跟盛州军生死决战。
这两个消息降落,惊雷一般,接连数天,京城内上到王公将相,下到黎民百姓,都震惊的无以复加,街头巷尾几乎都在议论这两件大事。
朝臣们各怀心思,有义无反顾站在燕王李振这边,言之凿凿说是无碍的,也有觉着燕王太过不识体统,上书弹劾的。
但其中大多数却是沉默,这些人心里是对燕王所做暗中腹诽的,但在这种前途不明的情形下,还是姑且忍一口气,明哲保身吧。
而坊间的论调也并不算很好。
毕竟先前陆陆续续经历了信王李益都身故,孝安太子猝然而殁的事,已经是士气低落。
再加上据说燕王病倒,而皇帝的身体也不算甚佳……
至于远在盛州的小信王李重泰,隐隐约约听闻他身上有伤!
如今整个皇朝,全须全尾安然无恙的,仿佛只有一位信王府的三殿下李铖御。
只是这位三王子如今也去了峘州跟燕王“交涉”,竟不知后续如何,万一也有个不测……
总之,本朝皇族竟是一副血脉凋零、后继无人的架势。
这难免不会让百姓们感觉到一丝丝的悲观,如今再加上辽人气势汹汹而来,许多人开始担心,小信王李重泰能不能阻住辽人的这次进攻,而万一盛州有个闪失,辽人的铁蹄势必会踏入中原……
假如皇朝之中能够人人一心,抵御外侮倒也罢了,偏偏又是一副风雨飘摇捉摸不定的情形,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姿态。
此时虽年关将近,但因为这两件大事,如山似的压在头顶,那过年的喜气,都因而淡薄了不少。
宫内,皇帝寝殿。
皇帝看着李振派信使带回京内的上奏,眼睛眯起。
在奏疏之中,燕王解释,——原本是因为听说了盛州方面形势严峻,所以才特调了十万军马一同随之回京,一则护卫京师,二则也是听从皇帝调遣。
他说这些兵马随时可调往盛州,跟小信王一同抵御辽军,字里行间仿佛诚恳而贴心。
在奏疏中,李振也略提了提李绝,说他们一见如故,也将一同回京,请皇帝放心。
皇帝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将燕王的奏疏传给庾约等众位大臣查看。
众位传阅过后,面面相觑,却没有人敢先出声。
就算燕王真心的是为了护卫京畿而调兵马,那也是未经皇帝允许而擅自行动,带兵逼近京城,这本身就是大忌。
燕王敢这么做,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证明他已经毫无顾忌。
朝臣们虽然不满,但也都忌惮燕王,谁也不敢先出声点破。
皇帝目光沉沉地环顾在场群臣。
令人意外的是,在所有的鸦默雀静中,最先出声的,竟是庾约。
“启禀皇上,微臣觉着,燕王殿下此举,过于逾矩。”
皇帝瞥向他。
庾约皱眉,眼带忧虑而掷地有声地:“京师自有防卫,何况辽军远在盛州之外,还未到需要地方兵马拱卫京城的地步,燕王殿下擅自调兵,意图如何令人猜疑!微臣斗胆,皇上该派钦差加以斥责,责令燕王退兵,只身进京觐见才是正途。”
庾约率先出声,群臣心头一宽,陆陆续续,也有人出言附和。
不过,也有少数几人,尚且替燕王开脱,而只赞扬说燕王是在急朝廷之所急,乃是好事,不必多心猜忌等等。
皇帝听罢众人所说,轻轻地叹了声。
他的目光落在庾约身上:“凤臣,京畿辖下二十三县的兵马,可都调动妥当了?”
庾约躬身:“早已经按照皇上所命,十六万兵马严阵以待。”
皇帝颔首:“这样朕就安心了。”转头看向兵部尚书:“之前命靖边侯等自边塞所调兵马,倒是不用回京,叫他们自赶往盛州,跟小信王共御辽军。”
说到这里,皇帝哼地笑了声:“自家里怎么样都行,当务之急,还是辽人。”
将兵马调停妥当,皇帝又传口谕,让传旨太监即刻加急出京,赶往燕王大营,命燕王将兵马就地驻扎,只身尽快回京面圣。
众人自皇帝寝宫退出,有几位大臣先围住庾约,问长问短,无非是问情形是否安然无恙,燕王会不会听从皇上口谕。
也有的担心皇上的旨意反而会逼得燕王恼羞成怒,倘若此时此刻燕王在京畿之地做起乱来,再加上盛州方向的辽军虎视眈眈,那么对于朝廷而言就是腹背受敌,内忧外患,两头作战,至为危险。
因不在寝宫,话说的未免直白,谁知又招惹保燕王一派的不满,怒斥对方小人之心度燕王之腹,实在大逆不道。
有直臣便怒骂这些人首鼠两端,燕王还未到京亦未继位,就开始忙着阿谀奉承。
两方争执不下,差点动手。
“外头还不知如何,你们先乱起来!”紧急之时,庾约呵斥几句:“皇上还只想着大局为重,各位先浮躁的自相残杀,到底想干什么?成何体统!”
几位朝臣这才各自按捺,分头而行。
出了午门正欲上车,甘泉近前:“二爷,阿镜回来了。”
庾约瞥了他一眼:“如何?”
甘泉皱眉:“不好说,还是让阿镜亲自跟二爷禀明。”
庾约点点头,正要上车,突然又道:“泉儿,你跟平儿丫头的事,怎么还不办。”
甘泉微怔,复敷衍似的一笑:“最近事情忙,谁有心思做那个。”
庾约道:“再忙也不耽误你娶妻生子啊。”将甘泉扫了眼:“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早点成亲,有了妻子,或者可以不在京内厮混,对了……去江南吧,那儿的水土好,携家带口的过去住着倒是不错。”
甘泉脸上还挂着笑,心里有些发毛,忖度地看庾约:“这个……这个还早呢。不着急。”
庾约却又轻描淡写地:“你在那儿有没有房子?没有的话,置买两套吧。”
甘泉抿着唇,没法出声:在南边他确实有好几处房产。
庾约这话可不是玩笑,他必定知道。
“二爷……”甘泉心里不安,知道自己先前跟平儿透的事,只怕庾约已经窥知了。
庾约淡笑道:“该走就走吧,你也跟我那么久了,也该歇口气儿。不过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女人嘛,你可以宠着,但有些机密的事儿,存在心里,别说出去,保不住的……知道吗?”
甘泉的笑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庾约不等他开口,已经上了车。
马车缓缓而行,到了京畿司,庾约负手进了房中。
阿镜等候良久,入内禀告。
甘泉本想进内,却还是站在了门口沉默等候。
直到一刻多钟,阿镜退了出来。
甘泉犹豫片刻,终于走了进去。
庾约扫见了他:“没传你。”
甘泉跪在地上:“二爷。我错了。”
庾约头也不抬,只看着面前的公文,也不应声。
甘泉耷拉着脑袋:“二爷若是想责罚,我也没有话说。可我跟随二爷这么久,我自诩从无……”
庾约淡淡开口:“你跟我多少年了,不知道我办事的规矩?”
“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二爷向来的行事,”甘泉咽了口气,把心一横:“所以我才觉着、二爷这次有些太过于冲动了。”
庾约的眼神变暗:“哦?”
甘泉紧张的嗓子发干:“二爷以前都是公事公办,但是现在,二爷只怕是、是……有些意气用事了。”
庾约唇角浮出极淡的一点笑:“你觉着我是私事公办,还是公事私办。”
甘泉苦笑:“二爷,我不敢说。您是聪明人……也不必我说。”
“你哪里是不敢,你敢的很。”庾约重又垂眸:“你都敢把我的事跟人到处宣扬了。”
“我真没有,”甘泉忙抬头,着急地:“我也没敢说别的,只是、只是我……指望着,二夫人若是能懂,或许可以、可以劝回二爷。”
甘泉很清楚平儿的性子,也知道平儿对星河忠贞不二。
所以甘泉跟平儿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早料到平儿绝对不会瞒着星河。
而倘若星河聪明,就会明白他在“怕”什么。
他是希望着,星河可以阻止庾约。
“你可真是聪明绝顶啊,泉儿,”庾约呵呵低笑:“你竟指望她……你真是白跟了我一场。”
门外有两个侍从刚要进来,看到这幅场景,急忙止住。
庾约抬眸,冷冷地眼神所至,那两个便悄然退下了。
甘泉仍是跪着:“我只是忖度着,府内能开口、敢开口规劝二爷的,只有老太君,跟二夫人了,我不敢惊动老太君,所以……”
庾约道:“我看你是在作死!”
“二爷息怒,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甘泉喃喃,说到这里重又抬头,声音压得低低的:“不过,不管二爷怎么处置我我都认了,只求二爷,二十三县的兵马,千万不能、不能轻举妄动……不然就真的万劫不复、回不了头了。”
最后一句,他的嗓子都在颤。
“胆子越发大了,背地里教唆人来说不成,非得自个儿开口了?”庾约的眸色极深,似笑非笑地,却仿佛没当回事儿:“泉儿,你真的要作死啊。”
甘泉不敢再说下去,沉沉地重新垂了脑袋。
雪渐渐停了,燕王抵达京郊。
不知是不是皇帝的口谕起了效果,燕王李振果然将他的十万军马留在了京畿二百里开外的裂云镇,自己只带了几百禁卫跟侍从。
宫内跟京城之中早早做了“预备”,宫中内侍,朝上百官,出城前往迎接。
庾约自然也在其中,按照皇帝的吩咐,早就调拨了三千军马,从城门到七里亭,紧锣密鼓地排布妥当。
而早在燕王驻扎裂云镇的时候,京内的密探们便不停地在云村跟京城之间来回穿梭,随时探听消息。
今日虽然无雪,天却依旧阴沉沉的,好像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风尤其大,吹得人站不住脚。
官员们等在七里亭,被风吹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一名侍卫飞马而至。
那人来至庾约跟前翻身跪地:“军司,各位大人,燕王殿下已经在二里开外,即刻抵达。”
周围众人听了这话,又是忐忑,又是紧张,却不敢放松。庾约一摆手,那侍卫重又退下再探。
就在各位几乎给风吹僵住了的时候,前方路上旗帜招展,是燕王的车驾出现了。
一瞬间,好像天地间的声音都消失了,群臣们悄悄地挺了挺原先有些冻僵了的腰跟腿,不约而同地向着车驾来的方向凝视。
头前是燕王的一干亲卫,浩浩荡荡地近百人,打着烈烈的王旗。
中间才是朝廷派过去接洽的宫内太监,簇拥着一辆极大的马车。
燕王就在车中,气势惊人地缓缓逼近。
庾约身旁,兵部王尚书不由冷笑了声,风中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好大的架势。”
大多数人没听清,但也有听清楚的,却宁肯装作没听见。
庾约扫了王尚书一眼:“稍安勿躁。”
王大人道:“我可没庾军司这么好的耐性。”
他是兵部尚书,盛州方面已经够他操心的了,弄的不好,那可就是倾覆之祸患,倘若燕王能够一早回京,安分守己主持大局,倒也不至于这么内忧外患,手足无措。
如今闹得人心惶惶,朝臣们大部分亦自觉危若累卵,而燕王还是这么慢条斯理的,大摆架子,真是离谱。
王尚书实在耐不住,几乎要发作起来,什么未来的储君,若储君是这样的明知外敌来犯而不知轻重,不管君父安危,不知百姓死活,只求排场跟满足一己之私,那将来就算登基……
也不过是个昏君!
简直叫人心凉。
不等燕王慢吞吞地靠近,庾约道:“各位,咱们挪步吧!”
几十名官员跟宫内派出来的太监,向着车驾迎了过去。燕王那边自然也看到了来迎的大臣们,缓缓地停了下来。
头前列队的禁卫向着两边撤开,中间燕王的那大车仍是纹丝不动,燕王竟仿佛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官员们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面面相觑,悄然低语。
此刻,一名燕王的内侍小步跑来:“各位大人,劳驾久等了,只是王爷身体不适,不能在此面见了。还请回京再……”
“这是什么道理!”王尚书按捺不住先发了声:“就算王爷不愿下地,至少露个脸,让臣等面见参拜!”
旁边礼部尚书却忙陪笑说道:“既然王爷有恙,此处风大,还是别为难了。回京再行礼也是使得的。”
王尚书扭头:“王爷的贵体经不得风,我们在这儿呆了半天就是活该的?”
礼部尚书见他大失体统,可见是动了真怒,便笑了笑,不再跟他争执。
还有几个朝臣都看向庾约,等他的示下。
庾凤臣眉峰一挑,盯着眼前如山的车驾。
终于,他深深呼吸,竟迈步往前,走到车外,他俯身行礼:“微臣,庾凤臣参见燕王殿下,不知殿下身子有何不适?是否要急传太医?”
车中含含糊糊,有一声响动。
庾约的眼神一沉:“微臣甚是忧心……请王爷恕罪,容微臣一见!”
话音刚落,庾约迈步上前。
两侧的侍卫彼此对视,正要拦阻,却见他大红的官袍袖子一甩,整个人身形一晃,竟飘然跃上了马车!
不等人反应,庾凤臣已经抬臂,竟将车门撞开!
车门打开,庾约跟车中之人打了个照面。
一向泰山崩语气而面不改色的庾凤臣,不由也遽然色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