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魂不附体,她问甘泉庾约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甘泉却总是不回答。
到最后两个人分开的时候,甘泉还特意叮嘱,叫她千万别把今日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星河。
而且,甘泉还是求她好好地再想想,要不要跟他一起离开京城。
平儿虽然不懂,但总觉着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甘泉对于庾凤臣一贯忠心,对于庾约更有着仿佛十万分的信赖。
平儿甚至感觉,甘泉之于庾约,就像是自己之于星河般,是一辈子也不会离开的。
所以甘泉提出要跟她离京,平儿才会这样惊疑。
平儿不想对星河隐瞒,甚至希望星河能够参透出点儿什么来。
星河听罢凝神:“他真的这么说?”
“千真万确,”平儿望着星河,似乎想她快拿个主意,“姑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星河本来要去老太君那里,此刻扶着桌子,缓缓坐了回去。
并非“是不是”,而是一定有什么事。
甘泉是个最沉稳,精明的人,如果不是事情有变,他绝不会竟生出要离京的想法。
可到底会是什么,竟让甘泉愿意舍弃前程,舍弃庾约……也要离开?
他说的那句“二爷跟先前不一样了”,又是怎么回事。
庾约怎么跟先前不一样?
但据星河看来,庾凤臣的行事,性情,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
那到底是什么让甘泉如此不安。
难不成……
星河看向平儿:“他说,京内的局势太过复杂?”
平儿点头:“是这么说的。可是……有什么复杂的?”
虽然在国公府内呼风唤雨,平儿对于朝堂上的事却仍一知半解。
星河眉头深锁——京内的局势,庾约的行事,甘泉的不安……
当夜庾约并没有回府,星河让平儿派了几个小厮,出去打听峘州的情形。
小厮们陆陆续续回来,只说并无消息,只有一个小厮去了趟车马市,回来说,有峘州方向的客人进京,说那边儿已经封了城之类的。
又两日傍晚,星河正在老太君房内,外头报说二爷回来了。
庾约进内给老太君行礼,詹老夫人道:“你怎么又连日忙的不着家了?还知道自己的老婆孩子?”
“这两日军务上的事过于忙乱,”庾约垂首,陪笑,“老太太见谅。”
詹老夫人道:“都像是你这样,当朝臣的都不要成家立业了。”
星河在旁:“老太太,自然是二爷的正事要紧,他若整天都呆在家里,只怕还叫人笑没出息呢。”
詹老太君笑道:“你倒是替他说话,罢了,你不生他的气,我又说什么?”说着因问庾约:“最近朝中可有什么大事没有?”
庾凤臣道:“暂时无事。”
詹老太君皱眉想了想:“之前不是说信王府的三王子,去了峘州见燕王殿下的,还没回来?”
“是,尚未有消息。”
詹老太君叹了声:“这也是古怪,难不成燕王的病情真的不容乐观?”
萧夫人在旁说:“我也担心如此,要不然怎会一直耽搁?若燕王殿下有个什么不好……恐怕皇上只能传召在盛州的小信王殿下了吧?”
詹老太君皱眉点了点头:“真到了那一步,那也只能如此了。唉,皇室血脉单薄啊。”说着她又望向庾约:“你怎么看?”
庾约一笑:“老太君何必为这些操心,皇上且都不急呢。”
詹老太君笑起来:“这话说的好,皇上不急,我们急。”
庾凤臣忙道:“是我失言了。”
老太君道:“罢了,咱们一家子私下说说而已,也没什么僭越,失言的。何况说的都是实话。”
她说了几句,看看星河正在旁边听的专注,便道:“你也回去吧。佑哥儿我便留下了,今晚上他陪我睡。”
老太君是故意地要给两人相处的机会,星河只能起身,同庾约一块儿出了上房。
入夜,寒意更重。
丫鬟把披风撑开,给星河披上,她正要整理,庾约伸手过来,替她将帽兜抖开。
星河一怔,庾约道:“刚才我回来,飘了点雪。”
两人出了门,果然风不小,扑面有些凉浸浸地,微微湿润。
星河双手拢着披风,眯着眼睛小心往前走。
庾约转头看看她谨谨慎慎的样子,终于一手挽住她的胳膊,一手护着她的肩头。
丫鬟在前挑着灯笼,两个人缓步而行,过前廊的时候,风更大了些,一下子把星河的帽兜掀开,披风的角摆啪啪作响,星河她“呀”了声,转身避风。
庾约道:“别动,我抱你回去。”
“不用……”星河还未出声,给灌了一嘴寒风。与此同时庾约一矮身,果然将她抱了入怀。
星河来不及如何,只能噤声,感觉身子在他怀中微微摇晃,心里忍不住叹息。
庾约走的并不快,半刻钟后,才回到院内。
平儿见他们这般回来,有些诧异,忙跟众丫鬟上前伺候。
屋内的炭炉暖烘烘地,星河解了披风,卸了风帽,温水洗了手,又去更衣。
等收拾妥当出来,晚饭已经备好了。
庾约坐在暖炕上,正在试探那酒壶。
星河看他淡淡的神情,就也挪步上了暖炕,在他对面坐了:“二爷我来吧。”试了试酒壶已经热了,便用帕子兜着,给他斟了一杯。
庾约抬眸看了她一眼,她换了身家常的衣裳,天青缎子在灯影下显出几分柔和,庾约眼底有些微暖的笑意,他举起酒杯吃了半口:“你要不要喝?”
星河有点意外:“我不能喝。”
庾约道:“无妨,反正已经入夜了,又不会再有人叫你去办事儿,喝醉了只管睡就是了。”
星河一笑:“还是罢了,喝醉了会头疼,二爷也少喝吧。”
庾约没有勉强。
星河见他目光打量桌上,便给他夹了一筷子板栗野鸡片,庾约看她一眼,慢慢吃了。星河又夹了点菜心给他清口。
庾约吃了会儿,把一杯酒都喝了。星河想给他斟,却又停下。庾约道:“怎么了?”
“还是别喝了。”星河担心的是庾约喝醉。
庾约却也知道她担心什么:“你这么殷勤,我多喝几杯又如何?”
星河笑了笑:“二爷,喝多了伤身。”
庾约道:“什么伤不伤的,这才多少,当年我在军中的时候,哪里是用这小酒杯,都是大碗喝的。”
星河一愣。
庾约望着她的眼睛:“怎么,你不信?哼……”他的眼底浮现淡淡的惆怅,晃着酒杯,喃喃念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这几年星河看书不少,早非当初字也不认得几个的时候了,当即知道这是辛弃疾的《破阵子》。
她微微地有些出神,反应过来后,才发现庾约正盯着自己。
被他乌黑的眼珠盯着,星河心里一跳:“我不搅二爷的兴致,那就再喝一杯,不能再多了。”
庾约一笑,将杯子递过去,星河斟满,庾约盯着她,突然把一整杯热酒一饮而尽。
星河看愣住:“二爷你……”
庾约把杯子放下,轻声道:“从那次,你说和离的时候,就对我不理不睬的,今日是怎么了?”
星河屏息。
庾约的双眼微微眯起,才两杯酒,以他的酒量是绝不会醉的,此刻却无端地有些上头:“嗯?又想跟我说什么?”
星河悄悄咽了口唾沫:“二爷,先前我去……看望四姐姐,遇到了陆观主。”
庾约仿佛意外:“陆机啊,怎么?”
星河道:“陆观主说,二爷最近忙的自顾不暇,他……有些担心。”
“陆机,为我担心?”庾约挑了挑眉。
星河道:“他的意思是,京城内的局势风云变幻,还有峘州那边情形不知如何,他是怕二爷人在局中,当局者迷,或者会……行差踏错。”
庾约深深地看着星河,终于,他自己伸手过来,将那酒壶拿了去。
自顾自斟了个满杯,庾约挑唇:“他还说什么了?”
星河看着他讳莫如深的脸色:“没……有别的了。所以我……也有些担心二爷。才问一问的。”
“你担心我?担心我……当局者迷,行差踏错?”
星河道:“二爷……有吗?”
“若我说没有呢?”
“二爷。”
“哈哈,”庾约突然笑了声,举起酒杯向着星河一晃,猛地又一饮而尽:“陆机根本不会跟你说这种话,星河儿,你在诈我是不是。”
星河呼吸立止。
这几天庾约确实没去找过陆机,星河都知道。但仍是棋差一招。
“行差踏错,”庾约琢磨似的重复了一句,问道:“是谁跟你透了什么口风?”
星河的心一跳。
庾约目光变化,又斟满了一杯,他好整以暇地,不等星河回答:“甘泉?”
星河竭力让自己别流露出异样,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愕仍是没逃过庾约的双眼:“呵呵,我就知道,他也是昏了头了,为了那丫头……”
“二爷!”星河本来是不想让庾约知道的,没想到仍是低估了他:“甘管事没跟我说什么!你不要误会。”
“误会?他当然不敢说别的,不过若他没流露异样,你怎么会这么处心积虑来试探我。”
星河没有办法反驳,索性正视庾约的双眼:“二爷方才说‘透了口风’,我倒是怀疑,您说的是什么“口风”?您在做什么?需要担心甘管事跟我透露?”
庾约本来是逼问星河的,没想到说差了只言片语,被她反将了一军。
两人目光相对,庾约道:“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星河道:“我不知道,所以想问二爷。二爷可会告诉我?”
庾约淡淡道:“朝堂上的事,你不需要打听。”
这确实是个好借口。本来星河也不想打听。
但是甘泉太反常了,让他心生畏惧甚至想要离开京城,庾约一定在做什么非同一般的“大事”,甚至会惹祸上身那种。
“真的是朝堂上的事?”
庾约的眼睛复一眯:“不然呢?”
朝堂上的事,庾约向来无往不利,倘若只是如此,甘泉不至于说他跟先前不一样的话。
星河举手,把他面前那杯酒拿了过来,眼睛盯着庾约,一口气,把酒喝光了。
庾约拧眉。
星河道:“你可知道在香叶寺的精舍里,我跟小绝说什么了?”
庾约摆出一副我不想知道的淡然神态,但竟没有开口拒绝。
星河缓声道:“当时,我跟他说,我要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我不想担惊受怕,所以我跟他是不可能的,他答应了我,他说……他不会再害我,他甚至感激又庾叔叔……庇护了我。”
庾约漠然的眸色里泛出一丝异样的涟漪,他重新看向星河。
星河道:“庾叔叔,朝堂上的事我确实知道的有限,但我希望你,千万别行差踏错……”她忖度着自己该怎么说,但不知是否是酒力的缘故,脑中乱糟糟地:“小绝不会害我,你也别害我,更别害他!”
因为喝了急酒,她的脸颊上迅速红了起来,但她盯着庾约,眼睛里像是有火光。
“害他?”庾约笑了:“说了半天,这才是你最担心的是不是?”
星河摇了摇头,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冒出这句,她喃喃地:“不是……”
庾约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很想伸手摸一把:“星河儿,你真相信李绝的话?”
“什么?”星河已经略略有些头晕了。
“你真以为他会放手?”
“他说过,而且,”星河回想在宫内跟李绝相见的情形,以及那叫鹃儿的女孩儿:“他已经……”
“呵,”庾约的手指轻轻地在桌上敲了两下:“星河儿,不如咱们来打一个赌吧。”
“什么……赌?”星河揉着眉心。
庾约道:“假如李绝有朝一日,凌驾于我之上,他立刻就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你信不信?”
“不,我不信,”星河摇头,是否认,也是因为头晕,但她却异乎寻常地坚决:“我……也不会、让你用这个当借口……对小绝不利。”
“看样子,”庾约又笑了:“酒后确实能吐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