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燕王李振设宴招待朝廷使者一行。
燕王强撑着病体,出来陪了一杯。
几位大臣不便多说别的,只都祝祷燕王身体大愈,早日抵达京师。
李振也没有想跟众位朝臣多话,只看向李绝:“铖御弟弟在京多少日子了?听闻王太妃也在京城同住?”
“我离京之前,母妃本要回盛州,不料中途遇到歹人意图不轨,母妃有所不适,暂时还是留在京内休养。”李绝回答。
燕王若有所思:“这么巧,凶手可捉到了?”
“还未有线索。”
燕王好似非常的义愤,又带着关切:“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在京内对王太妃动手。王太妃没大碍吧?按理说,该是三弟你在京内陪着太妃,难得你居然又跑出来,竟为了我……偏本王病体难愈,心里其实也盼着早日回京的。”
李绝瞅着他:“殿下的病症拖延了许久,我看并非是别的原因。”
“那……你说是什么原因?”燕王的表情略有些绷紧。
桌上众人也跟着呆住,几双眼睛一起看向李绝。
李绝波澜不惊地:“殿下的身体看着还算强健,我想,一定是那些大夫不中用。”
燕王稍微松了口气,众人悬着的心也跟着放缓,附和道:“三殿下说的是。”
李绝道:“我出家当道士,对于医术也略知一二,不如,让我替哥哥诊一诊?”
燕王才露出的一点笑容又收了回去:“铖御你还会这个?实在难得,怪道皇上也格外疼你,不过还是不必了,看了许多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旁边的一名詹士道:“有个名医倒是说了,王爷这不是身子上的病症,一来,是因为离开了封地,水土不服的缘故,二来,是因为孝安太子之事,伤心彻骨所致。”
燕王摆了摆手:“不要多话。”他叹了口气又道:“坚哥哥是个好人,我虽隔着远,心里时时刻刻惦记,还想着这次回京跟他好好地聚一聚,哪里想到会出这种事,倒是弄得本王心里懒懒的,大不自在,本想早点回去给他奔丧,可那会儿实在是动不了,竟失礼到这种地步。”
他很怅然地,环顾周围众人,最后看向李绝:“不过铖御你在京内,至少可以照应,本王最近心想,不如上奏父皇,还是许我回封地去吧。反正如今就算进京又能如何?连太子的最后一面都错过了。”
众位朝臣急忙劝慰。又道:“王爷不必如此自责。何况皇上传你回京,也不止是为了孝安太子的事,皇上也是想见王爷了。”
吏部侍郎道:“正是,皇上本就龙体欠安,又加上孝安太子一事,实在叫人担心,这个时候,很需要燕王殿下回京主持大局啊。”
李振呵地一笑:“各位言过其词了,在其位谋其政,我这燕王当习惯了,能力有限,别的事儿,我也有心无力的……深怕辜负了父皇的期望。不如各位回去,替我美言几句,让父皇许我仍是回封地做个闲散王爷去吧。”
众人复又面面相觑。
派来的几位都是有资历的辅臣,当然都不是蠢人。
燕王这几句话,明面上是要退回封地,但实际上每一句都在以退为进。
皇帝就这两个一脉相承的王子,李坚没了,自然得是他顶上。倒不知燕王究竟在执拗个什么劲儿。
大臣们心里有些怨言,而不太敢说,只有兵部的卢侍郎耿直地开口道:“王爷此言差矣,王爷就算不为别的,只为皇上,难道就不回京了?皇上的龙体欠佳,于情于理,王爷都该回去探望才对。怎么说出离心离德的话来?”
燕王盯着他,眼神有些冷:“你说什么,说的跟本王故意不回京一样!”
他身边的詹士忙打圆场:“王爷原先是着急回去,怎奈中途患病,如今也是近乡情更怯之意啊。王爷的心可不是向着皇上的?大人失言了。”
其他两位朝臣也忙开解:“是是,一时用词不慎罢了。”
那卢侍郎虽是顾命之臣,但也知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何况目前也不便跟燕王闹翻,便哼了声,不再言语。
李绝却慢悠悠地说道:“我看卢大人的话并没说错。慈孝之心,人皆有之,父子君臣,又说什么在其位谋其政之类生冷的话,殿下若真心惦记皇上,便不必再说别的,即刻同我们回京就是。”
气氛一时又紧张起来。
燕王见他竟开门见山,眼神亦有些不善:“慈孝之心,人皆有之……”他突地一笑,竟对李绝道:“那么铖御,你告诉哥哥,你跟信王叔,也是这么着……慈孝?”
这话一出,席上的众人几乎连呼吸都不敢了。
礼部侍郎手里原本还端着一杯酒,准备打圆场,如今这酒好像冰在了酒盅内,冷的扎手。
李绝从小就离开了信王府,这是人所共知的,若是信王真的疼惜儿子,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燕王是故意地用这个来戳李绝的痛处。
果然,李绝冷冷地问:“你什么意思?”
燕王道:“我不过是如同铖御你劝我似的,也随口说了一句罢了。怎么我说错了吗?”
李绝冷笑:“我父王已经去了,你在这里说这些,不觉着太过么?还是,你在把我跟父王,比你跟皇上?”
燕王一怔,继而道:“我虽然无心去比较,不过铖御你一说,细想……倒也有些相似的。”他说着笑起来:“凡做父母的,多数偏心,皇上如何我不敢说了,只说你们信王府,不也是偏宠着世子李重泰吗?”
李绝道:“这么说,王爷是在抱怨皇上偏宠坚哥哥吗?”
“皇上偏宠的,何止是孝安太子。”李振说这话的时候,一眼不眨地盯着李绝。
他在看李绝是什么反应,但只从少年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
燕王心里知道了:皇帝恐怕没跟李绝说过。
心底念头闪过,燕王哈哈一笑:“你怎么不懂,皇上自然也偏宠你一些,不然怎么会把坚哥的王府赐给你住着呢?不过呢,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叫我看,皇上若是真疼你,只怕你很快就要封王了。”
“殿下到底在说什么?”李绝盯着燕王,眼底有不悦,也有疑惑:“是玩笑呢,还是当真。”
燕王并没有说下去,只转头看向坐上:“各位大人,本王身子不适,暂时就陪到此吧。”
众人先前听得发怔,此刻急忙起身相送。
燕王走了两步,回头看向李绝:“铖御,咱们虽算是兄弟,却是第一次见,我不想就闹得不快,哥哥是心直的人,有些话不中听,你不要放在心里。”
李绝道:“我是为传皇上旨意而来,不是来谈心的。只想知道一件事,殿下是否回京。”
燕王笑了笑:“你这个脾气,本王倒是很喜欢,当初你在盛州隐姓埋名的,连本王都听说了‘李三郎’的大名,当初还想着把你招揽过来……没想到都是自家人。这样吧,你且在峘州呆上两日,让为兄再养一养身子。”
李绝还未开口,旁边礼部袁侍郎道:“话虽如此,可王爷要尽快呢,临行皇上曾吩咐,若是王爷不肯回京,自回封地亦可,总之……可不能耽搁的。”
燕王扬眉:“这就是了。”
当夜,李绝等人就在峘州的府衙里歇息。
兵部卢大人直接跟李绝说道:“三殿下,燕王殿下看着一点儿病都没有,那身体只怕比袁大人还强呢。他只是不想进京。真是奇了!”
礼部的袁侍郎给点了名,讪笑道:“话不能说的太武断,也许他外头看着好,里头有毛病呢?”
吏部的张大人慢悠悠道:“有……恐怕也是心病吧。”
卢侍郎哼了声:“什么心病?皇上没亏待他吧,今儿跟三殿下说的那些,指桑骂槐的是什么意思?”
袁大人也道:“我听着也有些奇怪,倒像是吃醋皇上偏宠三殿下一样……用得着么?毕竟他才是皇上的……咳!恐怕燕王殿下是多心了。”
“总之,我看着燕王殿下也不像是会立即回京的,”张大人啧了声,眼睛却看向李绝:“三殿下,我们该怎么做?就这么回去?”
袁大人道:“不然呢?如今这情形,咱们就像是坐在火药桶上似的,还是别戳这个马蜂窝,能好端端地回京就不错了。何况,若是硬得罪了燕王殿下,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将来他若是继了位,记起今日咱们得罪了他,岂不是无妄之灾?”
卢侍郎沉默片刻,愤愤不平道:“可惜了孝安太子!若是太子殿下还在,哪里轮得到……”
袁张两位大人对视一眼,他们心里都看不惯燕王那副犹如鲸吞虎猛的做派,但都无法,毕竟如今皇室这一根独苗,得罪未来的君主,实在是不明智之举。
李绝发声:“既然他让我们呆两日,那就两天为限,看看他到底什么打算,回去也可跟皇上复命。”
当天晚上,李绝洗漱过后,借着灯光,看一本《鬼谷子》。
室内很安静,只有窸窸窣窣的书页翻动,夹杂着外头炭炉里,炭火爆响的细微动静。
李绝看了半晌,心里总不能安静,正要把书放下,却是戚紫石从外走了进来。
“小三爷。”戚紫石的脸色有些忐忑地。
李绝问道:“什么事?”
戚紫石掀了掀唇,目光掠向旁边,是个明显避退的神色:“呃,我总觉着,燕王殿下别有用心,如今咱们人在城中,人数又有限,若是他突然发难,咱们岂不是插翅难逃?”
“既然害怕,当初怎么还要跟着来?”李绝起身走到炭炉旁边,拿起火筷子,轻轻地拨弄炭火。
“哪里是害怕,”戚紫石忙一笑,又道:“只是替小三爷担心。”
“李振若想下手,真刀实枪的倒是痛快,我不耐烦跟他打哑谜。”李绝看着那红彤彤的炉火,口中突然泛出一点异样的甘甜。
他记得火筷子上挑着冻冷的馍馍,给火烤的外焦里嫩,冒着白气的那情形。
喉头动了动,李绝回头:“京内有消息吗?”
炭火照着他秀美的脸,清冷的丹凤眼里难得地浮现了一丝暖色。
戚紫石当然知道他特问的是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搪塞:“这个……没什么太大的事儿。”
李绝眉峰微蹙,把火筷子丢下:“你含含糊糊的,是不是又有事瞒着?”
给他的目光一瞪,戚紫石莫名心虚:“不不,我没有……只是,只是才得了一个消息,一件小事。”
李绝拧眉:“什么?”
戚紫石咽了口唾沫:“小三爷还记得,咱们临行前那天晚上吧?就是庾二夫人、咳,是容姑娘遇刺的那天……”
“怎么了?”李绝的眼神微变。
这慑人的气息……戚紫石很想后退离他远点儿,又不敢动:“刚才有人来报说,原来、原来容姑娘当时……是受了伤的。”
最后几个字,戚紫石的声音压得很低,声若蚊呐。
“你说什么?”李绝却如闻惊雷,勃然色变:“这怎么可能,是在我们离开后发生的?”
他问了这句,又自己否认:“不对,庾凤臣已经赶到了,又怎会再出事?”
“是当时就伤着了的,”戚紫石为难地,慢慢地说:“据说是背上被箭掠了一下……”
人影晃动,李绝已经掠到了跟前,戚紫石急忙叫道:“小三爷您别急,伤势不算很重。”
“你的消息是不是有误,”李绝瞪着戚紫石,胸口起伏不定:“这不可能!我明明亲眼……”
戚紫石望着他。
目光相对,李绝的心头一沉。
离京的那天,两个字:忙乱。
先是信王太妃出事,李绝匆匆地护卫冷华枫在贤良祠落脚。
天色将晚,皇帝命让王太妃移进宫内。
李绝前脚才进皇宫,戚紫石便飞奔而至,告诉他,星河遇刺的消息。
李绝当即撇下王太妃,出宫赶往事发之地。
他来的很快,当时庾约还未到场。
不过幸而,跟随马车的侍卫已经将刺客的冷箭挡下,现场已经戒严。
李绝掠向那辆被人重重围住的马车。
猛然推开车门,他抬头看先星河抱着佑儿坐在里间。
车厢内没有点灯,她的脸雾里看花般有些模糊,但双眸却明澈依旧,微微有光。
李绝看见她好好地坐着,先松了口气。
佑儿也看清了李绝,顿时叫道:“叔叔!”
这一刻,李绝脑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她。
正要入内,却听星河柔声道:“小绝……我没事。”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里透出几分熨帖而坚韧的温柔。
李绝猛地止住。
四目相对,他看不清星河眸中是何意味,却瞧见她唇角微微挑起的笑意。
李绝突然想起,自己是要跟她“一刀两断”的。
先前在宫内,也做的很好,如今这唐突地闯过来,被她看在眼里,是不是以为他又来“搅扰”,而嘲笑他的出尔反尔、自打嘴巴?
就在这时,马蹄声响,耳畔听到有人连声地唤道:“庾军司!”
眼前,是抱着佑儿的星河,身后,是靠近的庾约。
李绝连连咽了两口气,终于转身,轻轻跃下。
庾约已经下马靠近。
两个人逐渐地面对面,庾凤臣一反常态地肃然沉默,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便纵身跃上了马车。
李绝站在车下,只听到车厢里佑儿大声叫道:“父亲!”
然后是庾约的声音:“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没……”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李绝心里想着佑儿的那声“叔叔”,如今的这声“父亲”。
他的心突然不能跳,竭力地吸气呼气,逼着自己镇定,脚步挪动离开了车马旁边。
当天晚上,李绝返回了宫内。次日一早启程。
他以为自己的担心跟着急是多余的,不该的,却没想到,星河真的受了伤。
但是她竟然……瞒着自己,藏的那样好!
李绝的双手攥紧:“她、她……”
他没法想象,被箭伤了,那种钻心刻骨的痛,星河又是怎么若无其事、冲着自己笑出来的。
戚紫石叹了口气:“小三爷,您还是别多心吧,我想容姑娘,只是不想让您更为她担心而已。”
李绝闭了闭双眼,还未出声,突然感觉不对。
本能地一抬头,瞥见窗户外极淡的影子鬼魅般掠过。
容不得迟疑,李绝抬手在戚紫石的肩头一拍,将他震退出去。
与此同时,嗖嗖,几支冷箭射穿窗户掠了进来!正自两人先前所站的方向穿过。
外头数声惨叫,旋即是兵器相交发出的响声。
戚紫石惊心屏息,若不是给李绝推开,这会儿那几支箭只怕就在他身上了。
此刻李绝已退到了窗户旁,他脸色冷峻地,拎起旁边的一把沉重的紫檀木太师椅,猛向着窗户砸去!
窗户被砸开,数支冷箭纷纷射向那把椅子,太师椅还未落地,一道人影已闪电般随之掠出!